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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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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你以為我不能——是你!請想一想你責怪些什麼。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哩。我要給你看看我的本事!」
他真的發脾氣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棉紗襪子,動手把天窗推上去,怒氣沖沖地聲音顫抖地說:
這時候,一對不規矩的老雄貓爬到煙囪上吵了起來,也正是這時候,我實在睡不著了,就到吉姆的房間裡去。他醒著,正在為了討厭的貓叫聲生氣。我以嘲笑的口氣問他,為什麼不爬出去把貓趕走呢。他給激怒了,魯莽地說誰出兩毛錢他就幹。
正是在那遙遠的往昔的年代,吉姆.沃爾夫到我們那裡來了。他是謝爾比維爾人。那是個小村子,在鄉下,離這裡三、四十英哩地。他帶來了當地人的溫柔、文雅與樸素。他快十七歲了,這個莊重、文弱的少年,為人可靠,誠實而高尚,真是叫人喜愛得戀戀不捨。他又那麼怕羞。他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好長時間,可就是克服不了這個特點。在任何婦女面前,他總是侷促不安,即使是在我那善良、文靜的媽媽面前也是這樣。至於要和任何一位女孩說話,那是根本談不到了。
他說,「成千上萬的。」
我盡可能地醒著,盡量不讓笑震動床鋪,引起懷疑。但是,即使是我這種擔心害怕的心理,也不能叫我老是醒著。後來我終於睡著了,很快又醒了——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然。吉姆跪在我胸膛上,在我臉上揮舞雙拳。打得痛了——不過他把我忍住笑的柵欄打開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放聲大笑,笑得全身筋疲力盡,而我的臉恐怕也就打爛了。
我故意先睡一會兒,以便搞清楚我這一邊是否安全。是安全的,沒有一隻黃蜂闖過界線。吉姆準備上床的時候,我把蠟燭吹熄了,讓他在黑洞洞裡上了床。他像平常一樣聊天,不過我無法答話,因為由於預想到的一切,我笑不成聲了。雖然我用被單堵住了嘴巴,還是幾乎忍不住。吉姆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還是高高興興地談笑。然後談話開始斷斷續續,前言不答後語了。他說說停停,每停一次,身子突然猛烈抽動一次。我知道這是移民在發動了。我知道我應該表示一點兒同情心,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做不出來,因為我要是這麼做的話,就會笑出聲來。一會兒,他根本不說話了——也就是說,他正在考慮話題。他說,「床上有些什麼東西。」
他是我所遇見過的最怕羞的成年人。有人在的時候,他就不聲不響,仿佛很受罪似的,要到人家走開才罷。不過他很可愛,因為不朽的雷繆斯眼睛裡流露著溫柔、寬厚,而臉上則透露出了他性格中的仁慈與誠懇。
他抓的是一隻黃蜂。正有一大群黃蜂沿著他的腿一邊往上爬,和-圖-書一邊四處眺望。他每往後閃縮一次,它們便狠狠地蜇一次——就這樣,在一刻鐘之間,一堆接著一堆的旅遊者爬上了吉姆的大腿,而對他在不幸之中稍稍有點閃縮、扭動,則頗為不滿。後來他覺得實在受不住了,才想起可以用手指捏緊讓它們蜇不到。有很多次,他對付得很成功,不過付了很大代價。因為他看不到黃蜂,便很可能自以為抓準了,可事實上卻抓錯了。這樣,垂死的黃蜂便狠狠蜇他一下,讓他能好好記住這回事。
即使老太太們整天待在那裡,即使密蘇里州所有的黃蜂都來了,都往吉姆的腿上爬,除了吉姆、黃蜂和我以外,誰也不會知道。他準會一直坐到太太們告辭。後來她們走了,我們走上樓去,他把衣服脫了下來。他的腿可真是好看。仿佛一大片都嵌進了一個個襯衫鈕扣,中央是一個個發紅的洞眼。這痛苦是受不住的——不,可能早就受不住了,但是太太們在場給他帶來的痛苦卻更加難熬,相比之下,黃蜂的蜇咬所引起的疼痛,反而很愉快,很有趣。
有一次,光他一個人在我們家小客廳裡。這時走進了兩位莊重的老太太攔路坐了下來。吉姆要逃出去,非得走過她們身邊不可。他當時的感覺,仿佛要走過哈里斯的九丈長的蛇頸龍一般。過不久,我走了進去,見這局面很好玩,就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看著吉姆受罪,這樣來開開心。一會兒,我媽媽跟著進來了,在客人們身邊坐下說起話來。吉姆直挺挺坐在椅子裡,有一刻鐘之久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不論格蘭特將軍或者一具青銅像,怕也難以保持這般紋絲不動的姿勢。我指的是身子和四肢,至於臉部,那就不一樣。從臉部瞬間的表情看來,仿佛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非同尋常的事。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歪扭了一剎那,一下子又消失了,毫無痕跡可尋。抽動慢慢增加了,不過臉部外邊的肌肉沒有喪失硬度,也沒有透露出吉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是說,如果他正有什麼事的話。而我很清楚,確實出了事。後來,兩行眼淚從抽動著的兩頰慢慢淌下來。不過,吉姆坐著不動,隨眼淚往下流。接著,我看到他的右手偷偷從大腿移近膝蓋然後使勁抓住了衣服。
在我剛成年的時候以及我中年的時候,我經常以改過自新來自尋煩惱。不過我從沒有為此而懊悔過,因為,不論因此而剝奪享受的時間多長或多短,每次我恢復https://www.hetubook.com.com惡習以後所得到的快|感,總要勝過我為此而付出的全部代價。
我知道,可是不吱聲。
幾年過去了,原來的故事又突然出現了,以原來的拼音到處流行,上面有我的名字。馬上,先是一家報紙,後來有另一家報紙竭力攻擊我,說我從田納西那個人那裡剽竊了《吉姆.沃爾夫和貓》。我遭了一頓痛罵,可是我不在乎。反正是那一套嘛。再說,在這以前,我早就學到了這個道理:遭到了誹謗,還大事張揚,那是不聰明的,除非張揚起來能得到什麼很大的好處。誹謗很少能經得住沉默的磨損的。
也許吉姆.沃爾夫和哈里斯一樣怕羞。這仿佛不大可能,可是回顧五十六年前的事,思量一下吉姆.沃爾夫,我不得不認為他是這樣的。雖然他十七歲,而我十四歲,可是他比我怕羞四倍。他吃住在我們家裡,可是在我姐姐面前,他總是緘口不言,甚至當我文靜的媽媽跟他說話時,他只能在驚恐之餘,用單音節語言結結巴巴地答話。只要有一個姑娘在房間裡,他就不敢進去,怎麼勸說也不行。
我有整整三個月沒有吸菸,菸癮的苦惱非言語所能形容。我從九歲起就抽菸——開頭二年只是偷偷地抽,在這以後,便公開地抽——也就是說,在我爸爸死了以後。離隊門口三十步我就抽起菸來,非常快活。我現在記不得那雪茄是什麼牌子的,也許不是上等菸,不然的話,先抽的人不會這麼快便扔掉。不過我認為這是做得最好的雪茄菸了。那先抽的人,如果有三個月沒有抽一口菸,就會跟我一樣這麼想了。我毫不羞愧地抽那個菸屁股。要是今天的話,我一定會引以為羞,因為如今比那時候文雅些了。不過我還是一樣會抽的。我了解我自己,也很了解人類,因而知道會這麼幹的。
接著,他說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摸下去,開始探索了。黃蜂對這樣的打攪大為不滿,他便全身挨蜇。接著,他說捉到一隻,要我把燈點起來。我照辦了。他從床上爬出來的時候,襯衫上黑鴉鴉一片盡是半壓死的黃蜂,還吊著一根後腿。他兩隻手裡抓著十來隻黃蜂,正使勁咬他。不過他很有勇氣,緊緊地抓住它們不放。對著燭光一看,他說,「黃蜂!」
在漢尼巴爾,我十五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個短時間,我是節制隊員。節制隊這個組織在一年那麼長的時間裡(可能還要長一點),幾乎遍及全美國。節制隊規定,凡是隊員都要發誓不吸菸葉。所謂隊員,這部分地指誓約,部分地指紅色的美利諾綬帶,而紅色的美利諾綬帶倒是主要的。男孩子們踴躍參加,為了好掛綬帶——至於誓約那是無關宏旨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它是這樣無足輕重,跟綬帶相比,實際上就等於不存在。這個組織很薄弱,是臨時性的,因為沒有這麼多假日來開展活動。在五月節這一天,我們可以和主日學校的師生一起出動,去遊行,露露這紅綬帶。在七月四日則可以和主日學校、獨立消防隊以及民兵隊一起遊行。不過,對一個少年的道德組織來說,僅靠一年兩次露一露綬帶,那是維持不下去的。我作為一名列兵,不能超出一次列隊。不過我是「顯赫的祕書和皇家內衛的哨兵」,有權編製口令,並且能在紅綬帶上掛上玫瑰花飾。在這種情況下,我就能堅持下來,一直到後來能享受到參加兩次列隊的光榮——五月節和七月四日。然後我就立即辭職,並立即離隊。
像這樣的人,卻發生了不幸的事。在一個冬天晚上,我姐姐舉行一次糖果會。拿參加這個會來說,我太小,吉姆太靦腆。我很早就得上床,吉姆自願跟著上床去。他的房間在屋子新造的那邊,窗口對著添築的房屋L型的屋頂。屋頂上積雪已有六英吋深。雪已經凍起來,和玻璃一般的滑。在屋脊上邊,聳起一個矮矮的煙囪。在月夜,那是叫春的貓喜歡逗留的去處——而那時是一片月色的夜晚。在煙囪下邊的屋簷下,是乾枯的葡萄藤。那裡正是舒適的去處,一兩個鐘頭以後,愛鬧愛玩的年輕男女便圍在葡萄藤頂棚下,把裝飲料和滾燙的糖食的托盤放在冰凍的地上涼一涼。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開玩笑——但聽得笑聲響成一片。
我看見雷繆斯叔叔恰好有一世紀的四分之一了。他到哈特福德我們家來看望我們。蘇茜和克拉拉張著大眼睛滿懷崇敬地盯著他看,因為我給小傢伙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怕人的印象——我每晚把故事讀給她們聽,因而她們對這本書都背得出了——我偷偷地告訴她們,他是真正的雷繆斯叔叔,只是化了妝的,好讓他能從大門走進人家的屋子。
這是句輕率的話,也可能一出口就後悔的。但是,已經遲了——說了話就得算數。我了解他。我知道,只要激將法做得好,縱然折斷頸骨他也不反悔。
村子裡另外有一個小店,從條件來說,對身無分文的孩子,可說是很友好的。那是一個孤孤單單愁眉苦臉的駝背小個子開的。只要我們從村子的唧筒裡提一桶水給他,不管他是不是需要水,我們總能得到一些雪茄菸。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我們便耐著性子等他醒過來。這也是我們的習慣。不過這一回他睡得太久了,最後我們也失了耐性了,我們試圖弄醒他——可是他死了。那時候我們是多麼驚恐,這我至今還記得。
有一天https://m•hetubook.com•com下午,我發現吉姆臥室的窗上,上半扇厚厚地爬滿了黃蜂。吉姆總是在對著窗的那頭睡的。我靈機一動,心生一計。我把被子翻過來,忍受著被咬了一兩口的疼痛把黃蜂刷下來,在床單的那一頭上積聚了幾百隻,然後蓋了起來,把它們囚禁起來。我在床中央深深地劃下一道界線,叫朝外的一邊不致受到侵犯。到晚上,我提議和吉姆一起睡,他很樂意。
吉姆從來就受不住黃蜂。記得有一件事足以證明我這個說法。這發生在上面所說的事件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並不懂得,惡作劇不光是極愚蠢的,而且是下流、不光彩的消遣。在那些年代,我沒有想到這些,只是隨便鬧著玩,並沒有從道德方面好好想一想。在我一生的四分之三的時間裡,我一直對惡作劇者無比蔑視與厭惡。我瞧不起他,就像我瞧不起別的罪犯一樣。每當我對惡作劇者作評論的時候,一想到我自己便是個惡作劇者,我的痛苦似乎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增加了。
吉姆從此再也沒有提到過這件事。我呢,自己也很知趣,沒有提它,因為他比我高三分之一,雖然不比我寬。
雷繆斯叔叔還活著,他一定有一千多歲了。我知道,一準是這樣。因為大概上個月我在公開刊物上看到了他的新照的照片。在這張照片上,他的模樣明顯地是帶著地質學的特色的。並且人們看得很清楚,他正想著他年輕時經常一起玩的第三紀產的乳齒象和蛇頸龍。
這話惹惱了他,他發作了,很生氣地說,「也許正是你懷疑。」
我對他作了多次惡作劇,不過都是殘酷的,都是愚蠢的。任何一個沒有頭腦的騙子都會發明這些惡作劇。一個成年人還搞惡作劇,我想這便是充分的證據,證明他腦袋遲鈍,並且不知好歹。
一兩年後,《吉姆.沃爾夫和貓》改頭換面在田納西一家報紙上發表——新在拼音上。是假託以南部土話寫的。故事的剽竊者在西部享有盛名,極有聲望。我看這是理該如此。他寫了一些極妙、極滑稽的東西,寫得極流暢。他的名字我記不住了。
說實在的,我為了幫他一手,什麼事都肯幹。我只是個孩子,一心想著能有好戲看。他小心地爬出去,貼住窗口,放穩了腳,然後沿著亮亮的屋脊,一邊一隻手,一隻腳,冒著極大的危險,四腳著地地爬著往前走。在今天,也許我還會像當年那麼讚賞的。不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寒風拍打著他細腿上的短襯衫,那水晶一般的屋頂,在月色的光華中,像大理石那樣閃閃發光。那些無動於hetubook.com.com衷的貓,在煙囪上直直地坐著,機靈地打量著對方,搖晃著尾巴,發著嗚嗚聲。吉姆輕手輕腳小心謹慎地爬過去,一路爬,那短襯衫一路拍打著,而葡萄藤頂棚下愛鬧愛笑的年輕人對此全不知情,不適時宜的笑聲破壞了這莊嚴的氣氛。吉姆每滑倒一次,我就抱一次希望,不過他總是往前爬了一步,叫人大失所望。最後,他夠得著了。他歇了一下,小心地站起來,細心地估了一估距離,然後使勁一抓,想抓住那隻靠近些的貓——沒有抓住。當然他身子失去了平衡。他四腳朝天,背著屋頂,像支火箭一般,先從屋頂往下衝,然後穿過枯藤,一屁股掉進了客人聚集的那十四隻盛著滾燙糖食的托盤堆裡——他又是這麼個穿戴——這個穿整齊了還不敢朝姑娘家看一眼的小夥子。人們頓時亂了起來,只聽得一片尖叫聲。吉姆急忙衝上樓梯,一路上只見從破碎了的陶器中沾來的汁水從身上滴下來。
「我?哦,不!我哪有這念頭。你總是幹得漂亮,在口頭上。」
事情結束了。不過對我還沒有結束,雖然我當時以為是結束了。十八年後,也許是二十年後,我從加利福尼亞到紐約去。當時,我一事無成,無意間闖進了文藝界。這是一八六七年年初。人家出一大筆錢要我給《星期日信使》週刊寫點什麼,我就寫了《吉姆.沃爾夫和貓》的故事。我還為此賺到了錢——二十五塊。也許太多了些,不過我沒有吱聲,因為我當時不像現在這麼細心。
在那個年代,本地雪茄那麼便宜,誰都買得起。加思先生辦了一家大的菸廠,還在村子裡開了一個小店零售自己的產品。他有一種牌子的雪茄,甚至最窮的窮鬼也買得起。他把這種牌子的菸積存好多年,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好,內裡卻腐爛成灰,把它一掰為二,便像一股菸霧一樣飛出來了。這個牌子因為極端便宜,便非常流行。加思先生還有別的牌子的便宜菸,有些菸很壞,不過其中最糟的牌子可以從它的名字上看出來。這名叫「加思的討厭貨」。我們經常用舊報紙來換這種牌子的菸。
我說,「沒問題,我托住好了。」
這是他這晚上最後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他不聲不響地掀開他那一邊,成打成打地把黃蜂扔到地板上,用脫靴器狠狠地把它們打個稀爛,打到氣出足了為止,而我卻悶聲地笑,把床都震得晃動了——這笑聲,對我來說截然不是高興的事,因為我感覺到他的沉默預兆著沒有好事。消滅的工作完成以後,他吹滅了蠟燭,上了床,仿佛安心睡了——事實上,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躺得安安靜靜的。
「哦,當然你會幹!有誰懷疑啊?」
天窗罩子老是往下掉,總是推不上去,真把他給氣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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