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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規則:中國歷史上的進退遊戲

作者:吳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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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出售英雄 變心的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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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心的計算

那麼究竟有多大風險呢?在那段時間裡,江南的空氣中彌漫著騷動的氣息。用段光清的話說,就是「人心思變」:大家都感到世道要變,都期待著某種重大社會變化的到來。洪秀全在廣西建立了太平天國,隨後向江南進軍,一路如摧枯拉朽,勢不可擋——這既是人心思變的結果,也是人心思變的原因。此外,儘管鴉片戰爭已經過去了十來年,官軍的無能仍然被全社會恥笑。本來軍官們帶著頂子上街,騎在馬上,是一件很威風的事情,戰爭過後卻威風不起來了。寧波的老百姓指指點點,笑話他們遇到洋人就扔了頂子逃命,見到老百姓就戴上頂子揚威。於是軍官上街便不再戴頂子招罵。政府內憂外患,財政拮据,被迫削減馬糧,軍官們上街連馬也不騎了。官府的表面威風和實際威懾能力雙雙下降,鼓起了民間鬧事的膽量。
算清了這筆帳,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何潛規則通行數十年而不遭抵抗。大家都願意搭便車,最多不過出力拉拉邊套,誰也不肯駕轅。駕轅者必須是一個不計較物質利益、不怕或不知風險、同時又有號召www.hetubook.com.com力的人。受儒家理想主義精神薰陶的周祥千恰恰滿足了這些條件。他是紅封階級的一員,卻熱情地為白封階級爭取道義要求的公正。這樣的人,即使在讀聖賢書的環境裡也難得一見。所以,在他入獄後,那些願意鬧事又不敢挑頭鬧事的中農,難免會在害怕和慶幸之餘,感到憤慨和良心的衝動。張潮青入獄後,東鄉人的心理也應該類似。只要別太危險,他們當然想踹官府一腳,同時也為周祥千和張潮青做點什麼。
假定這位白封小民是一戶殷實的中農,有五六口人,十五六畝地,五六間房的院落,總計百餘萬新台幣的家產。純粹從經濟角度計算,他願意帶頭鬧事嗎?
從頭到尾分析起來,民眾未必是毫無心肝的群體,他們的許多行為可以在社會制度的特徵中得到解釋。這個社會的制度造成了要麼全部、要麼全不的艱難選擇。從本心來說,百姓開始並不願意鬧事,後來也不願意出賣英雄。不過,開始的平糧價的願望,後來的對周祥千和張潮青的同情和敬意,很難找到表達的www.hetubook.com.com正常途徑。假如周祥千或張潮青組織了一個農會,或者發動了一場訴訟,必定有許多人願意交納會費,願意捐款請律師,就好像他們願意維持自衛團一樣。這樣做既是合理的,又是合算的,還沒有多大風險。在一個設計合理的社會裡,這些人力和財力應當可以幫助百姓爭取到法律承諾的公平,還可以使領頭人名利雙收,鼓勵他們以後繼續帶頭。問題在於,專制制度不允許集會結社,不許大家集資維護自己的政治利益。於是,可以克服搭便車障礙的、挑頭談判的主體無法組成,同時掌權者又一手遮天,民眾也找不到與官府討價還價的既和平又合法的其他途徑。重大的利害關係不能及時調整,結果只好體現為暴烈的兩個方向的極端。
總之,只要不是領頭,民眾有願望也有膽量劫監獄燒衙門。
這筆錢足以讓他動氣,讓他願意參加鬧事,但是不足以讓他挑頭。假如他是四十出頭的男人,在中國社會摸爬滾打多年,自然知道官府是多麼不好說話。不管小民的請願有理沒理,公道不公道,只要他看著hetubook•com•com不順眼,說抓你就抓你,說殺你就殺你,最後肯定還是政府有理。帶頭惹政府生氣,不是玩命也是玩火,這風險豈是百八十塊錢所能抵償的?把那十萬家產都搭上,也未必抵償得了!
清朝各地徵收的地丁銀子數量不一。以每畝一錢二分計算,十六畝地約交二兩銀子,這筆銀子是折錢交納的。按照土政策,白封小民以三千二百文錢折銀一兩,紅封紳衿卻按市價以二千二百文錢折銀一兩。這一場大鬧如果成功,與紅封階級享受同樣的折算率,該中農每年可以少交二千文錢。以糧價折算,這個數字大概相當於五百一二十元新台幣。但是全交紅封,政府的小金庫就空了,官吏衙役一點外快也沒有了。這個目標太高,恐怕不能指望。真正有可能實現的結果,是大家分擔陋規,紳衿不要按二千二百文折,小民也別再按三千二百文折,折中之後再減少一點,大家都按二千六百文折。這樣算來,鬧事的利益也就是每年少交一千二百文錢,約合新台幣二百八十五元左右。這大概相當於中農全家七八天的生活開支。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事情鬧大之後,利害格局突變,鄉民的身分轉變為暴民。此時,鄉民的第一願望是不要遭到官府的報復,為此連平糧價的要求也可以放棄——爭取收益是第二位的,先要保住本。這個前提保住後,平糧價的目標可以盡量爭取。官府若厲害不妨退讓,政府若退讓就該堅持。假如官府以平息事態為第一目標,不僅承諾不報復,連平糧價的要求也一併滿足,周祥千這顆火種便如同落入了濕柴。此時,交納錢糧並拋棄周hetubook•com•com祥千,乃是符合鄉民利益的最佳選擇。
最需要費心理解的要算捉拿張潮青。但我們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從縣裡打樁定界,兩個月過去了,他們還在那裡鬧個沒完,這不是給鄉親們惹禍嗎?開始大家還不好說什麼,也願意湊錢維持他們的自衛團。但政府滿足了買賣私鹽的要求,又說了不株連百姓,大家就沒道理繼續支持他們了。看看人家周祥千,好漢做事好漢當,對比之下,張潮青和俞能貴不能不掉價。至於懸賞,幾百戶平分六七十萬元,每家也不過一兩千塊錢,有誘惑,但不足以糊弄良心。關鍵不在錢。關鍵在於,一旦有人倡議抓他,村裡開會人人表態,如果大家都不反對,個別人即使不情願,也不敢反對,不敢不參加行動。而利害計算告訴我們,從根本上鄉民們是不會反對這類倡議的。另外一方的風險計算也會告訴我們,倡議者一定不願意單幹,一定要召集全村開會,以免在萬一失利的情況下單獨面對張潮青和俞能貴的報復。
在最後結案之前,我想站在鄉民的立場上算算帳。他們一直隱蔽在幕後,卻又是真正的主角,他們的利益和心態是如何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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