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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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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秀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成週期性地還在進行。又白又膩的釅痰,縱橫吐滿大半張新聞紙。痰中的血絲,被海風一撩撥,被陽光一折射,正在輕微抖顫。老鐵與姚明軒左右攙扶住他,大家都悶在肚裡,痛在心頭,一聲不響。天臺上,恢復了原始的寂寞。
「老師,躺躺吧!這苦日子總該有個盡頭。假若今天王亮能夠平安地返來,我想我們即使典盡當絕,也得想辦法替您治病。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美好的日子落在後頭。希望您愛惜您自己的身體,大家快快樂樂地過這清苦日子。起來,好嗎?我攙您到紙被窩中間去靜一靜。」
「嘖嘖!得了,得了,別裝腔啦!你真棒!……算我倒楣,又聽了一段文明戲的對白。」酸秀才打斷了他的話頭,手指頭鑿向空氣,劃了一個半弧。「須知,此處是天臺,不是舞臺;此處是沿門托缽之所,不是你當年的燕園!甚麼理想?甚麼希望?甚麼幸福?甚麼生命?……還不是腐爛的生活!」
「喂!老劉,你這龜兒子硬是彆扭!要你好好睏一覺,你卻偏偏要來格蟲。風吹癆病殼,祇欠一付『伸腿瞪眼丸』,真是壽星佬官弔頸!」說罷,將兩手像趕蒼蠅似地揮動。
胡百熙接過一枝煙,心頭有點飄飄然,口裡卻連聲遜謝。「算得甚麼?算得甚麼?王亮也還不是為我們大夥兒的事。」他繞過姚明軒的背後,雙手攀住酸秀才的肩胛骨,輕輕地說道:「剛才頂撞了老師,請不介意。」於是,就老鐵原來的位置上,一屁股頓下來。
「百熙,沉住點氣好嗎?」隔著矮垣,潘令嫻露出苗條的半截身體,嬌滴滴地向她的丈夫勸告。她一派斯文,全沒沾半點胡百熙的癟三神氣。
「我們的一生,不過因忙於忘掉死亡而度過!但無論誰都受了死刑的宣告。所不同的,祇是時間這位老法官……還有著一個不定期的執行猶豫。幸福嗎?幸福中有近於鄙陋的東西,比沒有幸福更令人噁心。理想與希望嗎?它在我們心中,極少保留到瞬間以上,使我們認它不是悲哀的東西!……我劉子通,既不求聞達於時代,也不必苟全性命於亂世。生與死,在我本看成是『有若無』的!」
翹起一對光腳板,伸直兩腿,坐在酸秀才斜對面丈多遠的鄭風——這位過氣的四川土財主——此時捉虱m.hetubook•com.com子正捉得興起。但見他熟練而技巧地翻轉兩個大拇指,對準那些翹著尾巴,躲藏在破襯衫夾縫中的灰色動物,狠命的進行掃蕩。他兩眼圓睜,粗眉倒豎,那副土頭土腦的認真相,好像正在量收租穀。
「呸!六月間的杉木定了性,老是那麼一套。」酸秀才伸長了脖子,沙沙地指斥胡百熙,那蹙起的前額,那瞪起的灰黃眼,充分表示不信任。
另一口痰,又塞了上來,搪住了他那連珠砲式的激辯。他淡漠的笑了一笑——一種古怪的,像哀哭一樣的笑——算是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
老鐵是一個倔強的軍人,不失心直口快的本色。他兩腿半分彎,作一個駐馬樁,從屁股下拖起那件墊坐的「單吊西」,往內面口袋裡一掏,掏出了一盒「百鳥歸巢」,走到胡百熙的跟前。「百熙,跑累了你,抽枝煙歇歇腳。」他邊說邊抽開那沒有錫薄的地球牌綠盒子,將煙遞過去。「難得你水面有這麼寬,神通廣大。」
李曼始終是站著的。她的神韻,憔悴中顯得興奮。她緊盯住安詳靜謐的維多利亞海灣,水汪汪的大眼睛中,盪漾著春天的重生的希望。……
迎風盤坐在酸秀才左邊的老鐵,暴睜起一對浪子和強盜的傲慢的眼睛,惡狠狠地偏過頭來瞅住他。看樣子像要發作,終於又咽了下來。因為,酸秀才正強烈地抽搐於咳嗽中,急促的呼吸,像鐵匠的風箱,心跳動如鐵鎚。一把流淚一口痰,模樣兒倒也怪可憐的!
麥浪見場面尷尬,不得不連忙打圓場。
「王亮幾時回來囉?」慨嘆的是張弓,一位樸實的數學系講師。
劉松是一個江湖上賣膏藥的夥計,他在行伍中,是老鐵當營長時的勤務兵,自然聽不懂這些文縐縐的酸話。他看見酸秀才講話太辛苦了,不得不粗聲浮氣地把話頭插|進來:「講,成日講!邊度有咁多話講嗄?睇你講到口都乾哂囉,乜重唔合埋你張死人嘴!」
駘蕩的三月和和-圖-書風,吹拂在荒漠的天臺上。這是個梅雨剛過後的艷陽天。疏疏落落,斜搭在天臺每一牆角的蘆蓆棚與瀝青紙棚,還有青煙似的霧氣淡淡冒起。南國的春天來得太早,去得太快。雖說時節還是煙花三月,太陽晒在流浪漢的赤膊上,倒有點辣辣的感覺。這時的室外溫度,根據早上四樓住客的「麗的呼聲」的天氣預測報告,是華氏五十九度,吹微微的東南風,天氣晴朗或有微雨,就是這半晴半雨的天氣,在久蟄的流浪漢們的心頭發霉,大家都好像吃了幾擎空心酒兒似的。
他把話交代清楚後,將眼睛瞟了大家幾瞟。大拇指與二拇指併在一道,劈拍劈拍的在打蓮花落。他想討得大家口頭的誇獎;大家都悶著不做聲。這沉默,使他感到有幾分蹊蹺。
「真的,這回可是千真萬確的!」胡百熙蠻有把握地拍拍胸膛。面對著這位「難民西施」,他的眼睛拉成了一條線,祇覺得手足沒有安放處。
鄭風緊張一陣之後,覺得很累,長長地舒著氣,將身子向後仰了幾仰。浮著血絲的肺痰映入他的眼簾,他幾乎噁心得要作嘔。於是,將灰黃色的破襯衫一扔,命令式地開腔了:
老鐵將滿滿的一盒煙派完之後,背著風,將他的「單吊西」敞開,劃燃一枝火柴。將嘴裡那根木棍樣堅實的「落地牌」,勾近這一星黃火,狠命地連抽了幾口。並將燻黑了小半橛的煙,反手遞到鄭風的手上。煙圈一個緊接一個噴上來,像霰彈發出來的藍霧,帶著焦渴底期待,飄浮在這天臺之上。
撬口不開的老鐵把臉一沉,示意叫劉松停止講話。他用手在眼睛上搭個篷,偏過頭去,向酸秀才表示歉意。然後劈開兩條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在瀝青紙棚中勾著頭繡花的李曼,此時倒迅速地鑽出來。「真的嗎?百熙!這回怕是真的了!」她的聲音,有點輕微的戰慄,但音色還是甜而且圓的。她的身體,微微地向胡百熙傾了一傾,白中帶黃的雙頰上,有酒窩深深漩起。風拂過,那毿毿亂髮,與手中拏著的圓繡花棚鞔出來的粉紅色綢邊,不斷地招展著。
原始的寂寞又回來了。天臺上,九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牙縫裡簽不出一句話來。含淚的想望,微笑的幻滅,出奇的悲哀,世紀末的抑鬱氣氛,都融貫進這「有若無」的現實中。他www•hetubook•com.com們一方面在盤算,假若再下雨,一頓發酸的麵包皮,一頓大酒店中走私來的「什錦粥」,就會成為問題。因為,李曼賣掉的那隻小金戒指,維持到昨天,已經是塘乾魚盡。他們一方面又惦記著王亮,差人找他去問話,兩天還沒有回來。另一方面,卻為酸秀才的病所牽繞。他們都曉得,乾著急到底不能解決問題。巨大的不安,像烏雲一樣靜悄悄地壓在他們的頭上。
「酸秀才,你老是之乎者也的找我的麻煩。……這回我硬要同你賭個『皇后碼』,假如今天下午王亮不回來,你砍我的頭!假如王亮今晚能回來,我要你的狗命!」胡百熙這回可真有點生氣了,他右手在頸上比了幾比,接著說:「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們在這裡閒著聊天捉虱,我一個人鞋江帽海跑得個要死,還不是為了朋友!」
「劉先生:要多多珍惜身子骨啊。」說話的是姚明軒,咬字異常清晰,聲調也仰揚頓挫適度。他一面將盤坐的雙腳伸直,提起兩個拳頭擂鼓似的敲打發麻的大腿,一面向酸秀才苦勸,語氣近似哀懇:「儘管理想是『有若無』的,但理想總能使人暫時解脫;儘管希望是『有若無』的,但希望總能使人暫時興奮;儘管肉體的幸福是『有若無』的,但肉體的幸福能使人暫時陶醉;儘管生命是『有若無』的,但活下去應該是一種權利,一種義務。當您肯定了不斷消逝著的現在,是生命的唯一可靠的形式;當您肯定了生命的價值,大過死亡;您就會明白生存是第一等權利!有勇氣活下去,是第一等義務!不是嗎?劉先生!」
此時,天臺的另一邊,隔著一堵矮牆,傻小子父子倆,逃亡解放軍「連指」張得標,方興業,還有做過兩任縣太爺的張輝遠,當過保長的吳孝慈等,正麕集在一堆賭沙蟹。他們起先是默默地下著英國香煙盒製成的賭注,過後也有嗡嗡的爭吵。他們以他們沿門托缽的地盤做賭本,賭輸的在這一天內,就得另找噉飯的門路。但從隔牆聽來,「豪賭」場面之偉大,賽過全香港最豪華的私人俱樂部。
「梭了砲臺道!」
他一時找不到適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字句,頓住了,然後用低沉、嘶啞的聲調接下去:
聲音亂七八糟地從矮牆後傳了出來,這聲音掛在賭徒們的嘴上時,確也有幾分動人的節奏;但一飄進這群捉虱子的夥計的耳裡,也是怪刺耳的。這空漠的天臺,不,這空漠的世界,好像專為賭徒而存在。他們空手撈進這個世界,一無所獲,卻無所不獲;他們懷抱著空虛,卻擁有整個兒夢的世界。他們想像中的天地,比富的更富;他們的現實生活,不窮的更窮。
熟悉的烤底皮鞋響聲,戛閣戛閣地從樓梯口送出來。姚明軒把嘴一呶,示意大家不要做聲,並補上一句:「說曹操,曹操就到。」趕緊頓下來,復歸原位。有幾個人瞧見他這個舞臺動作,裂開大口,幾乎笑出聲來。
提起酸秀才其人,確也有點小名氣。他對面坐著的麥浪,當年還曾在清華園哲學系的講壇下,聚精會神地聽過他的「有若無哲學」。不過,一個淳樸的時代已經過去,人們除了欣賞他的七分傻勁,三分怪癖外,再沒有人願意領教他在學術上的成就。而這位一生追求萬有的解脫,以求滿足其自我願望的哲學家,雖力求捕捉生命中最幽微的韻趣,萬有的真實存在,但最後得到的卻是自我的虛無,思想的混亂。在這裡,他種下了他那「有若無哲學」的苗。他將一切否定,將一切生活形式與內容,詛咒成荒謬的一致,可鄙的乾枯!他認為:人生不新奇,便一無所有;而新奇的生活,卻使他害怕。他就是這樣的一個讀書人。——這個世紀中一個灰黯的電子顯影。
「梭了保德街!」
「天是棺材蓋,地是棺材底;喊聲時辰到,總在棺材裡!」酸秀才口中唸唸有詞,將那件又酸又臭的破毛線衫,連抖幾抖。那股噁心的氣味,活像一架舊印刷機。
酸秀才橫掃了麥浪一眼,還是悶聲不響。微將那象徵結核體質的細長頸子伸了一伸。那股高傲而無怨言的憂鬱神氣,十足地體現了他那「有若無哲學」的精髓。
酸秀才面多皺紋,灰黃若沙磚。一頭枯髮,蓬起來像隻剛鬥敗的公雞。貼骨的腮幫子上,稀稀朗朗的插著灰白短髭。那模樣,一望而知是個吃夠苦頭的人物。此時,他那乾癟癟的蝦蟆嘴微張著,哈虎哈虎的在緊急換氣,細長的鴨子頸不時發出嘶嘶痰響。他的滯澀的灰黃眼睛,被咳得火星直爆;鼻頭皺縮成了一個圓結。兩排肋骨,雖被鬆弛的黃黑色皮囊包住,但隨著咳嗽的斷續進行,就像吹縐一池春|水www.hetubook•com.com,成一個個半弧形的波紋,向肚臍這一圓心波動。粟粒性結核的長期消耗熱,使他瘦削得不成人形;他的生命,正如他的灰白的枯髮,確實祇剩下一條灰黯的殘影。尤其與老鐵那穿過「欽賜黃馬褂」,身經百戰的黑漆漆的結實身體一對比,復甦的幻滅之感,空虛的生之悲哀,會使人們的心靈在這種毫無根據的希望和失望間徬徨。
短垣的這邊,老鐵與張弓,不斷地唉聲嘆氣。短垣的那邊,小傻子的父親老道友,正為起到一副同花大順,裂開破鑼似的嗓子,呵呵地笑個不停。
酸秀才泛起發愣的灰黃眼睛逼視住他,失神的眼光中燃燒著憤怒。他口是張開的,痙攣了一下,但沒有說話。高聳的顴骨與深陷的太陽穴接榫之處,暴出了兩條青筋。
樓梯口,探出了胡百熙那個光油油的頭。他中等身材,細緻的面皮,修長的眉毛,人倒長得飄飄逸逸。可是一生不學好,滿口油腔滑調,像烏鴉一樣亂聒。讀了幾年大學,從這個野雞學校轉到那個野雞學校,老讀一年級。除學到全副吹拍逢迎,欺善怕惡的本領外,其餘都繳了白卷。同學們在學校的時候,喊他做「繡花枕頭」,他卻自命為「紅漆馬桶」,他的理由是可以時常親近女人的屁股!這些情形,他的老婆知道得最清楚。兩人一相罵,就全掀了出來。
「胡百熙怎麼還不回來,這包打聽老是誤點。」低聲說話的是麥浪,他期待胡百熙,比甚麼人都心切。因為他至少可以從胡百熙的嘴上,聽到一點關於王亮的「路邊社」的消息。這消息雖一再證明是靠不住的,但在麥浪殷切盼望的心頭,總比沒有消息好。
「報告各位一個好消息!」胡百熙舔了舔嘴唇,好像嚥下甚麼又熱又好吃的東西,眉飛色舞地說:「王亮今天下午準可以回來啦,一位幫辦老爺親自告訴我的。」
「梭了大學堂!」
除了「十二點差五分」柳森,因生理關係,呆坐在姚明軒的身旁,斜瞇著一雙眼像窺探甚麼似的外,還有鄭風出神地在捉他的虱子,牙關咬得支格支的響。其餘六個人十二隻帶血絲的眼睛,都向酸秀才集中。
「不要再瞎扯胡百熙這小子了,」姚明軒將手虛幌一幌,胳膊下茸茸黑毛像秧針般攢動。他一骨碌爬起來,拍拍那條油膩得發光的抹布式厚黑呢褲。「他一天三次小廣播,等於放屁!」
「千真萬確的是『路邊社』的新聞!」說話的是姚明軒,話鋒鋒利如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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