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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院小醫師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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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忙與盲

第三章 忙與盲

「你們統統死光了是不是,為什麼病人死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PM 18:30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到開刀房時,已經八點十五分了。
我仍然沒有機會吃早餐。我的頭痛愈來有愈加劇的現象。此外我發現我的喉嚨疼痛,一直流鼻涕。全身愈來愈虛弱。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我得趕緊找個床躺下來。等我換完藥,推著換藥車準備走出病房時,自己都已經接近半昏迷狀態了。
「侯醫師。」是病人在叫我。我回過頭去看他。
「你們拿急診的人力來上常規的手術,絕對不是為病人好。」麻醉科醫師不以為然。聲音似乎有愈來愈大的傾向。
PM 14:20
「我們也是為病人好。」
「我相信。」我可憐地點點頭。
「這裡是教學醫院,換藥依法就是實習醫生的工作。這不是實驗,你也不是實驗動物,再說我還有許多工作。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好嗎?」
AM 7:00
一刷好手,上手術臺,教授就開始抱怨餐廳的牛排變差了。
我自己的狀況也好不到那裡去。現在我可以明顯感到發燒發涼的感覺。我全身虛脫,鼻涕流滿了面罩。我很擔心一會兒我支撐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著病人的血水。
「實習醫師又沒流汗!」護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對教授而言,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訂好了消夜,再三叮嚀:「等一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齊,包括實習醫師在內,誰要不到,明天開刀我就不要看到誰。」
「好,隨便你怎麼說。現在開刀房有三個病人正在開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唯一的選擇,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也很忙。」我忍氣吞聲。
我氣得猛拍桌面,手直發抖,鼻涕差點流了出來。
我戴上手套,推著換藥車,二話不說,直奔病房。
「來,來實習醫師來了,先喝一罐啤酒再說。」
我瞄了瞄那體溫計,「三十九度。」我再看一遍,是三十九度沒錯。
兩點三十分,我開始在打字機上打我的新病人病歷。打著打著我趴在桌上睡著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有個人拍著我的肩膀:「侯醫師,侯醫師,你有個病人發燒了。就是今天不肯換藥的那一床病人——。」
「我有權利要求高品質的醫療服務。」
這話雖然帶著威脅性,不過倒也是千真萬確。我看了看錶,差不多七點十五分我們的主治醫師就要來迴診了。從早上六點到現在,抽血、打點滴、換藥,我手上有十五個病人,還有三個病人沒有處理完畢。也許是和_圖_書沒吃早餐的緣故,我現在肚子咕咕地叫,全身無力。不過我沒有時間去想我的肚子,七點三十五分我們的晨會準時在會議室開始。我手上有兩個新病人,一個出院病人,還有一個昨天死亡的病人要報告。昨天晚上我們一組人急救到清晨四點多鐘,終於宣告死亡。開完死亡證明,我在護理站趴了一個多小時,現在還昏昏沉沉。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鐘把所有資料再看一遍,免得一會兒當著外科主任還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說八道——我推著換藥車,拚死命地替開完刀的病人傷口換藥。時間過得很快,等我聽到前面幾個病房傳來我的主治醫大嚷大叫的聲音時,已經七點十六分了。
「病人家屬都還沒到,就宣佈死亡,這又怎麼說?」教授又問。
「好,不換就不換,我可是警告你,現在不換,等一下大家上手術臺了,你就找不到人幫你換藥了。」
手術臺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著抽吸器沒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下去吃飯。他的樣子很可怕,有點像快發狂的感覺。我們都勸他暫時下去吃個簡單的晚餐,他執意不肯。
他搖搖頭。咬緊牙根不說話。
AM 9:45
看他不說話,我去把換藥車嘟嘟嘟地推了過來。很仔細地把紗布打開,都已經有點化膿了。
「吃了。」我點點頭。我想起總醫師訓示。不敢再給他惹麻煩,讓教授生氣。事實上,我的胃部已經開始陣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嚴重,有一發不可拾的態勢。
「可是我們常規的刀開不完。」總醫師表示。
「謝謝你。」他停了一下,那聲音小得快聽不見了,「你自己要保重。」
我回護理站,隨手抓了一把藥,還塞了一支丟棄式的體溫計在嘴裡。急急忙忙奔回開刀房。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麼?」我可激動了,「我在這裡上班,一個月三十天,值班十八天,還不包括星期二晚上總醫師迴診,星期五晚上主任迴診。那一天我不是睡在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點以後?」
AM 1:30
「像我面臨這麼大的工作壓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開刀房,否則長期下來一定會胃潰瘍。所以你們每個人一定要吃早餐。實習醫師,早餐吃了嗎?」
「你們整天不見一個人影,都說很忙,我怎麼知道你們在忙什麼?」
「你少給我裝出那副倒楣相,我告訴你,我挨罵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再有任何差錯,害我挨罵,你們絕對會更難過的,知道嗎?」
「不好意思,來晚了。」教授看看開刀房的時鐘,「喲,和圖書都已經十點二十分了。」
「Shut Up!」我在心裡大叫。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來,我想起一會兒要開刀的病人,他的X光片還在X光科。
「等——我——下——刀——再——處——理——。」我發現我學會了吼叫。
「我不要做實驗動物。」他振振有詞地叫著。
我聽到從病房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
我的加入似乎又給大家帶來新的樂趣。
「到底有沒有開冷氣?」教授頭上都是汗,「流動小姐,找一張衛生紙,幫我擦汗。」
酒酣耳熱之際,總醫師跑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我們大家正在合力要把教授灌醉,懂不懂?他不醉,沒完沒了。」
「你們一天只有八小時的使用時間,排了十八小時的刀,當然開不完。」
「可是他拒絕實習醫師替他換藥。」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個不停。彷彿全世界都在通緝我似地。我決心做一隻鴕鳥。隔著無菌衣,把呼叫器電源關掉。
「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吃消夜。無論多晚我們一定要把刀開完。我請你們去吃日本料理。喝個醉茫茫。」
我總算看到三床病人統統眼睛睜開,然後和他們的親人抱著痛哭。
「那一個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換完所有病人的藥,等主治醫師迴診,作完指示的檢驗才走?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了。三個禮拜我才有一個禮拜天下午的休假,難道那也錯了嗎?」我發現我竟然對著病人抱怨,趕緊停止,「你到底換不換藥?我也是為你好。醫院的規定如此,況且我換藥的病人傷口都癒合得很好。」
「侯醫師,天啊,我總算找到你了。」電話傳來一個很清脆甜美的聲音,「你有兩個新病人還沒有接,沒有病歷報告,也沒有心電圖,檢驗單還沒有開,明天就要開刀了。還有點滴、抽血、換藥,我不再說了,你等一下回來就知道——。」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嘆了一口氣。
許多病人莫名其妙地被我叫醒,抽血,打針,又莫名其妙地睡著了。
「出血實在太快了,我們來不及——」總醫師吞吞吐吐地說。
「我們想這麼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況且是末期病人,這個情況家屬也明白。」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點滴早上送去照相時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來打,要不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藥、止痛藥我們都沒辦法打。」
「噓,不要說話。」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雖然換過藥,但是現在傷口還在滲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則家屬說要告到院長室了。」
我皺了皺眉頭。對我來講,結束只是另一個新的開始。我得看著病人回到病房,找到他們手術後的X光片,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再www•hetubook.com.com到日本料理店與他們會合,向教授回報。
十點二十分,教授來了,應該是八點鐘才對?可是沒人敢質疑教授。
「別以為你在這科只有一個月,現在你還有兩個禮拜。你再給我惹任何麻煩害我挨罵的話,我絕對有辦法叫你往後兩個禮拜很難過的。我是全心全意,說到做到的,你相不相信?」總醫師開始訓話了。
我果真病了。
「X光科的醫師說你的電腦斷層申請單有問題,要你去處理一下。否則病人今天沒辦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別想開刀了。」
「你們叫了一個實習醫師來,我一看就知道。還騙我是正式醫師,你們這樣的行為是無恥的。」
PM 23:30
教授接過我手上的病歷,邊翻邊嘆氣。
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人已經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術時間表,一共排了三個食道癌手術。食道手術可以說是這個領域中最艱鉅的手術。先要把癌症的部分切下來。這個部分已經夠麻煩了。再來是重建的工作。我們必須從大腸的部分移植一段來作為食道的代替物。這部分一共有兩個接合點。每個接合都需好幾層的縫合。另外原來大腸的部位也有一個接合處有待縫合。這麼一針一線,最快的速度也要六個小時。如果手術不順利,那又另當別論了。
「痛嗎?痛就告訴我。」
「你們跟我這麼久了,唉,」教授嘆了一口氣,然後以極大的聲音叫嚷:「難道我讓你們覺得我是這種人嗎?為了睡覺可以不顧病人死活嗎?」
「那醫師你幾度?」
開刀房外面的總醫師正和麻醉醫師爭執不停。
「三十八度。」我回答他。
「那鐘不準,快了。」我看到總醫師滿臉笑容,像隻快樂地搖著尾巴的狗。
現在已經接近十點鐘,每個最快六個小時,三個手術起碼也要十八個小時,那麼就是明天清晨四點鐘。
我的全身都是酒精的氣味。整個人輕飄飄地。我的前額在發熱。路上的風卻吹得我好冷。這種感覺十分奇怪。
「我雖然是實習醫師,可是好歹也在醫學院受了七年訓練,替你的傷口換藥我想綽綽有餘。」我可不高興了。
又是他!天啊,我快瘋掉了。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嚇壞了。「早上我們有請另一位實習醫師去看,可是他堅持要住院醫師,還說我們試圖欺騙他。」
「那你們都沒有假日?」
我看看錶,三點三十分。再溫柔不過的夜色。我走回護理站,發現我的新病歷還沒有打完。等我坐下來,我又發現原來明天晨會輪到我的讀書報告了,然而我的書還在宿舍裡面,根本還沒有空去翻開第一頁。
然而m.hetubook.com.com我實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張衛生紙?」我大膽地問。
我點點頭,他接著又說:「你是實習醫師,等一下還有工作做,別忘了自己是誰!」
通常一上手術臺無菌區,開刀者無法自己擦汗,必須請沒有刷手的人代勞。不過一般這是教授們,或是第一開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好了,到底你想怎麼樣?」我問他。
「不要吵,」我快瘋掉了,「一件一件來——。」
「我要擤鼻涕。」
手術還在持續進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鐘打發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這段空檔到病房跑一趟。要處理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我簡單地列了一張表,依事情的輕重緩急次序洋洋灑灑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給自己量個體溫,找一些藥撐一撐。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情況不妙,總醫師、住院醫師以下都低著頭,看來氣氛十分低迷。一個美麗的早晨,可是卻是一個很爛的開始。
「那請那位實習醫師仿冒一下。自稱是住院醫師。」
七點四十五分,當我正在會議室報告著昨日的死亡病歷,入出院病歷時,我想起早上迴診時教授的新指示。在八點以前我必須連絡兩床病人的電腦斷層攝影。一床病人的四管血液細菌檢查,還有兩個沒換完的藥。
七點五十二分,我從會議室走出來。
我聽了差點沒笑出來。有人瞪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乖乖地去把病歷撿回來。我們一迴診過去,教授一邊指示,一邊罵人,一邊丟病歷。我撿回來一本,換給他另一本,他再丟出去,他很生氣。我也一直配合得很好。
每個人都乖乖地點點頭。訓示完畢之後,我發現教授還沒有來。不幸中之大幸。一直到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後悔了。我發現我是自投羅網。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脹成三四十件。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們僅剩下值班人員。這是用來應付急診手術的人員。你們一下子開三線刀,別人真正有急診刀進不來了。」
「我不要給實習醫師換藥!」清晨七點鐘,我的病人在病房裡大吵大鬧。
「侯醫師,點滴準備好了,還沒有打。」有人在我背後喊著。
「你就是不肯換藥,才會弄成這樣。」我雙手扠腰,「我現在替你換藥,你還拒絕嗎?」
等到我們迴診到我那個不合作的高品質病人時,教授的臉色變了。我的臉色也變了。
「病人不願意給實習醫師換藥。」我戰戰兢兢地表示。
一點三十分的夜,我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希望風吹走一些酒精的氣味。我走向病房,叫醒我的新病人:「對不起,我是外科醫師,我才從手術臺下www•hetubook.com.com來——。」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總醫師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只好安靜下來。
「你那個病人,」有個護士從那頭跑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有換藥,他說要去告你。」
一聽到聲音,我放下換藥車,飛也似地衝向護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歷,踉踉蹌蹌地緊追過去。
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幾度?」
我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全身虛弱無力。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抓起兩把丟棄式體溫計。一根塞在病人口裡,一根塞在自己的嘴巴裡。
「你們到底是來幫我解決問題,還是來幫我製造問題的?不——要——用——這——種——問——題——煩——我——。」我幾乎看到煙從他的頭上冒出來,他看了看錶,「等一下開完會我準時八點鐘進開刀房,我們今天病人很多。誰要自認比我還大牌,就比我晚到沒有關係。」
「我還是覺得不好。」他慢條斯理地表示。
我很沉痛地再點點頭,聽見我的呼叫器又響了起來。
午夜十二點,當我趕到日本料理店時,幾乎已經虛脫無力。
「侯醫師,點滴,快點。現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裝設點滴。還有二床血液檢查標本被退回來,你正好抽血。」
過了不久,我拿出了他的體溫計,也拿出我自己的。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這像是醫生說話嗎?」唰的一聲,那本病歷被教授丟得好遠,「那你為什麼不會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虧你人長那麼高,神經線太長,傳導比別人久,反應也比別人慢。」
「實習醫師敬教授,一杯對五杯。」
「侯醫師,我告訴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兩個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開刀,所有的檢驗都還沒有出來,你自己要去追。」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陽光。不曉得為什麼感到一陣昏眩。
他顯然猶豫了一下。我聽見全院廣播,開刀房急著找我的聲音。
「對不起,我現在要給你抽血——。」
比這個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響著。每次我去回電話,便有一堆雜七雜八的事有待我去處理。
「醫師,你也發燒啊?」他顯得很無奈。
我頭都不回。一邊掏出我抓的藥。有消炎藥片、止痛片、利尿劑,愈來愈離譜了,我竟還抓了一把避孕藥。我把體溫計從嘴裡拿出來,三十八度半。
「拜託妳,隨便找個實習醫師幫他換藥,就說是我拜託的。」
「好吧,」電話那頭護士小姐嘆了一口氣,「可是這個你不能不處理,有個病人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換藥。」
我跑到公用電話去,投了一塊錢,撥通了電話,遠遠聽見那一群大男人,敲著碗筷,唱起了日本歌,像一群吵鬧嬉戲的孩子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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