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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說選集

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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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褲先生

馬褲先生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可是勻調而且是繼續的努力,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毯子就來。」
「幹嘛?先——生——」
「好啦!」
「茶房!」
「上邊另要一壺!」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我給他數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
「拿毯子!」
「茶房!拿手巾把!」
茶房剛走開兩步。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快開車了吧?茶房!」
「拿毯子,拿枕頭,打手巾把,拿……」似乎沒想起拿什麼好。
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於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當負責去問。茶房說,連開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於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
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夫的號衣,更沒作用。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https://www.hetubook.com.com「茶房!」我後悔了,趕緊的說,「是天津,沒錯兒。」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淨!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臺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
「你呢?」我問。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拿茶!」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呼——呼呼——呼」又睡了。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開水,先生!」「茶房!」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房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和-圖-書」很和氣的。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回身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豐臺,車還沒停住,上面出了聲,「茶房!」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
我拿起報紙來。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茶房!廁所在哪邊?」
沒有應聲。
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並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就在這哪;開水!」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不想再回來。
「回頭見。」
有趣!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看著自己的膝蓋,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後,「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hetubook.com•com錯了車?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的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後搭訕著慢慢的轉身,以免快轉又嚇個跟頭。轉好了身,腿剛預備好快走,背後打了個霹靂,「茶房!」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茶房!」
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很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
「拿毯子!」馬和-圖-書褲先生喊。
車開了,他登時想起買報,「茶房!」
「廁所裡有。」
我睡不著是當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並沒預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沒等茶房答應,他又睡著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茶房!」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馬褲先生走出去,呆呆的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孔、鼻孔全鑽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後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數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茶房!」
m•hetubook.com•com「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茶房說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拿手紙!」
「拿茶!」上面的雷聲響亮。
「茶房!茶房!!茶房!!!」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哪邊都有。」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雇好車,進了城,還清清楚楚的聽見「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過。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上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風衣,已占了兩個。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這回該輪著我了,「嘔?!」我心裡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隻皮箱也搬進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熱茶。我和對面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閒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面又開了雷,「茶房!」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出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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