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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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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牆上高處有一隻大鐘。很快,大眾的眼睛不再盯著讀稿子的人,而是盯著鐘面。我們憑著過去慘淡的經驗,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了。不過,很明顯,讀稿子的人還沒有得到警告,還蒙在鼓裡。這時候已經接近九點鐘——在場的人,有一半望著那隻鐘,而讀稿子的人還在拼著命講。九點差五分,一千二百個人一齊站了起來,一陣風似的衝過走道,走向大門!讀講稿的人嚇呆了,有好幾分鐘,他目瞪口呆,驚恐地望著這退出去的隊伍,然後從講臺上黯然走了下來,一路上失魂落魄的樣子。
應該責怪經辦的人。他們應該告訴他,近郊最後一班車九點鐘開車,有一半聽眾到時候要走。不論是誰在臺上講,他們都得走。據我推想,德科多瓦從此再也沒有在公眾面前露臉。
然後,一直吼到底。在不停的歡呼。大笑聲中,一個勁地講下去,對歡呼與大笑毫不在意。他的演講,像一發發子彈對準了目標,向蓄奴勢力以及北部為蓄奴辯護的人展開猛攻。他的成功是由於講話的內容,不是講話的方式。因為他的講話沒有什麼技巧,除非極端鼓舞人心的真誠也能稱為技巧。他一講完,便轉過身來,走下講臺,仿佛對背後爆發的歡呼聲無動於衷似的。
每個季節,我們得搞出一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新的演講節目(指納斯比和別的一些人),到波士頓的「明星場」上去露一露,經受第一次評定。地點是老的音樂廳,聽眾有兩千五百人。正是根據這一次的評定,全國所有的演講會可以評定每個演講人在商業上的價值。這個舉動其實並不是在波士頓「首先開始」的,而是在附近的市鎮開始的。在這些市鎮上,我們要反覆演習一個月之久,作一切必要的修改、訂正,然後才在波士頓露面。
我充滿好奇心聽他開始講話。他並沒有叫我等候。他左胳膊一撐,右胳膊放在背後,俯下身來就著講稿,稍微揚起臉,向聽眾看了一眼,仿佛牛叫似的吼道:
「我們全都是祖父傳下來的。」
笑聲很快鬆了勁,然後場內有些區域的笑聲低落下去了,再後來,自發性的笑聲消失了,然後笑聲出現了間隙,間隙拉長了,越來越長,更長,越發長了。然後幾乎老是間隙和沉默,只有那個未經訓練的、沒有活力的聲音在嗡嗡作響。後來全場死氣沉沉地坐在那裡,長達十分鐘之久。我們吁了一口長氣。這本應是對一個失敗了的同行表示同情的一口氣,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們卑鄙而自私,跟全人類一個樣。這裡呼出的一口氣,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這個無害於我們的兄弟的失敗表示滿意。他正在賣力,但很掃興。他不時用手帕擦臉。他那聲調,那神情,仿佛在哀求憐憫,哀求救援,哀求慈悲。看到這景象也真慘。不過全場仍然冷冰冰地、怪異地盯著他看。
他身子結實得像條牛,體力和耐力像個角鬥選手。當時快車不多。有一回,他轉車脫了班。為了不耽誤哈特福德約定的演講,坐「牛車」走了一整天,外加大半個夜晚——而又正值隆冬季節。一下牛車,他就直接趕上講臺,連中飯也沒有吃。可是一上講臺,便聲若洪鐘,毫無倦意。他坐下來和我聊天,吃晚飯,一直到半夜,最後還是我認輸,而不是他。他跟我說,在他的第一個季度裡,他朗讀他的《詛咒卡南》,每個月有二十五個晚上,連續九個月。據我看,沒有哪一個演講人打破過這紀錄。
按照這套辦法,就把全體同行在十月初集中於本市,這樣,大家可以有幾個星期懶懶散散地過日子,搞搞社交活動。我們住在楊氏旅館。白天,我們待在雷德帕思的辦事處,抽抽菸,聊聊本行的事。傍晚,我們分散到附近的市鎮去,看看在新的演講節目中,人家認為哪些好,哪些不好。鄉下的聽眾是難對付的聽眾。一段話,如果他們聽了發出輕微的嘟囔聲m.hetubook.com.com,那麼到城市裡去就會垮臺。在鄉下相當成功,意味著在城市裡可以宣告凱旋。這樣,在我們最後走上音樂廳的大講臺以前,我們的口袋裡已經有了評語了。
不過,有時候,那些作為「新手」的演講人,並不懂得「先在狗身上試驗一下」這個道理。他們到音樂廳來的時候,帶來的是沒有試驗過的產品。有一回碰到了這樣的事,害得我們有些人見到廣告時急得要死。有個名叫德科多瓦的——是個幽默家——我們擔心的正是他。仿佛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可是我忘掉了。他在一些雜誌上寫過若干陰鬱而幽默的東西,這樣贏得了一些人的好感,很有一點名聲。現在他突然偷偷侵入我們的禁區,這可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有些人感到很不痛快——太不痛快了,便不想演講。我們把附近市鎮的約定推遲,大家待在市裡不走。我們在樓內前幾排就坐——納斯比、比林斯和我——等著瞧。場子滿了。當德科多瓦上臺時,受到了可以說是過分熱烈的、幾乎是不適當的歡迎。我們倒並不妒忌,甚至也並不羨慕,而只是覺得厭惡。我發現,他正想讀一篇幽默故事——照著稿子讀——我們覺得好受了些,覺得有了希望,但還是很心急。人們為他搞了一套狄更斯式的排場,張著布幔的高高的架子,他就站在後面,燈光從和-圖-書上面照射下來。整個兒這一套搞得頗為時髦,給人的印象很深。聽眾以為,他肯定會講得很有趣。因此他開頭講了五、六句,人們都報以信任,很友好地笑了——非常友好,搞得我們挺難受——我們感到相當灰心。可是我仍然相信他會失敗,因為我看出了他並不懂得該怎麼讀。
我對佩特羅廉.維蘇威.納斯比(洛克)記得很清楚。內戰開始的時候,他是托萊多《刀刃》的職員。那是一家歷史悠久、生意興隆、頗受歡迎的週報。他拋出了一封信,調子寫得很合時宜。他馬上出了名。他堅持他所倡導的東西,每週給同情南方的北方人和民主黨人以鞭策。他的那些信,到處被轉載,從大西洋到太平洋,人人都看,人人都笑——至少除了沉悶的、有成見的民主黨人和那些同情南方的北方人,人人都如此。納斯比是突然成名的。對大家來說,這仿佛像觸電似的。人家很快就請他領導一個連。他接受了,並且準備直接開往前線。不過州長比科納和裴多菲這些政治上的能手來得聰明些。他拒絕為委派納斯比簽字,而是命令他待在家裡。他說,在戰場上,納斯比只是一個戰士,握著一把刀,如此而已,而在家裡拿起筆,他就是一支隊伍——而且配有重炮!納斯比服從了,繼續寫他驚人的信。
我到哈特福德訪問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他。hetubook•com•com我記得那仿佛是內戰結束以後的三、四年,歌劇院裡擠滿了人,來聽他講《詛咒卡南》。兩三年來,他在臺上一直講這同一個題目——別的什麼也沒有——從他嘴裡過了幾百遍。可是即使如此,如今要不是看著手稿,他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除了開頭那一句。他在臺上出現時,只聽得一片歡呼聲。不過他並沒有停下來鞠躬,或是以別的什麼方式表示感謝大家的歡迎,而是徑直走到讀手稿的桌子邊,把書夾子打開,他的神態馬上僵化起來,在一個半鐘點裡,除了翻書以外,一動也不動——身子微微朝桌子傾斜,左胳膊仿佛是一根樹樁牢牢地撐著,右膀子橫放在桌子上。每兩分鐘右胳膊要向前揮動一次,翻一頁書,然後又放到背後去——整個動作使人聯想到像一架機器,有規律地循環往複,敏捷而準時。你簡直能想像到你聽見了它的叮噹聲。他是個魁偉的彪形大漢,穿得笨頭笨腦,土裡土氣,看起來像個樸實的老農民。
他說,他一連二百二十五晚重複地演講,結果是開頭講的話他不用看稿子就背得出來。有的時候,膽子大一點,甚至這樣一幹到底,而且還引起另一種情況。長期在外演講以後回家,傍晚坐在壁爐邊默默地想著,突然鐘鳴八下,打破了他的沉思,他習慣成自然,不知不覺地吼了起來:「我們全都是祖父傳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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