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中全會精神，四項基本原則，我完全擁護，有記錄可查……」
「你別明知故問了。上次開會傳達省委的意見，你不是來了嗎？趙部長點名批了老許那篇介紹西方現代派的文章呀！」
「是我呀，你是誰呀？」
「親自來才好呢！叫他看看，掛名兒一個外國文學研究室，就那麼一間破屋子！還怪人家不來上班，上班有地兒待嗎？」
楊昌明趕緊放下雞毛撣，雙手捧著說筒，聲音裡帶著尊敬：
「喂，我不跟你辯論！你上葉菲家拐個彎兒，通知她一下。她那兒沒有傳呼電話。」
「您是天湘同志嗎？」
「行嘞！您候著吧，我這就叫去！」
「你哪來那麼多牢騷？我可告訴你，明天的會討論老許那篇文章。」
「喂，喂，你通知一下沈志業，他那兒沒電話。」
「喂，您是吉祥東街公用電話嗎？勞駕您給傳一下五十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號的吳天湘。口天吳，天上的天……」
「哎，童童，你怎麼也跟那些大研究員一樣，不來坐班了？」
「哎，別開玩笑。明天九點開會，你可得到。」
外國文學研究室屬於恢復單位，幾經討論研究爭奪，才在這裡佔了一間辦公室。面積雖然不小，做個餐廳能擺下七八張桌子，作研究室來用卻極不相宜。二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屋，除了聊天，還能研究啥？鑒於文學研究多屬個體勞動，吳天湘自己也是把工作室設在寢室裡的。因而從外國文學研究室重建之後，就廢除了坐班制度，各自在家搞自己的研究，除了開會和查找資料，誰也不到研究室來。這間辦公室，實際上就變成楊昌明一人用的了。也因此，他除了「秘書」、「支書」兩項重任外，又兼任了公務員、電話員、收ｈttps://ｗｗw.ｈetｕｂooｋ•ｃｏm•ｃｏm發員、接待員等項任務。
「朱盛，你那兒是公用電話，別瞎扯了。明天早上九點準時到。告訴你，黨委辦公室吉子寬親自來參加。你可別遲到，別請假！」
「啥？您是外國，哪兒？」
「你的病假條怎麼那麼好開？你能不能也給我開兩張？」
「敢不來嗎？平常沒人想起我，到了開會學習，就想起秦童童了。」
「您甭跟我說這些，我不認得字。」那邊是個嗓門挺大的女人，「不就是五十三號二樓的老吳同志嗎？一個瘦高老頭兒，我認得。」
對方不容分說，把電話掛上了。
「我是外國文學研究室。」
「不是已經發了通知了嗎？」
「是我。」聲音是宏亮的。
「喂——」
「對，對。」
「喂，童童呀，我是老楊。就你們家電話好打，一直通。這一上午打電話差點兒沒把我累死！」ｈｅtuｂooｋ.cｏm•ｃｏｍ
「什麼事？」
楊昌明放下話筒，臉上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他覺得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暖瓶，晃了晃，空的。他起身提著暖瓶到鍋爐房去灌開水。
楊昌明急了，兩手把話筒攥得更緊，好像這就是吳天湘的胳膊，聲音裡也帶出懇求的意味。
「天湘同志，您明天最好早一點來。這個會還得您主持。」
「你別裝傻了，學什麼你還不知道？」
秦童童的爸爸是省委統戰部的副部長，家裡有電話。
那邊接電話的人來了。
「我們這裡郵遞員從來不出事故。喂，老楊，給透露透露，又學習什麼文件呀？」
「我是研究日本純文學的。西方現代派，跟我兩碼事兒。」
楊昌明從兜裡掏出塊縐縐巴巴的手絹兒，擦了擦額頭的汗，又叫通了一個電話。
「連我你都聽不出來了，我是楊昌明。」
「哪篇文章呀？」
「我有病假
和_圖_書條兒呀！」
「哦啊，對不起，對不起！楊書記，找我有什麼事呀？」
楊昌明又進了一步：
「喂，你是朱盛嗎？」
「好嘞！只要今天夜裡不上醫院看急診，明天我一定來。」
「您是哪兒呀？」
「是啊，是啊，」楊昌明解釋道，「這次會議，院黨委非常重視，黨委辦公室的吉主任要親自參加。他要我務必再電話通知一次。」
打了開水回來，楊昌明拿起茶杯，揭開痰盂蓋，把隔夜的剩茶往裡一倒，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他趕緊把痰盂蓋上，也顧不得沏水，又回身坐下拿起了話筒。
「喂，說真的，童童，你明天早點兒來，幫我打掃打掃衛生。吉主任說了，親自來聽會……」
「喂，喂，您就說我姓楊，我叫楊昌明。楊……」
「行啊，只要你也在兵團落下病根，十年八年的好不了，我準給你弄假條兒！」
「我是楊昌明呀！」
楊昌明一手拿著話hｔｔｐs://www.ｈetｕbｏoｋ•cｏm•ｃom筒，一手抄起雞毛撣子，漫不經心地撣著桌上的灰塵。
「行啊，我給你跑腿兒。」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學習省委趙部長的講話，討論老許那篇文章。」
那邊沒有說話。
這外國文學研究室所在的省社會科學院，佔據著一處廟宇式的古建築。幾進的大院，高大的房屋，參天的松柏，確是一個幽靜的做學問的去處。只是房屋年久失修，瓦殘牆斷，柱漆剝落，地面坑洼，更兼落葉秋風，很有一點蕭殺的景象。
「會，我參加。主持，還是你。」
「我寫不了文章，也不屬於批判對象，沒我的事兒！……」
「您可真夠辛苦的！」
「你是支部書記，黨委佈置的學習，當然由你主持。」
「無事不敢驚動，通知收到了沒有？」
「天湘同志，您是研究室的主任。這不是一般的學習，這是批評老許那篇文章，我主持，不合適。」
「明天上午九點鐘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