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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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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李曼在痛苦中。她的敏感,加深了她心靈的磨折;她的猶豫,擴大了她內心的矛盾;她的詩人氣質的熱情,使她深陷於戲劇化人生的最疑難的「糾葛」裡。她需要愛情來慰藉她的寂寞,正如同需要麵包來填塞饑餓者的胃袋一樣。
當她醒轉時,她只覺得頭痛得厲害,喉嚨乾得發苦,惺忪睡眼,在柔紅的檯燈光下,幻著火星。四肢有點酸麻,腰部以下,像被針扎的一陣陣作痛。用手摸去,竟摸到濕淥淥的一手血,……
她硬僵僵的從沙灘上爬起來,又嗚嗚咽咽地哭了。冷風混和著冷淚,一直冷透了她那失望的心。
「就是——什麼呢?」王亮噗嗤地在發著乾笑。
晚風帶著若干涼意,在她的披巾上跳躍,在她那鬱熱的腦海中迴盪,激起無限酥|癢的波濤。她真的想把披巾扯成粉破,把桎梏身體的大衣旗袍甩光,縱身到自由的大海裡,將燃燒的熱情淬熄。讓自由的大海,向她這不潔的身體施行聖洗。
但腦海的波瀾,又泛載著一艘沉重的破舟,跟隨她那顛簸的思潮起伏。一抹難忘的記憶,浮展在她的淚眼前。
失望底夜,零落地輕扣失望底心扉。梅窩,為沉默擁抱住,山谷中浮滿了幽暗與夜霧。
「因為,唯有苦難的生命,才能融化在一起的。你的不朽的生命之內,至少還有我;你的生命之外,還存在著一個無窮無盡的廣闊的世界!只要不喪氣,真正的友誼與愛情,還是會回來的。」那是潘令嫻的勸告……
「生活依靠錢袋,但真摰底愛並不在錢袋內存在。黃金,不過是魔術師的扇子毛毯,給人抽象的快樂,卻無法真實地使人歡喜。縮小你的希望,你將重新發現比黃金更燦爛的有意義的生活。」另一個不可見的幽靈,從昏暗思想的漩渦裡,伸長了脖子,對她揶揄。
「啊,愛情的宮殿,難道是黃金砌成的嗎?青春,熱情,難道可以論斤稱兩來零售批發嗎?」一個血紅的驚嘆號,劈面直楔入李曼心靈的砦堡。「愛情的另一和_圖_書面就是犧牲,正如同快樂的陰影,原是痛苦。假若不用犧牲來取得愛情,不用痛苦來換得快樂,我真看不出空空洞洞的人生,有什麼特別值得寶貴的地方?錢袋?錢袋能培養自私,培養卑污苟賤,培養庸俗,將人與人間的真正關係隔絕;它只是一塊石田,人間的友誼與熱情,在這裡既不能播種,也不能生根,更不能開花結果。我真找不到它有什麼值得珍惜的地方。」李曼的思潮,流進了另一個海天寥闊的自由境地,她那冷卻的心情,又像在三春的陽光底下曝曬著霉氣,一縷縷溫暖直鑽進她的心房。她好像在笑了,在灰黯的黃昏裡,露出一列編貝似的發光的牙齒。
幾個月來,有一種神祕的發酵作用,變換了她的體型;也因為良心的內疚,隔絕了她與王亮的友誼。她自己也覺得太對不住他。
「令嫻,我真害怕就因此死去!」那是王亮的聲音。
「揩乾淨吧!那恥辱的眼淚!沸騰吧!我的青春底心!亮!你的眼睛又在引誘我;你的耳朵,真能聽到我幻想中的呼喚嗎?我要在你的眼睛上,尋找熄滅了的生命的火花。我要在你的眼睛裡,重新點燃起希望與熱情。在同一個天底下,我們走過同一的道路,也曾為同一的夢,欺騙過我們。但今天,我還只能在你的眼睛裡找到,震撼著我靈魂的全能的魔力,和那不可理解的權威!只有你那雙幽怨的大眼睛,才能使我心靈平靜;因為,那眼睛內,不蘊藏著個人痛苦的悲哀,而深藏著關於人類痛苦的悲哀!這悲哀流洩出深沉的憐憫,充滿了對人類與自由生活的高傲的信念!」
「不是嗎?那位古埃及最美麗的皇后,她在遠古的歷史舞臺上,如何以美麗傲驕過歷史?如何以青春征服過權力?凱撒有力量征服全世界,她卻有力量征服凱撒!這皇后有何等的自信與豪情。真的,她征服了凱撒,在她恰當十六歲的時候。不可一世的安東尼曾征服過埃及,但俯伏在她的腳下的,也正是那驕橫的安東尼,因為她的生命的花朵還沒有開完,她年華正盛,還在二十二歲的芳齡。到二十九歲的時候,她凋零了,這位被歷史家宣稱為:『假若她的鼻子生得低一點的話,羅馬的歷史可能重寫』的美人,在奧古斯丁的眼睛裡,僅是一個肥胖的蠢婦!這真是一個多麼可悲的現實!」李曼,愕然悵望著莽莽平沙,她髣髴置身在古埃及的歷史舞臺,和圖書裝扮成與克婁巴多奧同樣的角色,她默念著急馳而過的華年,正穿過二十五個年頭的驛站,驕傲和美麗的日子,留與她的是這麼稀少,她深深地讓寂寞的失望掩埋住自己。……
「曼姐姐的事情,不必再佔據你那破碎的心房了。你不是告訴過我,一切事物必須看空點,才有益處嗎?就是——」
當李曼的眼睛,接觸到大海中明麗的漁火的時候,不幸的詩思,再次苦惱地纏住她,心中又充滿了不祥的夢幻!她的失掉理智的、昏暗的眼睛,想穿透那層籠罩著死的昏暗的夜幔,她的嘴喃喃不清地發出一些聽不分明的話。
「堅決地再回到半下流社會!」她腦海裡還是盤旋著這個想頭,「我想,王亮一定會原諒我的!人的一生,錯誤總不可免,何況這錯應該由雙方共同負責。」她想到這裡,好像變得舒暢了許多,正想拖著沉重的腳步,踅回蜃樓旅店的房間去。
在她思想的海洋上,一個浪頭掀起了另一個浪頭,一道波瀾緊接另一道波瀾,沖擊她那腦海的堐岸,蒼白的人生,不斷地迸裂出白色的泡沫。她又轉換了另一個「念叢」。
一抹聖潔的光輝,在她那熱烘烘的臉上,輕輕地掠起,似乎這一個浪頭,又變成了她思想的主流。她思想得是那麼多,那麼急促,始終不曾給平靜的希望,帶來一個自由的空間。
「不要再難過了!就是全世界都向你遺棄,你應當保持住你的溫良和大度,你不是常常這樣告訴我嗎?」潘令嫻說,柔和的尾聲在狂風中顯得軟弱。
「自由,還我清清白白的少女的自由!」一個不可見的幽靈,向她淒厲地召喚。「是的,我們從生到死,都披上了枷鎖,那些教養,那些人吃人的文明,都只是鎖鏈。我們,生下來被衣服所束縛,死去後被棺板釘牢,自然的活潑潑的生命,竟全無一點反抗,這到底為了什麼?」一個可怕的疑問號,橫掠過她胡思亂想的頭腦,她想尋求一個確切的解答。李曼,這位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的詩人,在揚播的風沙裡,孤寂地徘徊。
「人生是短暫的,但剎那的印象,卻有永恆的傾向。」日記本上紀錄她今晚的心情,是從這幾句話開頭的。
梅窩的黃昏,天然就帶有荒漠的寂寥的傾向,何況在這十一月將盡的冬天。從海濱浴場回望過去,那個漁村的小市集,像一隻打破了的發著酸臭的睡意的瓦罐,靜靜地蜷伏在西風的懷抱裡。更遠的地方hetubook.com.com,環伺的群峰,屏風般遮斷了李曼的視線。前面,殘餘的浴場更衣室的骨架,索索地在呼嘯的夜風裡哀鳴。它們在睡夢中被人遺忘,準備在來年春暖的時候再甦醒。大海,驕傲而堅強地向堤岸沖擊,生命之流無窮無盡……
李曼記得那一晚她是在醺醺大醉中,流淚昏睡過去的。
夜,比海還深。蜃樓旅店的住客,正蜷臥在被筒裡尋找他們的溫馨底夢。鼾息隨著夜風在播散。李曼,點燃了一枝烟捲,又換上另一枝烟捲,呆坐在鋼桌邊猛抽。她的面前,端正地擺著一本洒金日記本,讓颼颼的筆觸,紀錄下她那無窮無盡的矛盾心情。
可憐的李曼,頹廢地坐在沙灘上,陰鬱的眼瞅睬住在黑暗中移動的風沙;她的心胸,為太多的矛盾所鉸碎;她想得太多,決定太少,像一個斜倚著盾牌的騎士,為失去的戰鬥力而太息。
李曼踽踽地踏遍黃昏底沙灘,萬千個疑問號重重疊疊將她包圍。寂寞的芳心,確實無法解脫。她無法理解,那淅瀝的流沙,對她低訴的沉重的語言。她無法知道,生命在她那愁鬱的瞳孔裡漸漸黯淡的蒼涼。她孤獨地躑躅在昏暗的沙灘,富有詩意的幻想,在她生命的餘火中還爆著火花;而火花裡爆出王亮那有力量的言語,像黑夜的星星,像他那放亮的眸子,也像他那熱情擁抱的堅強的雙臂。
「為什麼?」
「令嫻呢?這可憐的令嫻,她馴良地歷盡了人世的艱辛,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惡劣命運的打擊下,始終抬不起頭來。難道我要親手將她最後的希望摧毀?難道我竟會變得這麼自私,拿別人的痛苦來砌築自己幸福的樓臺?難道我真忍心看到一個善良而沉痛的人,絕望地倒下去嗎?難道當人家的希望還剛剛萌芽的時候,就狠心地連泥土也替她挖掉嗎?我不——我不能夠這樣做!錯誤在我,不在令嫻,令嫻始終是無辜的!我沒有理由要求令嫻分擔我的不幸!」
在不幸的預感下,李曼猛掀開蔽身的毛毯,她發現她軟酥酥地躺在那裡,赤條條的像個手指頭!側轉身去,發現隔壁房裡的錢胖子還沉睡在自己的床上,那多毛的肥厚胸脯,正在不均勻地起伏。當她兇猛地搥醒他的時候,他微和*圖*書眯一對小眼睛發出神祕的傻笑,把身體又漸漸地移向了她的身邊,那股涎皮嘻臉的憊賴神氣,真夠人瞧!……
「青春,珍惜您自己的青春囉!因為,開得最鮮艷的少女底花朵,到底非常短暫!」另一個不可見的幽靈,帶著惡毒譏刺,向她搭訕。
空氣沉重得像鉛塊一樣,黃昏正披上修士的黑袍。
「亮!那兒靜蹲在沙灘上,垂著頭兒沉思的,不是我的亮嗎?他這樣冷漠地坐在那裡,為什麼不再跑過來擁抱我呢?一百多天來,我實在害苦了他,我實在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李曼在激動的感情中,輕捷地邁開她的腳步,踹著軟綿綿的流沙,走向泳場的那頭。她的幻想,又一次在現實之前破滅了。那矮冬冬蹲在沙灘上,守候著大海潮汐的黑影,原來並不是人,僅是個「保持城市清潔」的垃圾桶!它的存在,像個哲學家,冷冰冰的,既不給與人類以煩惱,也不給與人類以同情和慰藉。
一陣夜風緊掃過去,在海天相接的遙遠的地方,她髣髴看到了王亮那雙幽怨的大眼睛,失望而嚴峻地向她凝視。「回到半下流社會去!重釘上貧窮與不幸的十字架!」李曼傷心地捻起拳頭,向空氣閃擊了幾下,又抽了回來,重重地鎚擊著她那熱昏昏的腦袋。
突然,李曼的腦海波瀾,又湧出了另一個怪想。
「好久以前,我的信心已經破滅了!我看不到永久不變的友誼,我也看不到始終不渝的愛情!」王亮說。
另一個記憶的序幕又扯起了。那佈景不是黑影幢幢的半下流社會,而是澳門大酒店豪華高貴的寢室。夜靜而有微風,可怕的經歷,夾雜著可悲的命運。
那雖然是一種新的刺|激,李曼卻非常後悔這孟浪生涯帶來的後果。在這孤獨的海灘上,她又傷心地慟哭起來。
「不,不會的!信仰你自己,正如同對人類必須保持信心。」那是潘令嫻平靜而柔和的回答。
嘶叫的暴風雨,並不曾把這些話沖洗乾淨,它像鉛塊一樣,重甸甸地鎔鑄在李曼的記憶的創傷裡。……
隔壁房裡,有一雙渡蜜月的新婚夫婦,還在唧唧噥噥的耳語,從板壁罅隙中偶爾漏過來的醉人的甜笑,使凝靜的空氣裡盪漾著神祕底情調,也越發增長了李曼的寂寞。她無目的地噴出一個個煙圈,看著它們嬝嬝上升,也看著它們慢慢擴大,慢慢消逝。……
「就是全世界的冷酷與寡情,都壓在你的身上,你也不要心焦。」
「雖然,短暫是這個世紀的特www.hetubook.com.com徵,但生命的悲哀,卻是永恆的!我要把人間的一切痛苦都隨身攜帶;我要撫愛我那個真純的幻想,一直到死!我知道:我還在希望,還在哀慟,還在嫉妒,同往日一樣。那撫摩過我,親吻過我的青春的烙印,還可怕地在我的雙頰上燃燒;那逝去日子的戀情,還泛起一團團活的火燄,熊熊地流注在我那淵深冷闃的心底。我為什麼要遺棄它呢?幸福的追求,不是人生不可轉讓的權利嗎?為什麼我注定要犧牲?我不能馬上結束我青春底童話,我怕預見那悲慘的喪失與永遠的別離。我根本不需要那些偽善和自苦,那些忘懷和平靜!因為,瘋狂的戀意,還在苦惱地鎚擊著我。假若別人底嘴唇碰一碰你的面龐,我的心便會在無言的痛苦中整個地戰慄起來;假若別人的手臂佔領了你,我的殘存的幻想,逝去的年華,都要像冬天的枯葉,飄零在焦渴的泥土上,找不到歸宿。為著那花朵般的青春,我不得不對命運付出眼淚,付出哀愁,以補償人間的罪惡與流言的迫害。我悲傷,因為我曾經有過熱情的風暴,而且這風暴並沒有衰竭。我更悲傷,因為當我離開你時,你竟是快樂的!」
「亮,你的手臂,難道不再為我攤開嗎?你的胸膛,難道不再為溫暖我而起伏嗎?你的眼睛,難道不再為歡迎我而放出閃閃的光彩嗎?你的嘴唇……?」李曼靠近那垃圾桶,喃喃地自語。戴著雪白的網花手套的纖手,使勁的從後頸下直搔至頭頂。昏暗的暮色,在她周圍跳躍,黑色的大海,震響起黑色的喪曲,紛紛灑落在她那萬象皆空的心頭。
「不,我絕不能再老著面皮,重回半下流社會!我離開那兒,僅帶走一雙眼睛,當我再走回去,我卻帶回四隻眼睛!我離開那兒,我還是一件沒有破損的藝術品;而回去時,我已是一個爛爛破破的瓦罐!我犯過罪,也許王亮能夠原諒我,我自己也可找到原諒自己的理由。但子宮裡的孩子,是沒有『原罪』的,為什麼要讓她一接觸到自由的空氣,便要擔當成人的罪惡?我!我不能回去!」
「唉!很難說:人類的心靈本是太複雜的。」王亮說。
那是另一個風號雨驟的黃昏——半下流社會,平靜地蜷縮在風暴的深處,廂房裡的油燈被破舊報紙層層圍住,僅露出一片細濛濛的亮光,在冷風中搖曳。那可憐的王亮,爬在木板床上,軟癱癱地在抽搐。他的身邊,側坐著蒼白的潘令嫻,用手輕輕地撫拍王亮的背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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