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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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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夏日 風鈴

最後的夏日

風鈴

「乾杯!」鄭介禾說。他坐起來,兀自喝著。「我已經永遠失去純情派的愛情了。」他笑著。
「你是個帥小伙子,真的。」鄧銘光說:「我聽說李玉英對你好。」
鄧銘光問他「什麼風吹來的」。其實外面連一絲風也沒有。鄭介禾說他來郵局匯錢,彎了來。他說他怕找不到人。「沒想到你在家」。鄭介禾說。鄧銘光顯得很快樂。他是個高大的廣東人,少說也有一八〇吧。
「嗯。」
「算了罷,」鄭介禾說:「只有那個女人才知道性是一種生活。這個,小兒科們是不懂的。」
鄭介禾忽然笑了起來。「有什麼好笑?」鄧銘光說:「你是學化學的,在那邊不會喫苦的。」鄭介禾沒有解釋他為什麼笑了。他只說:
「你把我也給罵了,」鄭介禾微笑著說:「但我不生氣。我不搞補習,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是說照俺現在的活法。」
「老鄭,人家都說你長得英俊。我現在發現你的臉像用雕刻刀削出來的,由好多削痕組成。」
「依你說呢?」
鄧銘光喫了一驚。「噢!」他說,把杯子裡的冰塊慢慢地搖著。「你怎麼會這樣想?」
鄧銘光只是輕啜了一口,鄭介禾卻兀自喝乾他的杯子。「老鄭,」鄧銘光一邊為他倒酒一邊說:「你為什麼不也出去?」
「I'm sorry!」鄧銘光衷心地說。
「這是誰?」
「死了。」鄭介禾微笑著說,露出他的漂亮的白牙齒。
「這玩意,」鄭介禾說:「據說是美軍指定使用的飲料。」
「你也出國了?」鄭介禾嚷著說:「乾一杯!」
鄭介禾說要走了。鄧銘光留他多聊會兒。「不佔你時間,晚上你有約會。」鄭介禾說。鄧銘光為他的那種大哥哥般的體貼所感動了。「你走了,將來我弟弟要出去,你一定要幫我在那兒照料照料。」鄭介禾說。鄧銘光說沒有問m.hetubook.com.com題。他們於是走在院子裡了。
「當然。」
「他最喜歡跟女學生糾糾纏纏。他還到處說人家的女學生壞話:說這個去勾引他;那個去誘惑過他。他不要臉!你知道不?噢!他說我打學生。不錯god-damn-it我打,要他們好,男的打,女的也照打!怎麼?我公平,嚴格。他呢?他把打分數當作對付女學生的手段。對男生呢?作補習的要挾。一句話,他性變態!」
鄧銘光說蘋果西打原來就是美國的飲料。「R.C. Cola也是。」他說。鄭介禾一下子似乎沒聽懂。鄧銘光就說是「榮冠可樂」。鄭介禾懂了,他說:
「你醉了。」鄧銘光友愛地說:「那個女人後來怎麼了?」
「梅琦表姊,梅琳表妹。」
「我捨不得這裡的麻將、補習費,」鄭介禾說:「還有,捨不得這裡的女人。」
鄭介禾站了起來,搖著杯子。冰塊在杯子裡發出一種極為解渴的叮噹聲。「不是我死心眼,」鄭介禾伸著懶腰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能為自己的乳|房起名字的那種女人了。」
鄭介禾微微地有些闇淡起來。「那個孩子不錯。」他低聲說。他放下左腳,然後把右腳疊上左腳。鄧銘光喜歡鄭介禾,按照鄧銘光自己說的,可能是因為鄧銘光是個獨子,不曾有過兄弟。「只是那個孩子身體太壞了。用功過度。」鄭介禾:「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舉目無親,我不罩著他點兒,怎麼辦?」鄭介禾兄弟是跟著他們大舅來臺灣的。後來他大舅死了。
「才開始,李玉英要我打一封信。這樣開始的。你知道女孩子們詭計多端。」
鄧銘光喜歡他這種絕不自作多情的脾氣。鄧銘光快樂地微笑著。他說:「其實那些學生們也最會嚼舌頭了。」
「我要聽聽。」鄧銘光說。
和_圖_書「老鄭,你聽我說,」鄧銘光說。
「鳳凰于飛嘛!」
兩個人於是開心地笑了起來。鄭介禾說給弟弟寄了錢,還剩下一點。鄧銘光稱讚地說:
「忙些什麼?」鄧銘光笑著說:「我在打一份application form.」
鄭介禾開心地笑起來。「伊就是這樣的女人,」他說:「在伊以前和以後,我只是個自我中心的性的impotant。而你呢,還只是個小兒科。」他又開心地笑起來。
「可是你不能否認另外的一種愛的型式……」鄧銘光說。
鄭介禾望著鄧銘光書桌上的打字機。那是一隻兄弟牌的手提打字機。機上留著打了一半的文件。老王端了兩瓶冰過的蘋果西打,為他們倒滿了兩個杯子。鄭介禾因為熱著,便在接住杯子後立刻喝了一口。
「Johnson! Damn you!」鄧銘光說,一面拍拍鄭介禾的肩:「牠不咬人,不怕,不怕。」
「噢,噢。」
鄧銘光沉默地聽著。
「你就是只有來郵局的時候才來我家。」鄧銘光抱怨地說。
「比方說:在詩篇裡寫著的那種。」鄧銘光說。
「嗯嗯。」
「你相信不?」鄧銘光感動地說:「我懂你意思。」
「我不能喝了,」鄧銘光快樂地說:「我們要在六點鐘見面。」
「你以為,」鄭介禾說:「李玉英漂亮不?」
「昨天晚上,我贏了錢。」鄭介禾說。
「噢,噢!」鄭介禾說:「可是,麻將呢?」
鄭介禾看來一點也無動於衷。「去你的X。」他說。他是個最不吝於對自己揶揄和嘲笑的人。他的這種自棄,適當地成為一種洒脫。他把左腳疊在右腳上,說:
「女人?」鄧銘光舉杯說。
門鈴響後,鄧銘光從他的窗子望著大門。老王去開門,進來的人竟是鄭介禾。鄧銘光在窗子裡面大聲說:「歡迎,歡迎!」這是和-圖-書一個禮拜天的中午。
「我愛過一個女人。只有這一個,」鄭介禾說:「一個真正懂得愛,也懂得叫別人去愛的女人。」
「女人。」鄭介禾也舉杯說。
「我也替你打一封信罷。不管怎樣,那邊是個新的天地,充滿了機會。美國生活的方式你知道……。」
「伊有一種自然的人的味道。」鄭介禾悠悠地說:「比方說——伊的右乳|房比左邊的大一些。伊就管右邊的叫『梅琦表姊』,左邊的呢?『梅琳表妹』。」
「裴海東說伊同你談得來。」
鄭介禾喃喃地說:「梅琦表姊,梅琳表妹。」他不住地側起身喝酒。
鄭介禾又為自己倒了一杯。他其實並不十分喜歡那種蘋果的酸味的。鄧銘光看著鄭介禾——以一種嘲弄的興味——,突然說:
後面的英文鄭介禾沒聽懂。鄧銘光猛喝了一口酒,把杯往桌上一頓。他說:
「李玉英。」鄧銘光說。
「你不同。你不同。」鄧銘光說。
老王送來一套藏青的剛洗過的西裝。鄧銘光說,「放著,放著。」老王把西裝放在床上。鄭介禾跑去摸料子。「英國料子嘛。」他在行地說。他順便在他的床上躺下,把酒杯擱在肚子上,兩手護著杯子。一張彩印的裸體畫橫在床頭的牆上。鄭介禾對畫中的女人眨眨眼。
鄧銘光有些激動地把打字機上的東西取下,丟給鄭介禾。「Nancy Y.E. Lee」他讀著,懶懶地問:
「在這邊,日子過得飄飄浮浮;到那邊,還不是飄飄浮浮的過?」
「唉——」鄭介禾嘆息地說:「我是歷盡滄桑了。我的標準,不算的。」
鄧銘光自份是會弄文學的人。但他卻不知道他不懂得這句話。他近乎憂悒地說:
「你從來不曾戀愛過嗎?——我是說戀愛。」
「老鄭,」鄧銘光虔誠的說:「你是個帥小伙子。可是美國也不是就沒妞兒們呀!」
和圖書「我是覺得這女孩子不錯。」鄧銘光羞澀地說:「伊原先申請了一個南部的學校,靠近墨西哥那邊。我跟伊說,那邊黑人、波多黎各人多,夠討厭!伊嚇壞了,就央請我再申請一個。」
「對了!——god dammed(他X的),我竟給忘了呢!我請你喝Jonny Walker。」
「這有什麼辦法呢?」鄧銘光很歉然地說:「人家東西是好的嘛!」
「老鄭。」鄧銘光說。
這蘇格蘭的威士忌使得鄭介禾一下子高興起來。他望了望桌子上零亂的洋書,又看著打字機。「怎麼樣,忙著些什麼?」他說。
他們默默地喝了一口,鄭介禾叮叮噹噹地搖著盛有冰塊的杯子。
「我也這麼想。」
「太過於幼嫩了,」鄭介禾沉思地說:「你喜歡李玉英嗎?」
「你們多久了?」
「裴海東?」鄧銘光不屑地說,「談是談過幾次。李玉英有點腦筋——」
鄭介禾從仰臥改為伏臥,把酒杯擱在光潔的地板上。
鄧銘光叫老王送來一小盆冰塊。然後在書架上取出一個方型的酒瓶。土黃色的酒淋過杯子裡的冰塊,光看著都解渴。他把杯子端給鄭介禾,鄭介禾一邊喝,一邊看著瓶子上畫著的一個穿著紅外衣的年輕的蘇格蘭紳士,在興高采烈地邁著步子走著。
鄭介禾走過院子的草坪。陽光照在他濃濃的髮上。院子裡的草木都靜謐地站立著,彷彿一個舞台;而陽光也便看來像舞台上的燈光一般,白得令人眩目。
鄭介禾站在院子裡洒脫地笑著。這時他才聽見掛在門口的一個金黃的風鈴,叮噹地響著。老王來替他開門,然後門又在他背後沉重地關住了。
「你們一塊去吧。」鄧銘光熱情地說。
「女人不是供你爭論的,」鄭介禾說:「女人是供你生活的。」
「我不反對。」鄭介禾說:「你在戀愛著罷?」
「自從李玉英來我們學和圖書校,我總共只跟伊說不到三十個字的話。」
「你再去想想。想通了,我立刻替你打一封信。」鄧銘光說。
鄭介禾忽然笑了起來:「裴海東搞國文,你搞英文。他說李玉英沒腦袋。你呢?說有腦筋!」
「明年他畢業了,讓他出國。」鄧銘光說。
「當然,當然。」鄭介禾說。他們又沉默了一會。
「人家的東西,就是好。」鄧銘光說。
這時一隻大洋狗突如其來地撲上鄭介禾的肩膀,使他驚叫了起來。
鄧銘光顯然把「飄飄浮浮的過」的這句話,只當作物質上的不安定的意思。因此他便不說話了。關於出國的問題,他是從來不曾考慮過物質問題的;他的家富有,此外,在美國還有許多親戚。但是他忽然興奮的說:
鄭介禾咯咯地笑了起來。他說:
「我要去,就是去開麻將館。」鄭介禾說。
「別說你這個人吃喝嫖賭。但只有我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你對你的弟弟,也可說是仁至義盡了。」
鄭介禾一個人微笑著,他用一種歌唱的聲調說:
這個高大的廣東人開始有些陶然了,鄭介禾卻毫無醉意。他為鄧銘光又倒了半杯。「Nono-nonono!」鄧銘光推辭說:「不行。我晚上還有事,不能喝。」他笑起來。
「God damn it,你醉了!」
「裴海東他混X,」鄧銘光激動地說:「他算什麼東西?他酸葡萄。你知不知道?他阿Q!他從開學起就追人家,在街角等人家,你知道嗎?——學生都告訴我。他追不到手,他就來這套。他是個老頑固,你聽我說:他說五四運動和現代的文學都是共產黨!God dammed it! He's just a god damn dirty sonovabitch!」
那畜牲依然興奮地跳躍著。鄧銘光抓住牠的項圈,不住地說:「Damn! 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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