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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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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怎麼?今天不是說放假嗎?這樣大驚小怪做甚麼?」張弓被姚明軒沒頭沒腦一買賣,正打得發昏。忘記了昨晚的協議,光光地睜開眼發牢騷。
「第一大犧牲,您必須提早在曼姐姐結婚大典以前,將她千絲萬縷的矛盾心情斬斷,使她對你絕望,使她不再為自己的錯誤惋惜。換句話說:使她心安,也使她對自己的決定意滿。不知您有沒有為心愛的人犧牲的決心?」潘令嫻嬌聲柔氣地說。
「好了許多,真太感謝您對我的照拂。」好久好久,王亮纔吐出這兩句話。
早晨的陣咳,幾乎把王亮的黃膽水也咳出來了。他定一定神,睜開了病弱無力的眼皮,呆望著黎明的陰鬱發癡。他的心,為沉重的失望與熱情的風暴所激動。無端無緒的煩惱,像蛇一般的,蠕動在往昔的創傷深處。他掙扎著想把自己從痛苦中拔|出|來,忘卻那不能忘掉的一切。但李曼底幻影又映進了他的眼簾,苦痛地陪伴著那屬靈的幻想,激發出一縷逝去的年華的神聖的聲音。
「又是那勞什子寬容!王大哥,你那寬容的臭道理,實在遠超過人類尊嚴的極限。」
「唉!人的心是不能用言語道出來的。小妹妹,你還年輕囉,有一天你也會飲這樣的喜酒的!」王亮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他順勢斜倒在潘令嫻的胸前,失神的大眼睛,翻起灰黯的死光。嘴唇,比他的兩頰還青得可怕。
「明軒,王大哥的心目中何嘗有我?請你不要挖苦我。」潘令嫻傷心地瞧了王亮一眼,晶瑩的淚水已淹沒了雙瞳。
板窗被喀嚓一下推開了。明麗的冬天的陽光,輕悄悄地爬進了這半明半暗的小房。窗外的天宇,是這般透明底深遠,這般輝映著無邊的碧藍。
「愛對人生的最終極的意義是心安與意滿。亮,我是一個女孩子,我想:對於女人的複雜心理,我總比你瞭解得深刻些。」潘令嫻在這緊要關頭,也顧不了害臊,紅著臉在「助陣」。
「嫻,請替我把窗門推開,我要瞭望那些用自己的目光,去毀滅自個兒希望的人群。我要看看大地是不是如過去一樣美麗?我要知道,我們生到這個世界來,是為了自由,還是為了牢獄!」王亮的詩人氣質也復活了,他被大家的熱情浪潮所顛簸,從悲哀的海底,一直湧上了明朗的高峰。
「人生並不是一加一等於二,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不堅持寬容,難道非堅持偏狹不成?」
「明軒,愛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底花朵,並非在平靜無知中自開自謝。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局外人與局內人,始終會有各種不同的看法,或者還有無數不同的感想。因為,愛的經驗,被愛的滋味,失愛的空虛,僅能用幻想的全部的沉醉,全部的權力,才能體驗出來的。李曼結婚,要我跟著她唱對臺戲,這現象在舞臺上也許存在;在實際的人生中間,我不願這樣。」
「好了,不要再取笑新郎公與新娘子了。」姚明軒拍拍掌,叫大家停止說話。「我當眾宣佈:王亮先生與潘令嫻小姐,謹訂於大中華民國四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時正結婚。司馬明任總佈置,蔣山青任總採辦,麥浪和張弓分做記賬與對內勤務;孫專員負責繕寫請柬,兼理文書;趙德成和我,負責對外聯絡、跑腿;湘琳、恩賜、小傻子專司招待;老鐵是火車頭,他就經管筵席。我們分頭辦事,痛痛快快地來結個歡天喜地的婚。」
「誰還提到李曼這小子?」姚明軒確實也火了。「我們用心血培養了她,她反眼無情,用血的恥辱和創痛來報答我們!這樣的朋友,多一個不如少一個,誰要是再提到她,就爛舌根!我們指的對象是潘令嫻,是我們大家都敬仰的潘……令……嫻……小姐!」
潘令嫻因為興奮過度,一直未曾好好闔眼。當她聽到從破板壁中鑽過來的王亮的咳聲時,她急急忙忙披衣下床,舀了一盆冷水,洗好臉,梳洗打扮停當後,便踱到廂房這邊來。
「令嫻,你太使我感動了。只有你,纔懂得純正的愛情的真理。只有你,纔懂得溫情在人生中的真意義。唉,可惜李曼瞭解的,並不這麼深刻。」
「亮,自由的青春是力的象徵。願愁苦的日子快點過去,願希望的火種再在你失望底心靈上,揚起熱情的火花。我以人間的第一個痛苦,和我那些最初的眼淚,向你祝福!」
「李曼沒有親人在此地,假若我們不去捧場,也是說不過去的。」王亮說。
「喜酒據說是甜的,祝你痛飲個飽!」小丫頭受了姚明軒的慫恿,把她從姚明軒那兒學來的話,直灌進王亮的耳朵。
「那怎麼都可以!」姚明軒撇一撇嘴,學嘴學舌地調侃著。「我們今早就決定了個好辦法,每天兩頓乾飯,改成一頓麵包皮,一頓粥。鄉下人常說:『稀飯沒巧,三十六搞!』稠篤篤的稀飯,m•hetubook•com.com也是好吃的。王大哥既有決心寬容,我們也不好量小,只好癟著肚皮捨命陪君子!」
「唉!不吃,顯得太小器;吃嘛,又確實咽不下這口悶氣!我真有點拿不穩主意。」王亮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他的神智又慢慢開始恢復了鎮定。
「哼!李曼小姐一九五二年一月三日結婚,我們的王亮先生應當民國四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拜堂!本姚老爺事事都要強,我們也使那滿肚子懷著鬼胎的李曼小姐,看看我們的顏色。」姚明軒翹起朝天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早,令嫻。謝謝您的關心。」他淒然地望住她,眼睛裡也燃燒起憐惜底愛。
「亮,快不要這樣說。我的自由底生活是誰賜與我的?我的身體能跳出火坑,是誰賜與我的?我應當感謝誰呢?」潘令嫻輕言細語傾訴著她的心意。那帶淚的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這樣深沉,是這樣地充滿了愛情底神祕。
「那樣的窮叫化,瘦得像個水晶猴子,竟冒充為鼎鼎大名的李曼小姐——不,錢夫人——的親人,你看成何體統?」姚明軒就鬼打鬼,一頓譏誚。
「束緊褲帶來裝點門面,天下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
「是。」
「先敬羅衣後敬人,總是虛偽的。我是以舊日的友誼,來恭賀她今日的新婚,衣裳破爛點,也該沒有關係。」
「甚麼交換條件?」王亮問。
「你現在覺得怎樣?還發不發燒?」潘令嫻挨近王亮的床前,用僵冷的纖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她嘴角還在微微地發笑,依稀似銀色的月光,蕩漾在泛起漣漪的碧波上。比生命還要迷人,比青春還要活潑。
「是,我也這樣原諒過她,」王亮說。「而且,只要使她能心安理得,我決計聽從你們的勸告。」
王亮沒有做聲,只呆呆地瞧住潘令嫻。他想起了近半年來令嫻寄與他的深情,對他的體貼,而現在所談的都是損害她的自尊心的話,心裡也著實難過。
「她才不要我們這些叫化子式的親人!何苦自討沒趣!」張弓餘怒未息,跟王亮起了爭辯。
「糖薑紅蛋,少不了我的那份。」小丫頭也搖動她的孖辮,噘起小嘴唇在搭訕。
「沒有甚麼。我想休息。」王亮苦笑著,想努力克制自己,但辛酸的語言,顯得微弱而又悲切。
「哎喲,要來的事……終究會……來的……我已經痛苦了……半年……現在纔算把謎底……揭曉了。」王亮有氣沒力的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自由的拍賣者啊!你用血的叛變出賣自己的靈魂,要到幾時呢?……」王亮深深地埋在痛苦裡,牙關咬得咯吱咯吱發響。大眼睛微微眯起,像要沉沉入睡。
「過去的友誼已經死啦,老王,不要太自作多情,裝傻裝糊塗。你要知道:光鮮的裝飾,才是她出賣自由的代價。李曼,現在不再是半下流社會的人啦,她已從我們的社會,爬進另一個鼻孔噴冷氣的社會去了。怎麼你連這一點也弄不明白?」
三個人先後出去了。室內還顯得幽黯,雖然旭日已晒上了緊閉的木窗邊。王亮和潘令嫻,還在一遞一句地閒談,潤濕的空氣中,飽含著切切私語。當小丫頭出現在房門檻時,他們的綿綿情話,並沒被打斷。
「第二大犧牲呢?」王亮仰起頭,逼視她那嬌嫩的粉脖子出神。
「你說,我將考慮。」王亮的心頭,又油然燃起了犧牲與愛的渴望。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願也罷,不願也罷!」姚明軒拗轉他的脖子,向大家說:「其實,我這態度也許是粗魯的,但我自信這是出於善意,希望王大哥多多考慮,是嗎?」(他的語氣顯然變軟了)「我們倒願意看看王大哥在真實的友誼與虛偽的愛情間,到底選擇哪一種?」
「有什麼好主意?」王亮問。
「我想:王大哥的愛人結婚,照道理說,我們應該湊湊熱鬧。不過,我們也咽不下這口悶氣,我倒要提出一個交換條件,讓大家平平怒火。」姚明軒接著說。
「懶蟲,時候不早了,快點起床。」姚明軒笑嘻嘻地從被筒中鑽出來,剛披上那件外套,趿著木屐,就想往外面溜。
「她要嫁給你做老婆!」純樸的青年農夫趙德成,縮著頸子,嘻嘻哈哈地接轉她的話頭。
「不!我們不是小孩子!我們不能在錯誤中再製造錯誤。而且,李曼祇有一個,她不可能有分身術。既可嫁與某甲,又可嫁與某乙,我們還沒有這種辯證法的修養。」王亮的瞳人中放射異樣的光彩,他也施展出滔滔的雄辯。
「那麼,你去參加李曼的大典,最好纏上黑紗。我與麥浪,都有吹喇叭的經驗,替你做鼓吹手,助助威風,充充排場,行不行?」張弓僅懂得數學,不懂得愛情,他用了很鄙夷的眼光,瞧住王亮。在他的心眼裡,只知道王亮的蠢想,是不能用「解析式」明白表示出來的。
「甚麼俯就?什麼犧牲?你們的頭腦,最好都擺到古物陳列館和_圖_書去。令嫻與老王,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半斤八兩,天作之合。難道令嫻不比李曼強上十倍?」姚明軒見話談得入了港,拉開唱黑頭的嗓子,一陣怪嚷。他那揮動的雙手還沒有落下來,真純而率直的歡笑,已擠滿一小房子。
「曼姐姐這樣閃電式的跟錢先生結婚,而且又瞞得鐵緊,可能有不可告人的隱痛存在。這也是一種近於情理的猜想。」令嫻用手撫摩著王亮的頭髮,平靜地說。
大約間隔了一刻鐘左右,王亮閉緊眼睛沒有說話,大家沉默地盯住他。廂房內是沉悶的。
「為了使曼姐姐今後的生活有幸福,使她在婚後能夠心安和意滿,亮,請恕我,我要求你作雙重犧牲。」
「第二大犧牲嘛——」潘令嫻頭悄悄壓低,一朵紅霞,飛上了她那明淨的雙頰,她只柔曼地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公共送你一套嶄新的『披掛』,好在上流社會的筵席上,不致紅臉。」
「你怎麼辦呢?王大哥:喜酒吃還是不吃?」司馬明也故意挖苦他。
「不要在嘴上比武了!常言道:『無賴怕光桿,惡狗怕蠻棍。』我倒很願意替老王出個雞婆主意。」姚明軒把大衣袖口一捲,擺出張天師驅鬼邪的一套手式,在王亮馬鬃式的頭頂上,劃了幾道圈圈。逗得大家一陣笑,把一屋的嚴肅氣氛都清掃乾淨了。
「吃!這樣污濁的東西你也去吃,王大哥的肚皮真不小!」張弓憤憤不平,很不贊成王亮的說法。
「恭祝潘老師、王老師新婚快樂。」周恩賜從牀邊上站起來,捧住他的屁股,對他倆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唔……」王亮點點頭。
「亮,亮!怎麼樣啦?」潘令嫻見王亮氣成了這個樣子,心頭一陣發酸,淚像斷線的珍珠,簌簌篩滿了他一臉。
「喜酒!真的是喜酒?」王亮霍然從被窩中坐起來,他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可是,當他的視線掃射到那桃紅喜柬上時,他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的嘴角囁嚅了一下,想說話,但活的嘴唇上卻吐不出半句有生命的言語。
「算了!算了!挖苦人也要有個適當的時候。不然……哼……哼……就是快刀,經過一陣亂砍,也會變鈍的。」王亮說。
曙光,在暗黑的天與地之間,放置下一道淡淡的白光;像一條長帶,向天地的盡頭儘量延伸。興奮了一夜的半下流社會,此刻還有疲倦的鼾聲在起伏。
「亮哥哥,這是曼姐姐託我面交給你的一張請帖,請你去喝m.hetubook.com.com喜酒。」小丫頭作古正經,把一張烤得滾熱的請柬,雙手捧到王亮的床前。
他們兩個人的談話,正慢慢微弱下去。躺在鄰床上假裝打鼾的姚明軒早醒了,他用右手輕悄悄地搔著麥浪的腳底板兒,同時,將左手騰出來,伸了個懶腰,一掌摑在橫鋪上沉睡的張弓的臉上,把他們兩個同時吵醒了。
「千里來罷,到此結穴,我們昨夜商議了一通晚,王大哥有不有意思俯就?有不有決心犧牲?」司馬明也點頭贊成。
「亮哥,放清醒點吧!我們的眼睛假若往上瞧,將看不見甚麼;往下瞧呢,也許甚麼都有看。」潘令嫻緊緊地摟抱住他,加重語氣說道:「堅強的靈魂不怕折磨!擊不倒的纔是硬漢!亮哥,希望你不要在醜惡面前低頭,不要在失敗之中軟弱!」
「阿弓,別放賴,昨晚我們打賭的什麼?」麥浪一面穿衣,一面提醒他說。
「假若王大哥願意,我也奉陪!」麥浪縐起眉頭說。
「犧牲大我,成全小我,真是個荒謬絕倫的雞婆主意!」
「那怎麼可以!大前天麥浪還告訴我,我們的收入抵不上支出,假若沒有辦法開源,也得想辦法節流才行,那怎麼可以?難道破衣衫裹住的都是壞蛋?」
「王大哥,聽湘琳說,李曼跟那錢胖子要結婚,真有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嗎?」麥浪領導著全半下流社會的人,都湧進王亮的房間,故意發問。
「你是去同李曼充顏面,不是去丟李曼的醜!是不是?」姚明軒偏著頭問。
「呸!太粗俗了點,她要做你的太太。」老鐵拍著手掌吼。
「不行!我們這個社會,一塊錢當兩塊錢用;一個人的飯勻做兩個人吃,支持起來還感吃力。怎麼可以胡亂浪費?」王亮還是堅持他的不做衣服的主張。
「寬容,我們這個時代,最缺乏的就是寬容的精神;最多的,卻是偏激與憤怒。」
「亮,早。夜來睡得安穩嗎?」潘令嫻剛推開王亮的房門,就輕輕地問。她那使人艷羨的睫毛下邊,輝耀著水汪汪的微笑。流露出一脈少女的羞怯,少婦的嬌柔。
「你怕真的要改吃麵包皮來做西裝?哼,那才是說得好玩的。前幾天馬鞍山來的人不是說:方興業他們,要送兩百元來就急嗎?如果再加上劉松的一百元工資,湘琳的五十元定期存款我想也很夠了。橫直你的那本『黎明底期待』不久就會出版,大把銀紙有的是,現在挪借一下,到那時歸還也不算遲嘛。」明軒見王亮固執,逼得臨時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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