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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規則:中國歷史上的進退遊戲

作者:吳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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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當貪官的理由 做不平的人生帳目

6 當貪官的理由

做不平的人生帳目

這二位清官的家境,大概足以證明正式工資不夠花了。
細讀韓一良的上疏,我們會發現一個矛盾。韓一良通篇都在證明愛錢有理,證明官員們不可能不愛錢,也不得不愛錢。韓一良說得對,明朝官員的正式薪俸確實不夠花。而他開出藥方,卻是嚴懲謀求俸祿外收入者。這恐怕就不那麼對症下藥。
請設身處地替縣太爺們想一想。那時候沒有計畫生育,每家的人口至少有五六個,多的十來個。那時候也沒有婦女解放運動,沒有雙職工,平均起來一家六七口人全指望這位縣太爺每個月四千五百二十塊錢的工資,每人平均六百八十多塊錢的生活費,這位縣太爺的日子並不比如今的下崗工人寬裕多少。更準確地說,這位縣太爺與如今最貧窮的農民階級生活在同一水平線上。在我寫這篇文章的前一年,一九九七年,中國農民的人均年收入是八千三百六十多元。
海瑞接到報告,說:過去胡總督有過指示,要求自己的人外出不許鋪張招待。今天這位胡公子行李如此多,必定是假冒的。於是將胡公子扣押,從他的行囊裡搜出了數千兩銀子,一併沒收入庫。這數千兩銀子,也像前邊一樣算作二千兩吧,根據貴金屬價格和購買力平價的不同算法,其價值在八十萬至三百萬新台幣之間。公子出行一趟,收入如此之多,想必胃口大開,期望值也被培養得很堅挺,到了窮嗖嗖的淳安,諸事都不順心,理所當然要發發脾氣。不幸的是,他碰上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海青天。海瑞扣押了胡公子,沒收了他的銀子,再派人報告胡總督,說有人冒充他的公子,請示如何發落。弄得胡宗憲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此事供說笑則可,供效法則不可。試想,天下有幾個海瑞,如果不是海瑞在後邊豁出命頂著,那位驛吏會有怎樣的下場?痛定思痛,他又該如何總結經驗教訓?
和-圖-書海瑞在淳安當知縣的時候,總督胡宗憲的公子路過淳安,驛吏招待是不夠意思。驛吏相當於現在的縣招待所所長兼郵電局局長,而總督是省部級的大幹部。我猜想,這也不能怪驛吏不識抬舉,肯定是被海瑞逼的。海瑞到了淳安,銳意改革,整頓幹部作風,禁止亂收費,把下邊的小官收拾得戰戰兢兢,想好好招待也未必拿得出像樣的東西來。胡公子受到冷落便生了氣,叫人把驛吏捆了,頭朝下吊了起來——這就是節省開支的下場。
海瑞是明朝晚期嘉靖和萬曆年間的清官。比他再早一百年,在明朝中期的成化年間,有個叫秦紘的清官。秦紘為人剛毅,勇於除害,從來不為自己顧慮什麼。士大夫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稱其為偉人。正因為他清廉,堅持原則,分外之物一文不取,便鬧得妻子兒女「菜羹麥飯常不飽」,家裡人跟著他餓肚子。
總之,明朝的縣太爺每個月實際領到的薪俸,其實際價值不過四千五百二十元新台幣
我反覆強調「名義工資」這個詞,是因為官員們實際從朝廷hetubook•com•com領到的工資並沒有這麼多。那時候發的是實物工資,官員領回家的有大米、有布匹、胡椒和蘇木,還有銀子和鈔票。不管領什麼,一切都要折成大米。於是這個折算率就成了大問題。《典故紀聞》第十五卷曾經詳細描述成化十六年(一四八一年)戶部(財政部)是如何將布折成大米的。朝廷硬把市價三四錢銀子的一匹粗布,折成了三十石大米。而三十石大米在市場上值多少錢?至少值二十兩銀子!假如按照這種折算率,完全以布匹當工資,縣太爺每年只能領三匹粗布,在市場上只能換一兩銀子,買不下兩石(將近兩百公斤)大米。這就是說,朝廷幾十倍上百倍地剋扣了官員的工資。至於明朝那貶值數百倍、強迫官員接受的紙幣,就更不用提了。
還有一點很要命的地方,就是沒有社會福利。公費醫療不必說了,在成化十五年(一四八○年)之前,竟連退休金也不給。成化十五年戶部尚書楊鼎退休,皇帝特地加恩,每個月仍給米二石。這兩石大米,價值不過二千元新台幣,就算是開了大臣退休給米的先例。戶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財政部部長,退休金才給五百元,其他人可想而知
成化十三年,秦紘巡撫山西,發現鎮國將軍奇澗有問題,便向皇帝揭發檢舉。奇澗的父親慶成王為兒子上奏辯護,同時誣陷秦紘。皇帝當然更重視親王的意見,就將秦紘逮捕,下獄審查。結果什麼罪也沒審出來。宦官尚亨奉命去抄家,抄出來的只有幾件破衣裳。宦官報告了皇帝,皇帝歎道:他竟然能窮到這種地步?於是下令放人和*圖*書
海瑞是一個肯定不貪汙不受賄,也不接受任何「灰色收入」的清官。這位清官在浙江淳安當知縣的時候,窮得要靠自己種菜自給,當然更捨不得吃肉。有一次海瑞的母親過生日,海瑞買了二斤肉,這條消息居然傳到了總督胡宗憲耳朵裡。第二天,總督發佈新聞說:「昨天聽說海縣長給老母過生日,買了兩斤肉!」
請留意,比起普通官員來,清官們還少了一項大開銷:他們不行賄送禮,不巴結上司,不拉關係走後門。韓一良說的那數千兩銀子的費用——打點上司、招待往來的客人、晉級考核和上京朝覲等,就算是兩千兩銀子,即八十萬至三百萬新台幣的花銷,大都可以免掉了。譬如海瑞上京朝覲,不過用了四十八兩銀子。由於他們真窮,真沒有什麼把柄,也真敢翻臉不認人地揭發檢舉,而且名聲又大,免掉也就免掉了,一般人也不冒險敲詐他們。但是腰桿子沒那麼硬的小官,不僅會被敲詐,還會被勒索——當真用繩子勒起來索。為了證明這類開支是剛性的,絕非可有可無,我再講一個故事。
比胥吏的級別更低,人數更多的,是胥吏領導下的衙役。這是一些不能「轉正」的勤雜人員。譬如鐘鼓夫,譬如三班衙役,即現在的武警、法警和刑警。明朝的地方政府使用勤雜人員,最初都靠徵發當地老百姓無償服役。既然是無償服役,衙役就不算政府的工作人員,政府也不發工資,只給一點伙食補貼,叫做工食銀。這些錢,用清朝人傳維麟的話說,「每日不過三二分,僅供夫婦一餐之用」。他問道:一天不吃兩頓飯就會餓得慌,這數十萬人肯空著肚子瘦骨伶仃地站在公堂之側,為國家效勞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無論哪朝哪代,人的一生必定要做平一個等式;一生總收入等於一生總開支。節餘的是遺產,虧損的為債務。官員們要努力把這個等式做平,最好還要做出節餘來恩澤子孫。而明朝規定的工資注定了他們很難做平。韓一良說了,工資就那麼一點。我們也算了,縣大爺的月薪是四千五百二十元新台幣,這樣一年也不足五萬六千,十年不吃不喝也攢不夠五十六萬。而孝敬上司、送往迎來拉關係和考滿朝覲這三項,就要花費八十萬至三百萬。韓一良沒有說這筆鉅款是幾年的開銷。孝敬上司和送往迎來是年年不斷的,外地官員上京朝覲是三年一次,考滿則需要九年的時間。即使按照最有利於開銷者的標準估計,九年花二十萬,這個大窟窿需要縣太爺全家十四五年不吃不喝不|穿不用才能填平。我還沒有計算養老和防病所必須的積蓄。
如果看看當時著名清官的生活和家庭財產,可能會對明朝官員的實際收入產生更悲觀的估計。
相差如此懸殊的人生不等式,怎能做得平?勉強去做,當然不能保證相對體面的生活,不能讓老婆孩子不數叨,不能留下像樣的遺產,弄不好還有頭朝下被領導吊起來的危險。另外,在開支方面還有一個比較的問題。人總會留意自己的相對地位的,都有「不比別人差」的好勝心。而縣太爺每年的那些收入,並不比自耕農強出多少。手握重權的社會精英們,能心甘情願地與自耕農比肩麼?
這就是辛勤節儉了一生的清廉正直的官員應得的下場麼?
驛吏屬於胥吏階層,比入流的有品級的正式「幹部」低,相當於「幹部職工」中的職工。這些人更窮一些,平均工資大約只有幹部的十分之一,大概每個月一m.hetubook.com.com石米,價值不過一千元新台幣。但在人數上,職工自然比幹部多得多。
海瑞最後當到了吏部侍郎,這個官相當於現在的中組部副部長。這位副部長去世之後,連喪葬費都湊不齊。監察部的部長助理王用汲去看,只見布衣陋室,葛幃(用葛籐的皮織的布,比麻布差)還是破的,感動得直流眼淚,便湊錢為他下葬。當時有一個叫朱良的人去海瑞家看,回來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四句可以作為海瑞真窮的旁證:「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菜根。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
明朝官員的正式工資是歷史上最低的。省級的最高領導,每年的名義工資是五百七十六石大米,折成現在的新台幣,月工資大概是四萬七千一百二十元。正司局級每年的名義工資是一百九十二石大米,月薪大概相當於一萬五千七百二十元新台幣。七品知縣,每年的名義工資是九十石大米,合月薪七千三百六十元新台幣。韓一良這位股級或副科級幹部,每年的名義工資是六十六石大米,折合新台幣月薪五千四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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