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怪談精選集卷一:奇幻夜

作者:李碧華
怪談精選集卷一:奇幻夜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七、10號房間的約會

七、10號房間的約會

在黑暗中,甚麼也見不著。如同失明……
「你的對象麗麗,」她組織了一下才開口,「你想清楚再同她行吧。你的錢掙來不易,看,到了三十歲就有職業病……」
女人道:
洪師傅不是天生便盲的。在十三歲以前,他喜歡看小說,特別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希望當一個作家。因為車禍,玻璃碎片入了眼,治得不好,忽然步入黑暗世界——他比她還有點文化,也不像其他某些師父,混日子。
像等吃飯已經等了半天——當然,都是花力氣的工夫,用勁。易餓。
「找不出來我這口飯怎麼吃?」
女人年輕時,曾遇到差勁的小夥子,人財兩失。她離開他後,自立更生。
「你的手越來越冷,」她問,「是不是有心事?平常不是這樣的。」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較多,都擦肩而過。不管他們。
聽得其他盲人按摩師一應一答,大家說:
雖看不見,心眼倒清。
迎賓小姐大概是新來的。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長,流動性大,主要是他們若給自己拉到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時,在自動電梯前笑臉迎人。來深圳掙口飯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賣」。她說:
洪師傅熟練地開始給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顧了大半年。最初試了三五個,還是他做得好,又健談。便每回都預約他做。
「小楊不准我吃辣。還送我枇杷露,說要『養聲』。」
她翻過身,坐起來,很體己地抓起他的手:
她不語。
她沒甚麼知心友。她信任一個盲人也只因為這個盲人同樣信任她。這是公平的。彼此有微妙的交情。
「做!」他笑,「跟你約好嘛,等你沒見。我出去買點水果。」
他馬上發覺她身上有淤塊。一按就痛。
「我在盲人學校有個同學,聽到電臺廣播稱我們『瞎子』,還要求台長更正。」
「她把我的錢全騙走了!」他自嘲,「我也一早猜得到:麗麗不簡單。在深圳站得住腳的女孩,怎肯當一支『盲公竹』?我是有眼無珠……」
女人近一年來與商業城幾家店號有來往,來得勤了。有空還到二樓的「星月軒」唱粵曲——她和-圖-書有個秘密。
女人失望。拉緊衣領,回身走了。
「不行!很沒禮貌似的。」
來時沒雨呀。他在樓上室內,怎知道?
後來道:
五分鐘後,他抖擻:
「沒胃口。」他說,「這天氣,熱得人發臭。」
「待會兒是否又操曲?」他忽省得,「小楊知道你的事嗎?」
「沒甚麼。」他含糊地應著,有點大舌頭。
踏出自動電梯口,一個才十多二十歲的嬌俏迎賓小姐來問:
他倆沒有將來。她要回到那裡?也是一時情迷。無家可歸。無家可歸。
她誠心道:
「今晚免費,最後一次,算我送行。」
相熟了,他告訴女人:
洪師傅道:
「不趕。」平日趕過關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時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個晚上。」
「背部有個結,硬塊是勞損,最近很忙麼?」
「也沒定。」二十六歲的他有點羞澀,「不過最初她只是牽我的衣袖,後來也牽我的手了。多開心。我想妳……妳光顧她一次,裝作聊天,幫我探探口風?」對方健全,他很忐忑。
「哎呀!門怎麼打開了?我明明鎖好的……」
沒甚麼尊嚴——只有同行的麗麗明白吧?
她驚詫:「你?你也……」
嘆息命如霧裡花,杜麗娘未有家泣孤寡。
「力氣錢嘛。」他有點囁嚅,「你幫我一個忙?」
晚上六時左右,女人過了關,來到深圳「羅湖商業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
又道:「這是騙人的,減肥怎麼能靠按摩?」
「小楊還會玩箏和琵琶的,好本事。唱得又入戲……」想想,又道,「白襯衣好潔白,乾乾淨淨。」
女人告訴洪師傅:
「咦?那小姐說你不做了?」
剛才出聯檢大樓,見一個角落,有個女乞丐抱著小孩,在垃圾箱撿人家吃剩的飯盒餘餿。有點不忍,把身上的錢掏出來給她——誰知錢財一露眼,馬上吸引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小乞丐,擁上來,用又髒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幾乎沒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當惹嫌。
這也是一種很奇怪的心事。
既屬既屬有夢鑄佳話,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風華,愛君風華,盼君泣月下,屈居柳蔭受露雨打,盼蝶來活瞭解語花……hetubook.com.com
「他幹的!終於查到我同小楊的事。」女人嘆息,無奈的,「你別怕!」
「你們幹活,一個小時工資才分得十元。就是靠這個。多存點回鄉下買房子。收下!」
平常這些暴力童丐總能纏到港客一點施捨,但今天,女人十分輕俏的,竟能逃脫了。這群訓練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罵人。
八時十分了。
驚觸一道道長長的傷口,濕濡,黏手。血腥撲面,是致命一刀。
她不理他反應,自顧自地咿呀一段「牡丹亭.驚夢」的「幽媾」——
「你摸摸我的臉,也就猜想得到了。」
「——,」她喚他自己挑揀的編號。他最勤快,一天苦幹十二小時,經常排第一二名,最差也五六名。他以此來自勉。「我特地來告訴一聲,我扮客人代你試探過:麗麗對你沒上心。她時時同客人出去『傾偈』,好爛做——」
「靚姐,做腳底?還是做全身?」
她正色:「你不想聽,我也得說!」
女人愕然:
「我給你介紹另一位師傅,也剛從南昌來,做得很不錯。好不——」
「你歇一歇再做。坐下來吧。」
「我明白——」
有一回,他道:「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個鐘頭?」
女人說:
個個客人都被尊為「靚姐」。嘴甜。
他道:「你知道我老家嗎?我鄉下是江西臨川,不是南昌。我們騙客人是南昌,因為那是按摩最出名的招牌地方。是不是好虛榮?不過也是為了生活吧……」
洪師傅說,老家父母給他說的對象他不喜歡,嫌笨。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也做按摩的,但是是正常人。在樓下另一家中心做。他在火車站天橋買荔枝,小販多算了,她見他被騙,代他出頭。認識了,很談得來。她笑聲比荔枝甜。
那天她卻是比往常沉默。
她不答。
「我找——洪師傅。」女人說。
腰間的報時鐘報告,是整點。他已給她按摩了近一個小時。
「你會遇到真正對你好hetubook.com.com的男人的!」
「有個『結』也找得出來?」
「我不騙你,——,老實講,小楊待我也真是溫柔體貼。」女人眼神越過他,望向遙遠的前方,回味無窮,「他在床上令我好舒服——我那個卻像一頭狗,還是狼狗!他不得好死!」
女人給小費。他接得不好意思。她說:
「你帶一帶。我們到10號房間,那兒靜。今天應該沒有人去。」
她的男人當差,駐守紅磡警署。
「先吃飯吧!」
洪師傅沉默地怔住,手懸在半空。
他說:
「你男人又打你了?」
「咱們好像很熟悉,可我不知你長得怎樣。」
墊子上,鋪著再沒體溫的床單。
「——,」她沒來由的興致,「你沒聽過我操曲吧,我清唱一段給你聽,也當做送行。我把小楊的平喉也唱了,好不好?」
「算計得那麼清楚?」
雖然末了竟跪著道歉……
他問:
她想,今晚不說,不知何時才有機會了。
「算是女朋友嗎?」
「吃飯囉。吃飯囉。」
「從前我才用了三四分力,」他說,「你也受不了。那是肌肉比較柔軟,有彈性。」
「也是明天。」
她記得有一回他說過,盲人不喜歡被稱作「瞎子」,這是「貶詞」。
才走到走廊外,忽見洪師傅摸索著回來。
女人告訴他,人到中年,就發福了,忽然想減肥。他笑:
對方是盲人,看不見,同他聊天很放心。
「他不知道。別讓他知道。」她笑,「當然唱兩曲。完了去春風路吃宵夜——憋久了,好想吃川菜,麻辣火鍋。以前說要『養聲』,現在不打緊啦。豁出去啦。」
小楊是揚琴和二胡好手。包場時會幫她們伴個小生的唱段。他還不到三十。長得斯文清秀。
「明天一大早。我是做了你才走的。你呢?」
「我做了三年,也存得七萬三千七百多元了——」
肩、胸……身上有七個刀插而成的,橢圓形洞洞。左臂見骨。右手齊腕而斷……
他不做聲。
10號房間一下子寂然。
只聽一個女職工嘀咕:
他教訓她:「平日裡也得運動。你來找我做,是我運動不是你運動。」
盲人還有個本事,是「下盲棋」,和圖書不需要擺出棋譜陣勢,你說一步,我說一步,全記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沒客人時,也不致在休息室悶得慌——只要有客人,輪上了,都遊說多做一兩個鐘。時間便是金錢。
「這容易。我幫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體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
最怕來了個玩健身的,非常受力,指節捏得劈裡啪啦作響,他還不滿意,說「沒勁」,要換人。「起雙飛」,兩個一起上,才過癮……
她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姐妹,有時包場,四個小時也不過千多元,已有五六個棚面師父伴奏。樂師都是粵劇團出身。她們喜歡點唱「花蕊夫人」、「紫鳳樓」、「昭君出塞」這些。女人則愛唐滌生的「觀柳還琴」、「幽媾」……
非關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齋欠奉茶,莫借西廂送藥茶,借盞秋燈歸去罷。
「洪師傅——哦,他回鄉下,不做了——」
聊了個多小時。相交大半年。他說:
「好,繼續。」他一邊按摩,忍不住道,「你背部肌肉有點硬,我用點力好嗎?」
她看住他那雙灰濛濛的眼睛。盲人的嘴角常有神經質的搐動,似笑非笑。也習慣側著頭來聆聽。
又喃喃:「老闆忽然說這10號房間得維修,不讓人進。幾個大房都記得很……」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有的選擇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樂。」
「承你貴言。」他豁達地,「有眼睛,能看見,多好——可以選擇看還是不看。」
到了10號,果然空著。奇怪,燈也沒亮。洪師傅熟練地先鋪好一張已洗得變灰的床單。在墊子上方,容下頭臉的一個圓洞四周,鋪好毛巾,讓女人躺好。然後關上門。
「我聽得見。聲音稍微不同。」
「那還用得著你?」女人說,忽然「咿呀」一叫,「這裡好痛!」
「有些姐妹想在西灣河文娛中心——香港流行這樣,租個劇場表演。把他們辦到香港伴奏就一流!」
「——很模糊……」
盲人聽了也明白。仿見她一臉春意。
他竟有點乏力,手也冷。她感覺到。
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太殘酷了?但這些盲人按摩師傅,坐在按www.hetubook.com.com凳子上伺候各式各樣又難看又發臭還有灰甲的腳,又得費盡力氣按捏厚實的肌肉。間中,有同性戀的港客欺負他們看不見,還裝作無意地摸他們的下體——那些豬一般的肥師奶也會這樣幹。吃吃笑。
我寄寓,寄寓柳蔭下,悲風霜乞片瓦。
「怎麼會?上個禮拜還在。」
此時餐車推進去。
此時,女人見到他脖子上,一道深紅色,勒得像麻花般的淤痕——和他微凸的舌頭。
「你有心。我感激你。」
來熟了,大家都有點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歲,做窗簾以及寢具小生意。經常到深圳取貨,或由這邊接訂單。因這邊物料和工資便宜。
房間的一角,她看不見,正繞著一截永遠不會斷的尼龍繩子。
這一個,是光顧她做窗簾裝修,愛她美貌,才交往起來。同居三年。不年輕了,男人有意結婚,但她不想,也不敢——他太暴躁了,佔有欲太強。若她與客人談得親密些,他會妒火中燒,拳打腳踢。
他做足兩個小時,一點也不欺場。
到了最後,均清心直說,並無虛言。二人一笑坦然。正出門,上路——忽有人聲。
又問:「你甚麼時候回鄉下老家?」
他順著額、眉、眼、頰、鼻、嘴……地摸捏:
「來。——,你摸摸我,看看漂亮不?」她有點悲哀,「形容得好一點呀。」
其實行內人也知道。即使在公司裡頭,不少「花枝招展」的健全女按摩師,把木門一關,小玻璃窗的布簾一放,誰也不會敲門內進。好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我不痛。」
他間接的,令她成為新鬼。
又道:
「今天趕不趕過關?」
她跟這位古老戲曲中的書生的替身,斯文清秀的「星月軒」樂師,一個大陸仔,將做最後相聚。麻辣火鍋的約會,讓她漸冷漸冰的肉體,得到掩飾。
她是過來人,很體諒這個憨憨的師傅,離鄉背井到特區出賣力氣,頂多熬個五六年,累得手也變形起厚繭了,脖子腰骨也壞了,不外為了下半生過得安樂點。但渴望「得到異性的愛」。
又道:
「希望你下一生得回你的眼睛。」
到了腮、脖子。脖子——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