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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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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篇 諾貝爾症候群

卷一

第一篇 諾貝爾症候群

那時離下課只剩五分鐘左右,阿波急著問馬湯尼:「你倒是說句話呀——」
這一來可好,一股傻勁的馬湯尼變成了救世主,我們不得不把整組的生死存亡全寄託在他的身上。由於關心自身的安危,忽然大家都開始真的要做實驗了。不得了了,一時離心機完全滿檔、分析天平也忙得不可開交。高度的使用率使得破壞率奇高無比。班上不時迸出搶用儀器的個人恩怨,班會更是開過好幾次,討論呼籲使用設備的次序以及禮節。我們為了努力作實驗,展開了大規模的自救運動,聯合左右兩個小組,有組織、有計畫地去搶用設備、佔用儀器。一時大家分工合作,馬湯尼居中指揮,眉開眼笑,彷彿看見了中國科學的另一個春天。
說也奇怪,那是我們擁有的一次空前大勝利。全班只有我們這一組獲得了期末考的滿分。狂歡慶功宴之餘,我們真的要建議楊格去出版一本書了。
說著楊格又同情又好笑地去矯正馬湯尼的發音:「美國——,不是米鍋——」然後是一陣嬉笑,拉拉扯扯。背景是一個實驗室,看得見許多瓶瓶罐罐,燒杯裏煮著開水。有一大條長龍排列等著使用唯一的一臺離心機,和數量有限的分析天平。至於川流的學生,就很難確實說明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有的時候是聯絡中午系際杯排球賽的人員,有些正開郊遊的籌備會議,有人在研究考古題,另外一些人在爭辯著民主自由以及校園的問題等等——。
馬湯尼是美國來的僑生,由於舉家回臺經商,才會轉回臺灣讀書。據他表示,他在美國讀到大二,算是成績頗優秀的學生。可是從大一讀起,我實在看不出一點優秀的遺跡。國文、中國通史、三民www.hetubook.com.com主義這些科目一竅不通那也就算了。我看過他做微積分,那才是遲鈍得可怕。也許是美國教育習慣把學生訓練得一板一眼,明明一條方程式列出來,我早把X、Y、Z的座標算出來,他偏偏要一遍一遍推演方程式,直到你都看得不耐煩了,才慢慢求出答案(而且還常常計算錯誤。)我曾經好意告訴他,竟引得一場爭辯,弄得中英兼夾,面紅耳赤。大意就是他們在美國考試,根本就不限時間,也不用自己計算。
馬湯尼捲著舌頭,螺絲釘似地一個一個吐著不準的發音表示:「米鍋也悠不用功的些生啊。」
這個學期作的是測定有機糖的實驗。利用各種方法來求出不同的糖類。好比應用各種不同的特性,我們可以分辨出乳糖、蔗糖、葡萄糖、果糖等等。依照往例,這些步驟,我們這群中國學生早在課本上背得滾瓜爛熟了,由綠色變成橙紅色是葡萄糖的化學反應,加入催化劑是過氧化氫。將來期末考只要能夠正確地寫到考卷上,一學期的實驗成績自然順手拈來。
他還在臺上說明啟發性的教育以及科學的真理種種,我們臺下已經是一片混亂了。這一驚非同小可,讓我們背背理論考試還可以,真正要發標本下來考試,那還得了。我相信班上有許多人連離心機、分析天平的正確用法都還有問題,更不用說操作考試了。
「先不說半乳糖,我可以肯定絕對不是葡萄糖,這種味道每個人都聞過。你們喝看看,有平時泡咖啡那種方糖的滋味嗎?」楊格張牙舞爪地表示。
那一天,教授竟然站在講臺上,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Somehow,我覺得過去我引導你們的hetubook.com.com方式可能錯了,我想了很久,決定取消期末考的筆試,」他托了托眼鏡,注意到臺下一陣興奮與期待的表情,接著說,「為了提高你們對實驗操作的興趣,我決定期末考改發未知溶液讓你們測試,看書、查書都沒有關係。主要在測驗你們平常實驗操作的能力。」
因此我們的實驗結果都非常成功,誤差難得超過百分之一。
說完我看到楊格不慌不忙把眼前一杯葡萄糖溶液喝了下去,品嘗了一會,笑著說:「嗯,是這個味道沒有錯。」
「很甜。」他一邊說還煞有介事地記著筆記,讓我們哭笑不得。
反正,這一切都很好,這個學期也如同以往一樣就要順利地過去了。可是中國人卻拿了諾貝爾化學獎。我相信許多人都看到了李遠哲在電視上那番溫文儒雅的風度與氣質,更多人被報上那篇「立足小分子,縱情大宇宙」的訪問稿深深感動,甚至追到臺大去聽他的演講。忽然,這一陣風潮同時觸動大家內心深處的什麼。
我們把目光集中在馬湯尼身上,他似乎沒有表示意見的意思,楊格又搶著說:「不騙你們,我對有機糖真的下了功夫。半乳糖有一點焦灼的氣味,但又沒有乳糖那麼嚴重。甜度淡、酸度適中,氣味裏有一點淡淡的奶精味,又有點像鳳梨皮削下來那種感覺。」
有一次馬湯尼在實驗報告後面附了一大篇建議。什麼改善師資人力、充實實驗設備、提高研究氣氛等等。到頭竟然引來一場演講,教授拍著桌子大罵:「學生自己不肯努力,反而什麼事都要抱怨。好像這一切都是別人害你們的一樣?當初我們在西南聯大時,那有什麼設備?學問還不是一樣做出來?聽過愛因斯坦或者和-圖-書牛頓有什麼老師嗎?」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早習慣了。我實在弄不清楚為什麼馬湯尼總是那麼死心眼,非看到自己的實驗成果不肯寫報告。實驗失敗了竟然老老實實地寫到報告上去。我知道教授不喜歡失敗的實驗報告。老實說,作了三個小時的實驗,弄不出一個漂亮的數據,這樣的學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的教授除了吹吹當年他在美國的研究精神以及罵罵我們以外,對中國科學的貢獻實在非常有限。每次實驗課訓完話,他就離開了。留下幾個助教發器材、泡溶液、修理儀器、點名、發報告,在實驗室裏團團轉,根本沒有空停下來和我們多說一句話。有時候下課我們到福利社喝汽水,就看見他在隔壁網球場打球。贏的時候還會轉身得意地向我們擠眉毛弄眼睛,接受我們的喝采。
往後,實驗課變成了體育課,大家穿著運動服裝上來上課。衝突的事件更是屢見不窮。大家漸漸意識到唯有更有組織計畫的規模才更能佔用設備。每個人簡直搶紅了眼,非得如此,無法作完一個實驗。操作考試的壓力愈來愈大,每個人精神體力忙得不可開支,根本沒有人理會毫不在乎的楊格。偶爾,我會調侃楊格:「你的偉大計畫進行得如何?」他就一臉傻相。總之,不再有人圍著楊格聽他說笑,楊格過去吃得開的形象在我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
他似乎正在沉思著什麼,沒注意到我的話,過了一會,才抬起頭淡淡地問我:「我們實驗的葡萄糖就是平時吃的那一種嗎?」
「怎麼樣?」我們另一個組員阿波問他。
自從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回國以後,掀起一陣旋風。我們這些化學相關科系的學生那可慘了。每和*圖*書次化學實驗課之前,我們的教授總要一陣訓話:「人家美國的學生用功得不得了,一天二十四小時根本不夠用。那像你們,成天只曉得玩,這樣下去,我們中國的科學還有什麼希望?」
馬湯尼似乎有些舉棋不定,他拿著試管在燈下瞄了半天說:「我也覺得不像橙紅色,但又說不出來還像別的什麼——」
很快實驗考試的日子到了。我們把發下來的未知溶液像祖宗牌位一樣謹慎地接了回來。一共分成三份,一份給馬湯尼,一份給楊格,一份留著以防萬一。老實說,我對楊格完全沒了指望。至於馬湯尼,我們心裏也十分明白,在這麼匆促情況下練就出來的功夫,實在也是有限。總之:心裏空虛得很,像是面對一個比你還要偉大的對手一般。
說著楊格把一本筆記心得翻開給我們看,天啊,那簡直是洋洋灑灑,不由得人不折服。
這回實驗室變得沉靜無比。只聽到離心機嗡嗡的馬達聲。我們早畫好流程表,每一個結果出來就畫到表上,以便於分析判斷。楊格則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舔著溶液,口中唸唸有辭。
馬湯尼這種爛成績、破國語以及不夠隨和的個性很快在人際關係慢慢被孤立起來。幸好我們這一組化學實驗組的成員都是「超級隨和」的組合,每個人散得不得了,本著「四海一家」的精神,勉強收留馬湯尼,免得他落得無家可歸。
快到下課前,馬湯尼和楊格的答案漸漸都出來了。讓我們興奮的是,兩個人都有三個答案,其中木糖、蔗糖都一模一樣。另一個答案楊格寫的是半乳糖,馬湯尼的結果卻是葡萄糖。那時時間已經相當緊迫了。
由於默契,我忽然意會到他心中想的事情,笑著對他https://m.hetubook.com.com說:「別開玩笑了,行不通的。」但是楊格一個勁地對我傻笑,我只好幫他把各種糖溶液裝瓶,塞進書包讓他帶回去。
楊格三番兩次勸馬湯尼:「最重要的就是報告。實驗課一開始就趕緊寫報告,最好用打字機打。結果以前的學長、或者教科書的數據都可以參考,誤差的數據自行調整一下,不要太大,也不能小得太離譜——你知道我們的儀器不可能那麼精確。交報告時更要考究了,一定要加訂上封面,弄得好像博士論文一樣。這一來五〇%的平常分數就沒有問題。期末考約五〇%讀讀考古、配合講義重點,那就很兇了——」我看見馬湯尼睜大了眼睛,一片迷離,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笑著拍他的額頭:「天啊,這學期都快結束了,你還搞不清楚?」
楊格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問馬湯尼:「美國真的像他形容的那麼偉大嗎?」
楊格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彷彿俯視著芸芸眾生。我見他默默不語,不動聲色,於是走過去笑著對他說:「楊格,振作一點,蘋果不會自動從樹上掉下來的。」
阿波先喝了一口,滿臉疑惑,沒有表示意見。
「專家不過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他說。
「至少會對二題吧。」阿波笑著安慰自己。
說時下課鈴已響,教授宣佈把答案及組別記錄在答案紙上,交到講臺。我們面面相覷,決定匆促表決,終於以大多數通過楊格的答案,草草交卷。
至於馬湯尼,竟和楊格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現在他成了本組最忠誠的組員,也許是見識了中國人的厲害,他的想法、舉止愈來愈像中國人了。大家都覺得馬湯尼變得十分討人喜愛。甚至偶爾還會冒出楊格常說的口頭禪,像是十分自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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