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根繡花針
相戀五年，結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盤兩勝，或是十五二十。輸了那個垂頭喪氣在廚房勞役。這也是年輕伴侶的情趣。
「天文臺說過兩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來。」
是的，洗碗的不是別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務。她巴不得天天為丈夫洗碗。
阿國駭怕得屏息靜聽。
花花輾轉一下：
她從此不會再回家！
從此。
——不過，出事以後，他得自己洗碗了。
「好開心呀！儲了兩年錢，終於還了心願！」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對呀！」周師傅說，「你把一個氣球戳破了，能回復原狀嗎？氣都跑掉了。」
「不如換了窗簾才過年，好嗎？聖誕去不成日本了，誰叫你買車？沒錢了，努力再儲蓄吧。」
怎麼辦呢？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四下死寂。
又道：「我織的圍巾在第三個抽屜，你明天記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條好帥！」
咦？水龍頭和洗衣機也關掉了？
他愴然給她嚴嚴蓋好被。隔被輕拍，哄她入睡。
阿國正想伸頭出去窺探一下——只見花花著地無聲若無其事地，竟然已站在床畔，還鑽進被和*圖*書窩中，像從前那樣，順理成章。
在黝黯的廚房，外面微弱的燈光和慘澹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貫注又樂在其中的手勢，她甚至沒有用熱水，亦不戴膠手套。青白的雙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指環，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每晚，她都像一頭躡手躡足的小貓，無聲無息地如往常過活。
阿國泫然：「我愛你。我捨不得你。」
阿國起床，躡手躡腳，輪到他變身一頭探秘的貓，躥到廚房去。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強留到幾時？
大廳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未幾，又停了。想一想，奇怪，這三天來，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莫非是自己有夢遊症？怎麼會？此刻明明是醒著的。靜心一聽，水聲！
面對生死，束手無策，任由命運撥弄。但我們只能順應，並且適應。
阿國的手顫抖。銀色的繡花針在黑夜中一閃，像哀怨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她記不起發生過甚麼事。
一個月來，阿國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沒有徵兆，也沒有預感，事情就發生了——我們都沒有準備好heｔuｂoｏｋ•coｍ•cｏm呀！
電單車汽缸容積四百毫升，馬力五十九匹。
阿國鼓足勇氣，哆嗦：
那天，他喜滋滋地駕著夢寐以求的跑車型電單車，載著花花兜風去。
阿國翻了幾個筋斗，左手和雙腿劇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國急忙匍匐爬行，艱難地伸手向前。他淒厲大喊：
「快睡吧，好好睡一覺。」
「還安裝了『大包圍』外殼。」阿國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阿國問：
從此不能再見。
「夜了，別想太多。明天再說。」
眼看著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裝修工程也跟進不足，一定不對勁。
阿國嚇得張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驚動她。
「花花，你告訴我：你姓甚麼？剛才吃的牛扒幾成熟？我們結婚多久？你千萬不要睡著了！」阿國竭盡全力緊握她的手，問一些最簡易的問題，但她回答得甚為困難。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徐徐地，合上雙眼。
在送到醫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頭部重創，肋骨刺穿心和肺。
不忍說破。
阿國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決定……
「——和圖書沒事了，乖乖睡吧。」
想想，又省得：
「唔？」
已經是第七天了。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是甚麼大門？我們家的大門？」
「老公，我很冷。」
沒一晚可以一覺睡至天亮。忽地驚醒時，眉頭是皺鎖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識的時段，心情仍極悲哀。
她一向安靜。小名也同他家那花貓一樣。當年不識她，他是這樣地喚貓。後來認識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橋，話匣子馬上因此大開。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驚，豁然開朗，一切明白了，就不會再來。」
車子在公路高速飛馳。
「真累！家務總是做不完。」
有了女人，花貓留給母親。
「我是誰？在哪兒？你是誰？為甚麼？我要回家！門呢？門呢？——我很冷。」
「花花——」
「把針倒插在床褥中，剩針尖向上，然後用床單覆蓋好，別讓她發覺。」
「我記起一些東西——又記不大清楚。我好像要到哪兒去？我不想去。我回來後，總是下意識要尋找一扇大門……」
她瑟縮：
不會。
阿國拿著一根繡花針，手有點抖。
花花道：
他只好又躡手躡腳，像一
和*圖*書頭逃躲的貓，躥回床上，大被蒙頭，瑟縮一角。等到明天？時間過得特別遲緩。時鐘接近停頓。此情此景，如何睡得著呢？不管阿國身子僵硬，牙關打戰。花花嘆氣：「昨天我回超級市場上班，收銀機的座位已換了新人了，沒有人理我。公司真沒人情味，辭退我也不給一個月通知。唉！年近歲晚，很難找工作呀……」
花花沒事人般自顧自閒話家常：
這一陣，總是心不在焉。
記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聽到廚房發出聲響。他不以為意。起床後，見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沒有上心。
是第二回送她走。
她徐徐地，去了。
一個死去的人有他該走的路。
「花花，老婆，你怎麼樣呀？對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麼樣呀！你有沒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著我……」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經不再是凡塵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塵、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經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體溫，愛與被愛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遼闊的奈何橋。
阿國心知肚明，大吃一驚。
花花對他很體貼，常常故意輸給他。
「不。」花花皺眉，「那和-圖-書扇神秘的大門，若隱若現。我不想推開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開它。我不要！阿國，我又逃來你身邊。我這樣來來回回的，好辛苦，頭便疼了。」
在迴旋處，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車和人也凌空彈起，再撞向燈柱，然後墮在一地的鐵片和銳利的碎玻璃上。
花花緊緊摟著他的腰。這價值五萬七千元的風馳電掣太貴了——不過只要阿國開心，她就滿足。花掉了一筆積蓄，得罰他洗上一個月的碗……
「有甚麼後果？」
「我怕我推門走出去後，認不得路回家——年紀大了，記性差了點，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記了剛才的事。阿國，我提早患了『老年癡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本來最恨洗碗了。
拎著一根繡花針的阿國怎狠得下心來，叫她「豁然開朗」？
她拒絕推門進入另一個世界。
也許在五分鐘之後，花花如前爬上床，遭繡花針一刺而醒，滿目驚怖。雖戀戀不捨，迫得煙消雲散。
行內一個資深的裝修工人，給了他一根繡花針。告訴他鄉間流傳的土法。周師傅教阿國：
廚房傳來水聲，碗碟的碰撞聲。之後，是洗衣機的悶哼，一下一下，搖晃著人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