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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

作者: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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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回答只是一聲長嘆。
吳天湘比許明輝大五、六歲,看上去卻好像比許明輝小五、六歲。他穿一件法蘭絨春秋衫,一條純毛嘩嘰長褲,褲縫筆挺。腳上趿著一雙洗得很乾淨的泡沫塑料拖鞋,露出一雙黑紅兩色相間斜格子的尼龍襪子。他同許明輝一樣,也經歷了二十年的磨難,甚至還遭受過比許明輝更沉重的打擊——他的妻子因此而和他離了婚。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沒有像許明輝那樣消沉、頹廢、酗酒,以至潦倒。而是極其冷靜地,或者說十分理智地接受了這接踵而來的打擊。如今,二十個春秋過去,他看上去還是那樣年輕,那樣精明,那樣富有學者風度。彷彿他只是演完了一幕悲劇,並不曾損傷他的身心,反而從中得到了啟迪。
越說越激動,只見他的禿頂滲出汗來,那兩隻金魚眼睛也鼓得更大了。不容別人說話似的,他自己又接著說:
可是,就這麼一心撲在事業上,反而惹出禍來了。我錯了嗎?我沒有錯!他用拳頭敲著光光的腦門,一肚子的委曲。
所不同的是,二十年的磨難,摘去了他一頭的黑髮,留給他一個禿禿的光頭。他家庭經濟情況不佳,妻子治家無方,他自己又有李太白之癖,機關裡的人從未見他穿過一條好褲子,毛衣的袖口常有斷線如蛛絲般掛掛牽牽,上衣的扣子不是顏色各異就是缺一少二,尼抹襪之普及在他身上是個例外,他從來不去皮鞋店,懶漢布鞋開了口也不送去縫兩針。同事們稱他是「名士風度」、「不修邊幅」。溢美之詞,當之有愧。不過,他倒真是鑽在自己的外國文學研究中,無暇他顧。
「陸游地下有知,閉上的眼睛也要睜開!」吳天湘往籐https://m.hetubook.com.com椅上重重地一靠,嘆息道。
許明輝一來,照例是鑽到裡屋吳天湘那間書房兼臥室裡去。這間小屋滿是書。書架上排列的是書,桌面上攤開的是書,床頭枕邊上擱著的是書,牆角空地上堆著的是書。只在壁上掛有一幅吳天湘手書的魯迅先生的名句:

「你看,這一段,我還特別指出現代派文學產生的歷史條件。由於西方社會出現了比較普遍的幻滅,資本主義文明遇到了深刻的危機,這些國家的作家認為舊的傳統已經不可信賴,這才有反叛傳統的現代派文學,有未來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又有存在主義文學、荒誕派戲劇、還有黑色幽默,這,這不是有分析、有批判了嗎?」
許明輝可以說是失足落網。他熱情、豪爽,容易衝動。黨委書記動員鳴放的報告激動了他,鳴放會上的那些發言和掌聲震動了他。他把大家的意見歸納起來,作了一次題為《對改善黨的領導的十點意見》的發言,在全校出了名,也因此遭了難。
橫眉冷對千夫指
「至於趙部長的批評嘛,作為一種不同的意見,聽一聽,當然未嘗不可。」吳天湘接著說:「我們搞研究的,需要多聽聽各方面的意見。所以,我對他居然有時間讀你這篇文章,而且提出自己的意見,倒不認為是一件壞事。它至少說明,我們一些從來不關心外國文學的領導人,也關心起外國文學來了。當然,他的那些見解,我是不同意的。按照他那種觀點,確實,外國文學不需要研究,只需批判就行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吳,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吧?」許明輝直說了。吳天湘這才點頭答道。
一支煙悶悶地抽完了,許明輝用被煙油薰黃了的手指一捻,把煙頭掐滅了。拍起頭來,瞪著大眼睛,說道:
「老吳,支部通知我,讓我做檢查。」許明輝終於打破了沉默。
俯首甘為孺子牛
許明輝兩眼呆呆地望著桌面,那期刊上的鉛字忽而變成長條,忽而變成扁圓,忽而是模糊的一片,忽而又像一個咧嘴兒笑的娃娃臉,忽而又全都變得黑乎乎的了。他揉了揉眼睛,心煩意亂地站了起來。屋子小,轉不開,他一轉身又坐下了,楞楞地乾坐著。
許明輝沉著臉,低頭點上了煙,脊背往椅上一靠,急急地吐出一縷縷的輕煙。
他騰地站起,又在屋裡轉來轉去。往左走兩步,碰到一張鋪著破單子的舊木床,往右走兩步,碰到一隻堆滿期刊書報的舊書架。在屋裡太憋悶了,他抄起桌上的期刊:跨出門去,去找五七年一起被錯劃成「右派」的「五七戰士」吳天湘。
說著,他順手打開隨身帶來的那本期刊,急急翻到中間,用手指點著說:
「當然,這一段可能被抓住了。我說,現代派的文學,我們只是最近才開始接觸,可有人並不瞭解什麼是現代派,一提起它,就是頹廢、墮落、反動、病態心理、稀奇古怪、晦澀難懂、荒誕不經等等。我說,如果腦子裡塞滿了這種成見,就不可能客觀地去研究現代派文學。趙部長講話雖說這是替西方現代派塗脂抹粉,接受西方觀點,立場觀點傾向有問題。可憑良心說,我講的哪點不是事實?難道非要我把m.hetubook.com.com人家罵得一無是處,才算立場站穩了。這種謾罵式的文章,過去我們不是沒有寫過!」
「說到這次學習,」吳天湘頓了頓,又說:「我是有看法的。上午楊昌明來電話,讓我主持明天的會,我拒絕了。趙部長的批評我就不同意,我怎麼能主持這樣的會?老許,你也不必緊張,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現在不是五七年了,不會再抓『右派』了,也不會再無限上綱了。現在的問題是,撥亂反正還正在撥,有些人的腦子裡還亂得很,『左』的那一套還在起作用。這大概也是產生我們這次學習的『歷史條件』吧!……」
「我真想不通。我們是搞外國文學研究的,介紹一下外國文學流派,本來就是我們業務範圍以內的事,天經地義,這有什麼錯?」
「走,吃飯去!」
吳天湘卻是自投羅網。在整個鳴放期間,他正好因病住院,一條「右派言論」也沒有。病愈出院,回到學校,見到滿牆的大字報,許多同事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他不理解。由不理解到抱不平,最後,不聽溫素玉的勸阻,去找校黨委反映意見,成了「自動報名」的右派。
桌上稿紙攤開著,鋼筆沒帶帽兒,期刊翻開在一旁,那篇倒霉的文章就登在這一期上。
「你的文章一發表,我就拜讀了。」吳天湘又說:「趙部長提出批評以後,我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我認為,你這篇文章不但很有份量,而且淺顯易懂,可以說是在外國文學研究通俗化方面,作了一次有益的嘗試。這是很不容易的,西方現代派文學那麼複雜,派中有派,旗號各異。如果從概念上去介紹,很難說清楚。你主要用作品來說話,通過作品看流派,這是一個路子。當然,我也不是說這篇hetubook.com.com文章無懈可擊。比如,你對美國的『黑色幽默』,是不是肯定得多了一點?當然,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但是,『黑色幽默』的很多作品並不都具有這樣的水平。有的甚至是很無聊的。在這方面,你有所忽視。」
吳天湘嘴裡叼著煙斗,傾聽著從煙斗裡發出的嘶嘶的響聲,並不答話。他把桌上的一包好煙朝許明輝手邊推了推,示意他再抽一支。
「你憑良心說,文章裡有什麼越軌的地方?本來,這些年我們封門鎖國,對外面的東西一點也不瞭解。現在剛開了三中全會,提倡解放思想,我只是很客觀地介紹了一下西方現代派文學,並沒有說我們一定非學他不可。可是,你要介紹,總要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吧!」
吳天湘投過去一個探詢的目光,好像在問:你這是指的什麼而言呢?
不到五分鐘,小屋裡已是煙霧瀰漫。許明輝坐在一張摺椅上,吳天湘斜靠在對面的一張籐椅上,煙灰缸放在桌上的一角,吳天湘用煙斗,許明輝抽紙煙,兩人都忙不迭地把尼古丁往肺裡吸去,誰也沒有講話。
五十年代,吳天湘和許明輝同在省裡的一個大學任教。吳天湘是講師,許明輝是助教,五七年同時被劃成「右派」。但是,他們走向這條深淵的道路卻是大不相同的。
吳天湘站起來,挽著許明輝的胳膊說:
「難道現在還應該用紅衛兵的觀點、方法和語言去研究外國文學?如果是這樣的話,乾脆,外國文學研究室改名外國文學批判室,豈不省事!一寫文章,先來幾個殺、殺、殺!」許明輝越說越氣,拿煙的手指都微微地發抖了。
「那該怎麼批判呢?」吳天湘不無好奇地問。
「嗐,那還是六七年的事。」許明輝根本沒朝吳天湘和*圖*書看,又自己取了煙點上,說:「那時候,紅衛兵要出版毛主席詩詞,說是要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爭奪毛主席詩詞的出版權、註釋權。他們勒令我給《詠梅》原詞寫個註釋。我原稿上寫陸游是南宋詩人,因主張抗金而遭到投降派的打擊和排擠。紅衛兵不滿意,說這是客觀主義地評價陸游,沒有加以革命的批判。」
吳天湘把煙斗拿在手裡轉著,還是沒說話。
「這,我承認。」許明輝點了點頭。
這時,吳天湘放下手上的煙斗,朝前坐了坐,才開口說:「老許!何必這麼激動!」
吳天湘家裡總是那麼安靜舒適。兩間一套的單元宿舍,雖說面積小點,卻是處處收拾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這當然不是吳天湘的功勞,而是他那新近復婚的妻子溫素玉懷著贖罪的心情留下的成績。
正說著,就聽溫素玉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天湘,吃飯了,留老許在這兒吃吧!」
「當然看了。」
「他們加了一句,說陸游是統治階級的一員。他的抗金與勞動人民的抗金有本質的區別,當時統治階級內部抗金派與投降派的鬥爭,是狗咬狗的鬥爭。最後來了個醒目的標:『殺、殺、殺』,把『牛鬼蛇神』斬盡殺絕。真正叫人哭笑不得!為了留作紀念,這本書我還保存著呢!唉!」
許明輝又嘆息了一聲,火氣慢慢地消了。
收到書面通知,接到傳呼電話,許明輝就這般地坐臥不寧。他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從大學時代起,許明輝就以敢於獨立思考、富有創見,博得老師的青睞。當然,五七年反右的時候,他因此栽了大觔斗。二十年在艱難中過去,改正以後,他回到外國文學研究崗位。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依然是鋒芒畢露,口若懸河,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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