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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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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夏日 蜻蜓

最後的夏日

蜻蜓

「複雜。」裴海東說:「下課的時候,沒事找事來找你,挨著你講話。『裴老師——』……」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老裴,倘若我也出國,你猜我要幹什麼?」
李玉英的本子在電扇的風中曄嘩地翻動著。鄭介禾重又把雙腿疊架在桌子上。他用下巴指著那一堆本子,說:
裴海東止不住笑了起來。而且由於他感到一種憂悒,那笑聲便似乎有些誇張。他說:「不見得不是個主意喲。」
鄭介禾熱心地笑了起來,卻又像頓然失去興味似地停住了。裴海東說:
辦公室陸續來了剛下了課的以及準備下一堂上課的老師們。學生們也在此起彼落的「報告」聲中穿梭於這間頓時顯得侷促起來了的辦公室。裴海東又去翻開他的朱點的《史記》。他的臉有些蒼白起來了。書上說: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
「我是搞化學的。」鄭介禾說。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
「李玉英。」鄭介禾說。
「我們老師叫我來拿粉筆。」周蓉搶著說:「粉筆用光了。」
鄭介禾漠然地說著,架好眼鏡。在濃眉下,他於是又恢復了那種帶著幾分憂悒的眼神。那是一種生活的憂悒感罷,而不是知性的那一種。他拿起擺在他桌上的一個長長的信封,在空中照了照,然後在沒有信紙的黑影的地方,撕開了,抽出一條摺得不很工整的信紙。裴海東遞給他一支菸。鄭介禾趕忙放下信,給裴海東點上火,又給自己點著了。他拿起信說:
鄭介禾撿起桌上的空信封,捲在他的左手的食指上。裴海東看著被包紫得彷彿受了傷的鄭介禾的左食指,說:
「你說什麼?」
桐主任熱心地笑著,把本子分別擺在空著的桌子上。
「噢。」鄭介禾說:「我是搞化學的。什麼行不行,我全不知道。」
「沒什麼。」鄭介禾說,動了動他的左食指,看來好像一個花臉的小傀儡。他說:「弟弟的來信。不是來要錢,就是說錢已收到了。總是這些。」
「是我。」
女孩開始哭泣起來了。裴海東這才抬起頭來。女孩嚶嚶地哭著。哭聲使得這惡燥的夏日益加落寞起來。遠遠地傳來一些老師們尖嘯的教學聲。
「把本子拿回班上去發了。」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裴海東獰惡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了起來,使鄭介禾微微地一驚。桐主任打窗外漫漫的走過去。兩人都向他微笑招呼。裴海東低聲說:
鄭介禾又去舞動他的左食指,像耍著傀儡戲似的。然而那硬質的信封,卻逐漸從他的指頭上鬆弛下來了。
他們於是又沉默起來了。裴海東在沉默中感到一種失神的迷茫。鄭介禾還給他一支香菸。他們默默地吸著。裴海東偷偷地望了望鄭介禾。他才真是被那些女學生們談論著的,甚至戀愛著的老師。李玉英卻不一樣。全校的女學生——自從伊在這個三月來校以後——都永不饜足地看伊,議論著伊的美貌。至於男生們,卻似乎並不顯得十分熱狂。鄭介禾和裴海東吐出來的煙霧,總是在昇到一定的高度時消散在電扇的風裡。遠遠地從某一課堂上傳來斥責的盛怒的聲音:
裴海東說:
——書,是讀不完的。老師畢業以後,現在又去唸研究所。在你們看,就是自找罪受……。
「呃呃,」桐主任說:「這幾天抽查本子。」
「他X的,」他說:「將就點罷。」
「沒課呀?」
「不懂得規矩嗎?」
他們又靜默起來了。鎮著硯台的本子,依然在風中掙扎著。他們都望著那張空著的桌子。一隻黃漆的三角木板寫著:「李玉英老師」。
周蓉沉默地站著。裴海東翻著他滿是朱點的《史記》。他記得自己時常告訴學生們:
「我只是問你,」裴海東說,又去翻弄著他的書:「問你曉不曉得規矩?」
「我生平最懶於寫信了。」
「臉巾也該來換一條了。」裴海東說。
「作文也不好好作,」裴海東想了想,說:「去罷!」
「開麻雀館。」
鄭介禾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女學生們管他那一排牙齒叫「亞蘭,德倫」。實際上,除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的那一排整齊的牙齒,他看起來一些兒也不像那位法國的影星。然而他確是一個漂亮的傢伙。裴海東忽然想起學生們總是在背後說李玉英老師對他「有意思」。他忽然拾起《史記》來,輕聲地唸著說:
鄭介禾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以這句話為樂。他甚至沒有笑笑。他摘下眼鏡,用心地揩著。裴海東只好像是很有趣似地笑起來。
周蓉低著頭。裴海東點起一支菸。他看見發育得那麼好的伊的身材,使他蕪蔓地想起伊總是坐在教室的末排漫不經心地寫著作文的樣子。
https://www.hetubook.com.com噢!」裴海東說。
鄭介禾把總是穿著質料不錯的褲子的雙腿,交疊著抬在桌上。然而差不多在同時,又敏捷地收了下來。所以桐主任捧著一疊作業本子走進來的時候,鄭介禾悠然地說:
「到底是去讀什麼呢?」鄭介禾說。
「『裴老師——』,就是那樣。像剛才罷,伊一個人溜進來了。」
「用功,總是有搞頭的。」他說:「我畢業兩年了,以前學校的那些,從來都沒再去摸過。」
「當然。」鄭介禾認真地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麻將。」
鄭介禾望著他。他的漂亮的、憂悒的方型臉,卻似乎並沒有一種期待的熱情的樣子。
「誰去讀什麼呢?」
「學生們都說:李玉英對你有意思。」
「女孩子嘛!」鄭介禾說。
「而且,這女孩有點浪漫。你不要說我們學國文的古板。李文輝是我的朋友,我當然當小妹妹待伊。那裡知道——」
「你看。」裴海東說:「有一次伊和鄧銘光談著《文星》。他們談『五四』,談『全盤西化』。鄧銘光也是個淺人——不是我背後說他,這是公道話,老鄭。」
鄭介禾順手開了電扇的開關。於是三個骯髒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唧唧地轉動起來。其中一個故障了的,卻以差不多慢了二分之一的速度,劃著生病一般的圓圈。鄭介禾站在右面牆上的瘦長的鏡子前,扶了扶眼鏡,攏了攏頭髮。裴海東說:
「女生呢?」鄭介禾說。
鄭介禾說。他竟用那條毛巾抹著他的頰和嘴。然後又摘下眼鏡,在他方型的臉上來回揩抹著。
鄭介禾沒說話。大頭蜻蜓又飛舞起來了。牠們總是註定了永不能識破那一面玻璃的透明的欺罔的。
「去年我第一次上伊們的課。」裴海東說:「我就知道周蓉這小孩複雜。」
「我是周蓉。」
裴海東頓時被「恥之。逃隱」這樣的句子給吃了一驚,以至於絞痛地悸動起來。他猛烈地合起書,把著溫暖的瓷杯,彷彿喝著血液那麼樣仔細地飲著無茶味的水。這時他聽見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走進休息室。那腳步聲停留在牆角的粉筆架邊,然後逐漸走向門口。裴海東忽然說:「那一個?」
「就是這話!」裴海東歡喜地說:「人家說我對伊怎麼樣,哼!這就是笑話。」
「周蓉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裴海東說。
「沒那事。」
「我剛才是說:周蓉怎麼的了?」鄭介禾若有所思地說:和圖書「彷彿哭著的樣子。」
鄭介禾旋即自棄地笑起來。於是他們沉默著了。現在除了三隻風扇的聲音外,又有一隻大頭蜻蜓在慌忙地撞頂著窗子的聲音。鄭介禾和裴海東都默然地注視著那隻長著虎紋的黃色的大頭蜻蜓。裴海東把菸放在腳下踩熄了,放進桌上的菸灰盤,又順手把它扶到他和鄭介禾的正中央。蜻蜓仍然死命地撞著玻璃窗子。
裴海東躊躇了一會,把自己的一個膠質的硯台鎮在本子上。他的手有些戰慄。某一種絕望的情緒漫漫地滲進他的胸腔。鄭介禾說:
「這些學生!」鄭介禾嘆息似地說,卻一點也沒有關切的痛心的感情。
裴海東放下茶杯,重又打開他的《史記》。他翻著翻著,找到了方才的〈伯夷列傳〉,心裡怎也不能不覺得有些孤苦起來了。裴海東說:
「謝謝你。」
「我們三番兩次規定了:進辦公室要先喊報告。」裴海東說。
鄭介禾抬頭看看電扇。天花板上沾著雨天留下來的暗黃色的污漬,彷彿地圖一般。「開了電扇,你瞧:那聲音真叫你心煩。」裴海東說。
「李玉英在八月中出國,聽說。」鄭介禾說。
裴海東在講台上用一種和他的肅殺的表情不類的溫柔的聲音,對學生們說:「請大家打開第九課……」
——不要講話!聽見沒有?
於是風扇唧唧的聲音忽然顯得孤獨得了不得了。兩人都被這種盛夏的孤寂給弄得有些憂愁起來,特別是裴老師。

「照樣!」鄧銘光昂然地說。
周蓉走了。抱著一堆零零亂亂的練習本的鄭介禾在門口碰到伊。他頓悟了似地說:
鄭介禾把信封也丟進字紙簍裡。裴海東說:
「三番兩次規定了的。」裴海東說。
「這些學生就是笨。剛才高一仁班被我打斷了兩條板子。」
「本來就是這樣。」裴海東莊嚴地說:「然而李玉英就吃那一套的,你曉得嗎?出去學什麼?——學什麼都一樣的。一條牛牽出去,回來還是一條牛。」
「不開電扇,悶熱……。」
「方才是怎麼回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裴海東說。
摘下眼鏡的鄭介禾的眼睛看來陌生,而且滿脹著一種疲憊的浮腫。
當裴海東用紅筆點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的時候,休息室裡又因為開始了第四節課而寂靜如死了。風扇的聲音,依舊令人淒楚地響著。裴海東走向操場右翼的大樓。在猛轉彎的時候,他遇見了趕到另一排教室去上課的李玉英。他站m.hetubook.com.com在那裡,看見伊傲然地擦身而去。他蒼白著臉,走進高三忠班的教室,第一次感覺到一股冷澈至極的恨。在那一霎時,他立刻是從這種恨毒的情緒中得了這樣的解釋:這麼冷澈的恨,便證明一向不曾愛過伊的罷!他於是又得勝似地笑了起來。
「你瞧這女孩子成天只知道打扮,說老師們的閒話,交男朋友……。」
鄭介禾忽然說。裴海東像吃驚似地把書翻蓋在桌上。鄭介禾漫不經心地把讀完的信揉成鬆弛的紙團團,丟進紙簍裡。
裴海東頓時氣忿起來。然而他也差不多在同時自己將這暴發的氣忿抑壓著。
「這話是對的!」鄭介禾誠懇地說。
「飛出去了。」裴海東戚然地說。
於是裴海東不屑地笑起來。鄭介禾也不知其所以地笑了。
「主任忙呵!」
「我不喜歡聽那些嘩啦啦的聲音。」
「噢。」裴海東說:「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是我。『我』是誰?」
裴海東有些失神地看著蜻蜓。現在牠疲倦地停在窗櫺上,便留下風扇的唧唧的聲音。牠的黃底黑紋的模樣,令你想起一隻午睡於叢林中的老虎。
「裴老師——」鄭介禾像唱歌似的說。
鄭介禾伸了伸懶腰,在抽屜裡翻出教科書來,擺在桌上。鄧銘光洗好手,坐在李玉英旁邊的自己的坐位上。他把滿滿的一杯茶一口氣喝了下去。他喘息著說:
「複雜。」鄭介禾不耐地說。
桐主任走了過來,將剩下的一疊擺在裴海東的對面的李玉英的位子上。他是個肥胖的、總是那樣溫和地笑著的那種人。他的膚色有些黝黑,然而就一個五十六歲的人來說,他的皮膚或者太過細緻了些罷。他把本子整齊地擺在李玉英桌子上,便又笑嘻嘻地走了。
「哇——」鄭介禾惡戲地說:「哇——」
說起深度,鄭介禾就有些擔憂起來。他扶了扶眼鏡,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下課鈴忽然熱烈地響了起來。頃刻間操場都充滿了學生們嘩笑的聲音。鄧銘光精神飽滿地衝進門來。他大聲說:
「我這兩個月來,不知道在幹些什麼。」裴海東微笑著說。他的三十四歲的土黃色的胖臉,發著皮質的油亮和微汗的光澤。鄭介禾說:
一個困惑而有若干懼怖的聲音。裴海東悲哀地說:
「我狠狠地訓了一頓。」裴海東義正辭嚴地說:「你看看這個孩子。」
鄭介禾驚醒似地說:
「沒什麼。」裴海東說:「下禮拜得把《史記》點完。我還剩下大本。」
「噢。」
https://www.hetubook•com.com「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蜻蜓飛出去了!」
「幹什麼?」裴海東說。
「周蓉你過來。」
裴海東有些狡慧地注視著他的溫暖的瓷杯。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
「這是最要緊的一點。」裴海東說:「李文輝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得照顧伊。這是說公道話。我借書給伊看。但沒用的。漂亮女孩都這樣:沒深度,沒有氣質。李文輝是我的朋友——」
鄭介禾在臉盆裡洗沾滿粉筆灰的手,然後用掛在架子上的綠色的毛巾擦乾。
裴海東笑起來,又去來回翻著滿是朱圈的書。鄭介禾坐在裴海東旁邊的自己的位子上。裴海東說:
「來了。說是要來看月考的分數。我說還沒改好,你猜伊怎麼著?——擠在我身邊,他X的,擠在我身邊,亂纏亂纏!」
於是他聽見一種畏懼的、躊躇的腳步聲走近他的桌子,在他的身邊站定了。一些木刻的字體毫不生意義地跳進他的眼睛:
「哦哦?」
「當然。」裴海東說:「各有所專,這是不妨的。他們就不曉得『五四』呀、『全盤西化』呀為我們中國搞出了共產黨!」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
「伊的哥哥李文輝是我的同學。」裴海東終於說:「我說一句公道話;這女孩子不行。我說的是公道話。」
裴海東又去翻他的書。那些木刻的字,今天對於他就像路邊的石頭或者什麼,一點也生不出意義:
「下一堂呢。」裴海東說,笑著。
仲夏的太陽就是那麼滔滔地傾落在操場上。第三節課的時分罷,碰巧所有的老師們都上課去了。教員休息室的右邊的牆上,不知道什麼道理在最近給鑲上一面瘦長的鏡子。裴海東即使理首於他的《史記》裡,仍然覺得那面瘦長的鏡子,在右面的牆上發著慘白的光芒。數百年的古刻本,經最新的機器翻印在光潔的紙上,然後又以數百年的古風,處處加上朱紅的圈點。裴海東默默地說:
裴海東把他的書翻開了又蓋上。蓋上了又翻開,彷彿要在裡面找尋出一件他曾經夾在裡面的什麼。
「老鄭我們現在是說公道話,老鄭。」裴海東說:「最重要的一點:這女孩沒腦筋;就是沒思想,沒深度。」
「無風不起浪。」裴海東說。
鄭介禾邊走邊架上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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