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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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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你寫了《咆哮營的幸運兒》麼?」
沒有找到床位的礦工朝哈特瞪了一眼,使得周圍的氣氛頓時陰沉下來,這位作家嚇得手發抖,手中的鑰匙和繫在鑰匙上的木牌嗒嗒作響。接著,他從礦工眼前消失不見了。他想躲到救生艇以及上層甲板上這類東西的後面,躲開礦工,以保個平安。可是,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礦工很快便出現在那裡,正在到處張望,他一逼近,哈特便轉移一個躲藏的地方。這樣有半個鐘頭沒有出差錯,可是後來終於出了事。哈特估計錯了。他從一隻救生艇後面小心地爬出來,卻面對面撞上了礦工!他知道情況不妙,千鈞一髮,但是再逃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直挺挺站在那裡,等待末日來臨。那位礦工嚴肅地說:「你是布雷特.哈特麼?」
哈特是專幹排字的,不過他設法把活幹得輕快些,自願給報紙寫個稿子消遣消遣。主編兼發行人喬.勞倫斯從未見過哈特的手稿,因為根本就沒有手稿。哈特一邊在活字盤旁幹活,一邊在腦子裡編出他的文學作品來,一邊編一邊排。《黃金時代》表面上以文學報紙自誇,不過它所登的文學作品是馬馬虎虎的東西,徒具文學的形式,認真起來算不得文學。造幣廠監督斯韋因先生注意到了《黃金時代》的交響樂中冒出了一個新的音調——在樂隊嘈雜聲中浮起了一個清新有力的音調,可以聽得出是音樂。他問喬.勞倫斯,這個演出者是誰,勞倫斯便告訴了他。斯韋因先生認為,讓哈特在這樣一個地方浪費青春,待遇如此菲薄,那是個恥辱。他就把他帶走了,讓他擔任他的私人祕書,掙一份高薪,沒有多少事要做。還對他說不妨本著自己的愛好幹,發展自己的才能。哈特很樂意,於是就開始了他發展的道路。
「真的麼?」
《咆哮營的幸運兒》問世的時候,哈特馬上出了名。人人在講他的名字,都在誇他。有一回,他去薩克拉門托。他上岸的時候,忘掉了預定回去的鋪位。下午晚些時候,他來到碼頭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太疏忽了。很明顯,幾乎薩克拉門托全鎮的人都想到舊金山去:從票房沿著跳板,經過堤岸,一直到街上,排著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
哈特第二天早上拿起報紙,對訃告欄只是隨便看了一眼。然後他牽了一隻沒有人照看的騾子,騎著跑出了鎮。他心裡很清楚,不多一會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位鰥夫一定會帶著槍找來的。在那個訃告欄裡,由於玩忽職守造成的那段評價的話變成了這樣:「即使在懷里卡,她的貞節也是很突出的(?)」——這樣一來,訃告變成了挖苦。這有多糟,並且時機又多麼不合適!
哈特再一次作了供認。
礦工突然喊了起來,既熱烈,又深情。
當他還是個年輕小夥子,剛到太平洋沿岸,到處閒逛找黃油麵包吃的時候,他曾有過一次奇異的經歷。他跟我講過他早年的某些遭遇。在懷里卡充滿活力的挖掘金礦營地,他一度教過書,同時給一對排字工匠辦的小小週報擔任編輯,這樣搞點兒外快。
哈特在營地教了幾個月的書。他還編輯了用以代替報紙的一家蹩腳週刊。他還在傑卡斯.古爾奇的小煤窯裡待過一陣(幾年以後,我在那裡待過三個月)。正是在懷里卡和傑卡斯.古爾奇,哈特學會了準確地觀察加利福尼亞州的叢林地帶的景物和一般鄉間的景象——公共馬車,馬車夫,乘客,露天礦工的衣著和一般生活,賭徒和他們的女人等等,並像照相一般如實地寫了下來。也正是在這些地方,他學到了他所不懂的有關開礦的知識,這些都不難觀察,也學會了怎樣使人讀起來仿佛出自行家的手筆;也是在這些地方學到了怎樣用礦工們古怪的方言迷住歐洲人和美國人——這種方言可說是天上地下從來沒有人用過,只有哈特才發明了這種方言。在哈特以後,這種方言也就死去了,而這並未造成什麼損失。不久,他到了舊金山。他的職業是排字工人,在《黃金時代》幹活,每週十元。
這就是布雷特.哈特其人。他從狄更斯那兒學來的感傷的文筆,能使人家情不自禁地流下熱淚,因而成了兩個半球的農民普遍歡迎的佳作。有一回,他自我解嘲般笑嘻嘻地對我說,他已掌握了叫敏感的人流淚的技巧。意思是說,敏感人的眼淚貴如油,而他運氣好,發掘到了。
他後來橫渡大洋去做領事,先在德國的克雷菲爾德,後來到格拉斯哥任領事,他在這以前的情況,我都很了解。他再也沒有回到美國來。他在倫敦逝世的時候,他離開美國,離開妻子、女兒已有二十六年了。
湯姆.菲奇懂得使用這個表示歡迎以及愛慕之情的話。只要去掉塵土,這話是妙不可言的。
和圖書《異教徒的中國人》的確妨礙了這個夢想的實現,不過時間不長。不久,《咆哮營的幸運兒》、《田納西州的夥計》以及巧妙地模仿狄更斯的其他一些作品,帶來了更高雅的光榮。在舊金山時代,當他被人讚美為成功地模仿狄更斯的作家時,他絕沒有引以為羞。他是以此為驕傲的。我曾親自聽到他說,他是全美國模仿狄更斯最成功的一個人。這句話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也就是,在當時的美國,有很多人在野心勃勃地、毫不掩飾地模仿狄更斯。他的長篇小說《加布里埃爾.康羅伊》的風格非常像狄更斯,簡直好像是狄更斯親筆寫的。
在我們年輕的時代,我們不可能逃避人生,這真是不幸。三十六年前,布雷特.哈特成為舉世矚目的人物,滿載著榮譽動身往東部去的時候,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他一生中最值得尊重的時光已經過去。他一生中最值得他自己尊重的時光已經過去。他正進入一個悲慘的階段,充滿了貧困、債務、屈辱、羞恥、受氣、辛酸以及譽滿全球,而這樣的名望必然常常引起他的厭惡,因為這使他的貧困以及性格中不體面的方面愈加突出,即使採用任何藝術的力量來掩蓋也掩蓋不了。
哈特只有一個希望。在戲院、劇場、汽艇和輪船上,往往有五、六個好位置留給到得遲的著名人士。如果他能把他的名片偷偷塞給賣票員的話,也許,靠了他的名字能弄到一個保留著的鋪位。因此,他就沿著長長的行列一步步往前移動,最後和一個山裡來的彪形大漢礦工肩挨著肩。此人腰佩手槍,頭戴垂邊帽,遮住了這位冒險家絡腮鬍子的臉。身上穿著的衣服,從下巴頦到靴子尖,星星點點滿是泥巴。隊伍在售票處窗口慢慢移動,每個人都聽到這樣命中注定了的回答:「沒有鋪位了,連統艙都擠得滿滿的了。」哈特把名片遞進去的時候,售票員正在朝魁梧的大漢,也就是那個礦工說這樣的話。售票員一見名片便叫了起來,一邊把鑰匙遞給他:「啊,布雷特.哈特先生,見到你很高興,先生!特等艙全給你一個人用,先生。」
最近我接到了湯姆.菲奇的來信,信中有一句話使我想起了哈特的另一次遭遇。湯姆.菲奇就是在決鬥中被喬.古德曼打瘸了的那個人——他還活著,雖然他住在亞利桑那。在地球各處逛蕩了多少年以後,菲和圖書奇還是回到了他早年所鍾愛的地方:沙漠、山艾樹和長耳兔。這些東西以及當地土著居民古老的風尚,使他精神振奮,青春煥發。那些友好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直呼他的名字——是啊,且不管人家叫他什麼名字,你聽來也許不順耳,可是菲奇覺得心裡舒坦。他懂它的深刻含意;他理解名字背後的一片深情,因此對他的精神來說,這是音樂,他滿懷感激的心情。
作為編輯,他需得看校樣。有一次,校樣有一處錯誤。錯誤出在過去年代裡的訃告這一欄內。當我們還是個軟心腸、多情善感的民族的時候,這個訃告欄曾是普遍流行於美國各地的風尚。訃告占半欄的地位,是按照格式寫的。也就是說,用的是最高級的詞——筆者試圖用最高級的詞,來頌揚死者湯普森太太,高度讚美她的美德,於是寫下了溢美之詞,最後按照老一套的格式,照例說一句:「我們的損失是她永恆的收益。」
布雷特.哈特是我見到的最為有趣的人之一,也是我所見到的最沒趣的人之一。他裝模作樣,不踏實,不真誠,還在衣著上常常表現出他的這些素質。他相當漂亮,儘管滿臉是麻子。在他經濟狀況支付得起的時候——以及支付不起的時候——他的衣著總是比當時流行的時髦樣式更先進一點。他總比當地社會上最講究的人明顯地更講究那麼一點兒。他對衣著很講究。雖說衣著很顯眼,可並沒有一點點俗氣,或者叫人看了不舒服。他的衣著總有那麼一點微妙的特徵,微妙得恰到好處,而就是這麼一點特徵,使得哈特和極端追求時髦的人有所不同。這往往見之於他的領帶。領帶往往是單一顏色的,色彩很鮮。也許往往是深紅色的——在顎下仿佛一片火紅,再不然就是靛藍色的,又那麼鮮,仿佛鮮艷的巴西蝴蝶正停在那裡。哈特喜愛自我陶醉到了這個程度,甚至表現於神情舉止和走路的步法上。他的神情舉止是優雅的、從容的,他的步法是有點兒做作的,但對他來說又恰到好處,因為如果一點兒也不做作的話,便會和他這個人和他的衣著不協調了。
「媽的!把手伸出來!」他的巨掌緊緊握住了哈特的手,使勁地用力。
他是個快樂的布雷特.哈特,一個心滿意足的布雷特.哈特,一個雄心勃勃的布雷特.哈特,一個滿懷希望的布雷特.哈特,一個開朗的、高高興興的、笑呵呵的布雷特.哈特和_圖_書,一個風華正茂生氣勃勃的布雷特.哈特。這樣一個布雷特.哈特在舊金山死去了。那就是橫跨大陸顯赫一時的布雷特.哈特的屍體。他拒絕前往芝加哥參加一次宴會,因為它違反了一項禮節——沒有派馬車去接。他在《湖邊月刊》不幸垮臺以後,丟下了宏偉的計劃,踏上了東去的旅程。他同意為了每年一萬元的收入在一年中為《大西洋月刊》絞盡腦汁——在當年這是一筆巨款了——卻沒有為這筆巨額收入提供過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而是一年還不到,便收下了這筆錢,把錢花個光,然後開始他那個向男人借債,靠女人活命的慘淡、窘困,雖生猶死的生活,直到走進墳墓才算了結。
在那個古老的年代,《晨訪報》的會計室在樓下,美國造幣廠監督處在二樓,布雷特.哈特是監督的私人祕書。編輯部和記者的住處在四樓,排字房在五樓,也就是頂樓。在斯密基.麥克格羅勒爾來了以後,而不是在這以前,我和布雷特.哈特在他辦公室一起待過不少時候。哈特當時正給《加利福尼亞報》寫了不少東西——寫「縮節本小說」和附在後面的小品文,而且還擔任編輯。我記得是這樣,我是投稿人。查爾斯.赫.韋布也是投稿人。還有普倫蒂斯.馬爾福德。還有個叫做黑斯廷斯的年輕律師。他保證有一天會在文壇大獻身手。查爾斯.沃倫.斯托達德是個投稿人。如今仍為各家雜誌所歡迎的安布羅斯.比爾斯,當時在舊金山某家報館任職——也許是《黃金時代》。我們在一起混得不錯——一起搞社交活動做得很高興。不過這是在斯密基.麥克格羅勒爾來協助我以後。在這以前,沒有這個閒空。斯密基對我的幫助很大——共三十天。後來他陷入一場災難之中。
哈特有氣無力地承認了。
「是的。」——聲音像蚊子叫。
哈特發現校樣上有這樣的評價:「即使在懷里卡,她的貞節(Chastity)也是很突出的。」當然,這是「仁慈」(Charity)這個字排錯了。不過,哈特沒有想到這個。他知道是排字工人排錯了字。他也知道一查原稿,便會弄清楚的。因此,他按照校稿的規矩,照例用筆標明了務須查對原稿。這是極簡單的事,花不了他多少時間。他和圖書在「貞節」這個字下面劃了一道黑線,邊上加了個問號,用括號括了起來。意思無非是說,「這個字有問題,請查一下原稿,改過來。」可是另有一條校稿的規則他卻疏忽了。這條規則是:一個字如果強調不夠,必須在這個字下面劃一條線,這樣,排字工人就得用斜體字排。
是造幣廠監督斯韋因先生發現了布雷特.哈特.哈特是在五十年代來到加利福尼亞的。當時二十三四歲。他浪遊到了懷里卡的露天礦營地。懷里卡這地方得了個怪名字——開頭是急需一個名字的——那是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以後才得的。當時有個麵包房,它有個招牌,還沒有掛出去,不過已經油漆過了,正攤開來吹乾,BAKERY這個詞,除了B字外,都看得清,不過給倒過來了。有一個人讀顛倒了,讀成YREKA,以為這就是營地的名字。營地上的人對此很滿意,就採用了這個名字。
有一次為了接洽業務,哈特在哈特福德我家裡住了兩週,在這期間,他有一回對我說,他出名是由於一次偶然事件——他一度非常懊惱的一次偶然事件。他說,他寫過《異教徒的中國人》,是寫著玩玩的。寫後扔到了字紙簍裡。不久,《橫貫大陸月刊》急需稿子,以便排滿付印。他沒有別的東西,就把《中國人》從字紙簍裡找出來充數,寄了出去。我們大家都記得,文章引起了轟動,影響及於基督教國家的各個角落,哈特的名字,一週前還默默無聞,一週後便聲名卓著,仿佛用巨筆把名字寫到了天際。他把這名聲看做一場災難,因為他已經在著手寫《咆哮營的幸運兒》。那是一部高級的文學作品。他一直熱切希望,能憑了這個在世人眼中出人頭地。
他這個人缺乏誠實的氣質。依我看,他是激動不起來的。因為我覺得,他對一切都很漠然。我看他的心只是個水泵,沒有別的功能。我情不自禁地幾乎要說,我確實知道它沒有別的功能。在那些日子裡,他在三層樓上當私人祕書,我是四層樓上憔悴困頓的記者,還有斯密基.麥克格羅勒爾在近旁幽靈般地蕩來蕩去,我是很熟悉他的。五年以後,在一八七〇年他到東部來接受人家的聘請,擔任芝加哥《湖邊月刊》的主編。他橫跨大陸的時候,真是無限風光,引起了全國的熱潮,仿佛印度總督上任一般,或者如同哈雷彗星不幸逝去七十五年以後重又出現一般。這些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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