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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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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最好辛苦黃玲姐姐,抽空跑一趟。去與不去,討個回信。」張大愚從旁攛掇著。
「胖冬冬的老怪物?是不是指那個金舖老闆?」
「哦——」吳孝慈眼圈有點潮濕,「陳大媽嗎?她有點小病,恐怕不能搭上這次船。」他說罷,還對準大愚與鐵軍,丟了個眼色。
「先到屋裡安頓了再談吧!」老鐵伸出右臂,爭著替吳孝慈掮了行李,揮動左手,說:「大夥兒先到我們的窩仔中歇歇腳。」
「甚麼事,恐怕還是找曼姐姐的吧!」小丫頭將嘴一嘟,眼睛頑皮地斜翻著。
「甚麼病?幾時病起的?」黃玲睜大了那雙黑油油的小眼睛,掀起嘴巴,老說傻話。
「還不是照她第一次的來信,寄到樂嘉公寓來的!」
「走不走由你,我通知了你,總算了卻一樁心事。」黃玲把打斷的話頭重新拾起,繼續說。
「你們好沒良心!撇下她一個人,就到臺灣去。」黃玲說。
「秦村、黃玲、湘琳都沒有出門嗎?」吳孝慈踏著麻石鋪成的磴道,登登登迎頭趕上來。
「大約是腸熱症,現在還在醫院靜養,危險期聽說已經過去了。」蕭鐵軍人靈活,漫天撒下大謊。
「再見!在臺灣,或者在新生的中國!」黃玲鑽進下山的纜車的時候,她揮手向小丫頭祝福,離別的人,眼圈兒泛起潮|紅。
「還不是喫人家的飯,跟人家辦事。記得兩天前,一家晚報的編輯,請曼姐姐到她家去吃飯,那封信照郵戳的日子計算,過了七八天,纔放到曼姐姐的書桌上。我一進門,瞧見了那封信,封口的地方膠水還沒有全乾,我就懷疑阿芳不是好東西!而且三番五次地告訴曼姐姐提防人家暗裡算住明裡。」
「我看你們亂嘈嘈的,茫無頭緒。假如後天你們一起要走,你們就得具體分工,分頭辦事。」王亮提醒大家說。
「謝謝你,好妹妹,今天事忙,不能再坐了。」
「陳大媽怎麼不跟我們去?」黃玲關心地問。大家怕她傷心,陳大媽被壓死的消息,一直是保持秘密的。
「她近來過得舒暢嗎?」王亮問。
「再見,祝你們一路平安。尤其祝福玲姐姐。」小丫頭斜倚在纜車站的鋼柱子上,起先還勉強帶點微笑,後來眼淚卻從收斂的苦笑中滾出來。她的悲哀,祇有她自己明白。
和*圖*書「弟兄們早。」老鐵見「人馬」來得多,不免怔了一下。
「真是專門來找你的。」黃玲補充一句。
王亮,嘴唇也在發青,他凝視著窗外那枝葉青青的相思樹林子,難忘的往事,在眼前不斷湧現。他的大眼睛裡,深沉的困惑,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水。
房門內,一個滿臉狡猾相的女工,端進來三杯凍咖啡,她放在玻璃小圓桌上之後,把房門虛掩,退出去了。輕捷的腳步,擦得奶黃的光滑的柚木地板,唧唧作響。
「甚麼時候開船?我想趕下山來送行。」小丫頭問。
「不是他還有誰呢!這傢伙死纏活纏,纏得曼姐姐天天哭臉,我一碰見他就生氣。」
「啊喲,亮哥哥,你不曉得,阿芳就是那老不死的胖子派來服侍曼姐姐的。那傢伙比死胖子還可惡。前些時,月刊社差遣一個工人,到我們公寓來拿稿子,她就一口回絕說:『李小姐搬家啦!』後來,那個工人告訴他是月刊社的人,她纔放他進來。為了這件事,曼姐姐還著實地罵了她一大頓。」
「除你以外,大約是秦村、大愚、孝慈和我四個。」黃玲答。
「上班去了,下午也許會回。」小丫頭輕鬆地掠著她的孖辮說。
「我想,這樁事還是你自己下判斷好些。」王亮心不在焉地漫應著。他的回答說了等於沒說。
第二天——
「那麼,我不想去。」小丫頭俯低下頭,很不好意思的說。
「那老傢伙天天來嗎?」
這是一個熱鬧的早晨,沉寂的半下流社會,在新的激動中沸騰著歡笑。這些笑是健康的,親切的,因為這到底不是人情薄如紙的社會;因為,受盡折磨的靈魂,是那麼憎惡生冷,是那麼渴望奔放的熱氣;因為流浪漢們的外表,雖微帶木訥,而內心燃燒著的卻是勇敢。
「去不去,你總得有個表示。」黃玲見小丫頭不做聲,從旁催促說。
「為甚麼?」黃玲不高興地追問。
「如何分法呢?我失掉了主張。」吳孝慈問。
「怎麼?曼姐姐也時常談到,你老不寫信給她,天又老是下雨,看又不能去看你,她還咬著牙齒抱怨呢?」小丫頭睜大一雙眼,側過來看住王亮。
「說不定。起先還只週末來看看她,大約兩個多星期前,他們到過澳門一趟,玩耍了個多星期,現在差不多天天要坐汽車來玩,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真煩死人。」
房門外,有皮鞋聲槖槖作響,一個口裡橫含雪茄,鼓起大肚皮的胖子,滿臉發出紅色的油光,裝模作樣地跨進房來。小丫頭眉頭一縐,牙齒咬得格格發響,不大願意瞅睬他。那個肥傢伙把肚子挺了挺,神氣十足地把半截雪茄摔到痰盂裡,頤指氣使地在故意呼喚阿芳,把上身的白西服脫下,順手掛在衣架上,兩手,整著那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朱紅色領花。鼻子裡哼出來的,是上流社會特有的墳墓氣息。hetubook•com•com
「不必客氣,天氣太熱,還是留在山上吧。」黃玲悵悵地回答。
「……」小丫頭接過那張入臺證,親切地看了一遍,但嘻開塗滿紫色唇膏的小嘴,笑了一笑,沒有回答。她正在想這個問題。
「湘琳,我們專門來找你談一件事兒的。」王亮挨過去,握住那雙滑膩膩的小手。
「進門了,這事收起,千萬不要亂談。」小丫頭叮囑著。
「那麼——她拿我們的信,有甚麼作用呢?」
「曼姐姐一個人好孤單,我撇了她,我會感到難過的。」小丫頭一派天真,她所想的,都是生活範圍內的事情。
「小丫頭可能不去。她的刁鑽古怪的脾氣,夠人瞧的。」黃玲說:「而且,她住的是公寓,我又不曉得走。」
「那也不會寂寞了。」小丫頭好像放了心。
穿過那條枝葉扶疏的鴛鴦路,眼底靜躺著那半透明的藍色的維多利亞海灣。她是那麼羞怯安閒,睡在微風的音絃上。太陽在燃燒,山谷沉靜。白色的女裙花,橙黃的喇叭花,絳紫的番紅花,還有茉莉花和洋芭蕉,開得滿山滿谷;山嵐游泳在眾花的頭頂,使過往的客人,意會到這並不是炎炎的長夏,僅是廣闊的,百花齊放的艷陽天。
「唔……唔……」那胖子本能地伸出一隻黑手,當他看到王亮那副寒酸相,覺得有點不屑,把伸出的手又縮回去,胖臉上的小眼睛向天花板上翻轉,流露出一抹鄙夷的眼光,如同洋鐵罐擱淺在陰溝裡一樣!
一大清早,買雜誌書刊的黃玲,還沒有出門。調景嶺上殘兵敗將,包括吳孝慈、張大愚、蕭鐵軍,及幾個陌生的難友,揹起他們的行李包,已迤邐投向半下流社會來。
「這是甚麼回事?我真不明白。」
「後天十二點,我們要搭盛京輪到臺灣去。黃玲,這是你的入臺證。」吳孝慈在長褲口袋裡,m.hetubook.com.com摸出一垛白顏色的表格來,清理出一張,雙手遞與黃玲,說:「假若你願意同我們一道走,今明兩天就得趕快去打針,去買船票。這些麻煩的手續,我們在營內已經辦妥了。」
「小妹妹,這兩位是誰?」那胖子田田大臉上,肥肉不時抖動。顯然,他對這兩個衣冠並不楚楚的客人,不大表示歡迎。
王亮親冒農曆七月的暑熱,顛巍巍地爬下山去,新病未癒的體力,確有點支撐不住。太陽,迸射出千萬支光燄,將流火的芒矢,揜住大千世界底咽喉。亞熱帶的暑熱伸舔著,低鳴著,將大地烤得捲了邊。
「這位是王亮先生,是曼姐姐的朋友;這位,是黃玲小姐,這位是錢老闆。」小丫頭沒法,只好硬著頭皮介紹。
「喂,老鐵,早。」吳孝慈瞥見老鐵,正邁開健步,趕下山去。採見吳孝慈,遠地打招呼。
「舒倒舒暢,但是不快活。常常一個人蒙住毯子哭,酒喝得也很多,老勸阻不住。」
「營裡醫務所轉送到公立醫院的,我們倒摸不清底細。」蕭鐵軍咬住他的嘴唇皮,假裝的鎮定,有點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悲哀,他的樣子顯得尷尬。
「湘琳,今天上午孝慈他們從嶺上來,告訴我們:入臺證已經來了,不知你願意去不去?」黃玲落坐後,就急急忙忙的將來意說明,順手把一張入臺證遞到小丫頭的手上。
「好呀!別客氣。」蕭鐵軍打著肉麻的湖南官話,在磴道的抹角處接應。
「不再坐一會兒嗎?」小丫頭不安地捲弄她的裙邊。
「秦村與湘琳的入臺證呢?他們有沒有問題?」黃玲側轉頭來問。
黃玲攙扶王亮,上了從筲箕灣到中環的電車,再折往纜車站。當纜車在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地方轟轟爬行時,鬱悶得喘不過氣來的王亮,覺得爽朗了許多。山上,新鮮的風帶著善意,撫弄遍正開得鮮艷的鳳凰花。年青的椰林,被捉弄得沙沙作響。
黃玲首先聽見小丫頭的聲音,可是山深林密,看不到這頑皮的鬼影,她不得不嚷道:「鬼丫頭,捉甚麼迷藏?趕快滾出來。」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嘻嘻,大家都齊心合力走同一條路,哪怕後會hetubook•com.com無期?」富有戲劇天才的姚明軒,一段諧語,似乎解開了這一死結。
「誰去通知小丫頭呢?看她願不願意同我們一道?」吳孝慈見場面輕鬆了點,趕快掉轉話頭。
「還不是為了你!不,還不是為了那胖冬冬的老怪物!」
「找我找誰,我都不管。先到房裡坐一會再說。」那是小丫頭的回答。
「來了,我在這裡。」小丫頭從繁密的鳳尾蕉後,蹦蹦跳跳的鑽了出來,手裡還掂住一本小書。俗語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在王亮與黃玲的眼睛裡,這小丫頭全不是從前那毛手毛腳的村姑相,她穿了一身天藍色起白花點的蝴蝶裝,頭上的孖辮,紮上天藍色的蝴蝶結,更出落得標標緻緻。
「沒有問題,絕對沒有問題!他們的這兩張,我一發交給你好了。」吳孝慈答道。
松徑的盡頭是更大,更幽邃的森林,從古印度移種過來的菩提樹、牛血樹、銀樹,從臺灣移植過來的相思樹,在清風裡翻起碧綠的浪頭。森林裡,拖著烏黑的長辮,穿著雪白的印度綢衫褲的傭婦們,用手車推著那些白胖胖的西洋孩子,在來回漫步。有的露出金閃閃的牙齒,用很流利的英語,哄那些頑皮的洋孩子,要他們不要爭吵,不要打架。活力和詩,讚美著這青春底土地。任何人來到這裡,都可嗅到四季長春的芬芳;任何人來到這裡,都會燃起春天的明朗的曙光,將濁世遺忘,將靈魂甜甜地溶化。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王亮放慢了腳步,在沉思。
寒暄從介紹開始。王亮、麥浪、姚明軒、張弓,親切地在向這群新來的流浪者問長問短。黃玲,滿臉堆著笑容,在人叢中扭來扭去,嬌聲柔氣地應付著人們的調侃。髣髴,調景嶺是她的第二故鄉,這些從調景嶺來的人,都能勾動她依戀的鄉思。
「這定是阿芳搗的鬼!哼,哼!」小丫頭單憑直覺,感到這內面真有把戲。「曼姐姐的信,也是由那個鬼阿芳送到山下郵局去的,她在中間剪了綹,誰曉得?」
「唔——」王亮若有所悟,說:「怪不得我寫這麼多信,她一封也沒有回。她寫給我的幾封信,又老是談些不三不四的懊氣話。」
「秦村怕出去工作了。黃玲嘛,也許還在家?」老鐵笑容可掬地回答。
王亮見他這副不瞅睬人的大模大樣神氣,心裡已有幾分不自在,沒有發作,將站起來的身子,又頹然坐www•hetubook.com.com在沙發上。屋子裡充滿了奇怪的沉默。
黃玲到底年紀大一點,她沒有小丫頭那麼天真,見這場面不好再待,匆匆站起來準備告辭。
李曼「香閨」裡的座鐘,此時剛指向十一點五分。距離她辦公回來的時間尚早。厚呢的草綠色窗帘,被拉開了,窗子外面,蓊鬱的熱帶莽林,緊閉住那無邊的深沉的長夏;窗子內面,耀眼的陳設,隱藏著多少奢侈和庸俗。王亮失望地埋身在三疊式的長沙發裡,呆呆地凝視那雪白牆頭懸掛的戴著棘冠的耶穌像出神。他的眼睛,明朗而澄清,就是在這最無法安排自己的時刻,我們也可以從他那雙大眼睛汲取力量和勇敢,正好像從井裡汲取甘泉一樣。
也許,對那些愚笨易怒的紳士,最大的侮辱,還來自輕蔑的沉默。王亮鼻子裡哼了一下,偏轉頭去,還是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他們自己的事。髣髴這房間裡,根本就沒有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物存在。他們談得愈親切,而被閒擱在一邊的錢老闆,愈感到難過。他碰了一鼻子的灰,挺起大肚皮,懷著無處發洩的憤怒,擺開沉重的八字步,踱出了房門。地板在他的腳下輕微顫慄。房內,那一件白西服,伶伶仃仃地掛在衣架上,象徵著被人類遺棄底悲哀。
「你們決定幾個人走?」小丫頭好奇地反問。
「找回秦村,是最艱鉅的事;孝慈,大愚與蕭先生,最好分頭去尋。我親自與黃玲到小丫頭那裡走一趟,問問她的意見。其餘的朋友,都在這裡休息兩天,就是這樣好嗎?」王亮到底是善於處事的人,大家自然都照著做。
「我們通訊,與阿芳有甚麼關係?」
「出去了?我們豈不白趕個早場!」吳孝慈吁吁地喘著氣說。
「亮哥哥,你的意見呢?」小丫頭偏過頭來問。
「哪個醫院啦?你們為甚麼不告訴我,我要去招扶她。」黃玲的話,愈說愈傻,大家拿了她沒有辦法。
「李曼在家嗎?」王亮邊走邊問。那雙勇敢的,明亮的眼睛,從黑濃的眉毛下,坦率地直盯住那棟富麗堂皇的公寓。
小丫頭陪送這兩個親人,出了大門,穿過濃蔭滿地的幽徑,覺得那遙遠的道路,對她髣髴縮短了許多。她依依地牽了黃玲的手,想把她的步伐拉慢點,小心靈上,無言底寂寞,悄悄的蔓生著。
「你的信是寄到甚麼地方的?」小丫頭問。
「嗨!亮哥哥,玲姐姐,你們來了?」在一叢鳳尾蕉的後面,小丫頭伸長脖子,遙遠的打著招呼。
「有這等事?我真想不明白!」王亮一面拾著石階,一面咬緊牙關在發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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