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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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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第七節

這麼好的一夜,他開始有點眷戀,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感覺。她是誰?一個無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聲音呼喊他「達達」的女人,口齒不清,舌尖半吐,語無倫次的一剎。
——就這樣過了一夜?
「你聽誰來講了是非?我可有痛腳叫你捉住了?你見到嗎?聽到嗎?你聞到嗎?只曉得欺負我。我還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來,你上那兒去?你很悶嗎?你有找過別些朋友嗎?」
他沒有白天,沒有明天。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嗎?我打電話回來,久久都沒人聽。」
他問:
武汝大一見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屬太婆享用的壽衣,又殘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滿,用來出氣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虛。
車房旁邊的斗室,有雙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來了,肯定沒有意外,方才放心。
(把她的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
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過男人。走後門。只千方百計間接得到一張寬齋時裝設計大展的帖子。在老遠的角度見過她,她是日本國首席模特兒,他立志在成名後,邀請她穿他的衣服。
終於,她聽到了,她聽到一個聲音,太熟悉了:
有些話要說,但不妨讓之沉重地壓在心頭。隔著一道門縫,只見她片面片身片時片刻。武龍覺得自己雖沒得到什麼,但也沒錯過什麼。「朋友妻,不可欺」,何況一場兄弟?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搖落了。
哦?
一線曙光,映射在筋疲力盡的人身上。
這一夜太長了。
單玉蓮無力的手又抓緊了他。酥軟了一陣又一陣。太恐怖了,墜落在何處無底深潭?他強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麼方法,她無法不扭動著來逃避,咬著牙,唉,怎麼熬得過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
單玉蓮一顆心彈跳上了九重天。連番的驚嚇,她抖顫著,臉色突變,用盡一身力氣把電話擲下。
「大哥,你一直都看顧我,我也想你們好。——你多些時間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節目,一起去玩玩,她不會太悶。」
她苦口婆心地勸她,但單玉蓮一愕:
乏力如死。
那一端沉靜了三秒。
有個攤檔生意比較冷清,那解籤者便在招徠:
她一早就聽過「黃大仙」了。
一生氣,急起來,半點停頓也沒工夫:
「蓬」的一聲。——
「你有沒有別的男人?」
可惜漸闌。
武汝大不待他掩飾,也不聽,也不容忍,便暴喝一聲:
他一驚而起。忽見到一張陌生的紙,在人間、床下、桌邊。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瞇著眼。咦,是張寫滿了數字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記號的地圖。
然後,她又追隨著人群,走到一條小小的里弄,兩側全是解籤的攤檔。
「喂——!」
他也不喜歡太陽。
這些玄妙的道理:一場春夢,好生收手。也不過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為明知沒結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紅旗底下的女兒,長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為往往死的是這批。好不容易過得這麼安定而富足……
「淫|婦!你知道我的好處了?」
「阿龍,你也來吃壽包,備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氣。」
一隻小腳吊在一邊葡萄架兒上。
一九八一年自英國回來,開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見到一輯山口小夜子的寫|真,她像一條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橫匾書著「坐花醉月」,他覺得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單玉蓮只覺這老實頭聰明了,平日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的人,會得先發制人。
單玉蓮甦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驚而起,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個非比尋常的地方。有個男人在身邊,但他是誰?
老婦便攤開一小張桃紅色的籤紙,望定女人,兀自唸籤語:
只恐西風又驚秋,
武龍便大事化小地解釋。
武汝大一見,也很親熱地招呼:
「我哄得她少麼?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說她——」
誰知在心深處,有否悔恨自己窩囊?起碼,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他很有點錢,也很有點名。
她看到一個疲累蒼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點悵惘。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個面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單玉蓮一見,有點面善,不過想不起來。
把她的衣服脫下來。
世間女人構造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反應」。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麼東西在播弄她的命運。
她一走了之。
是的,這回,神秘地闖進來的女人,特別不同。說不上是那裏不同,他只願二人牽扯在一處,不可分開。奇怪,他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儘是她的風情月意。
她都不知該怎麼辦,只倉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雜物入手袋,亂扔亂塞。
她嬌慵地出來,坐在武汝大身畔沙發的扶手上。一見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暴喝的聲音,漸漸轉弱,成為軟語。
西門慶笑道:
「我不清楚。」武龍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她還吊在架下,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等他,興不可遏。
「如今你是誰的女人?」
hetubook.com.com但當年他並無資格動用得山口小夜子。
擺出來的大丈夫款,未幾便告成為「畫皮」了。他望著站在門邊的武龍:
單玉蓮馬上開了熱水,竭盡全力去洗澡,企圖把昨夜荒唐,付諸流水。
單玉蓮本如拉緊的弓弦,鈴聲尖厲一響,她整個人嚇了一跳。她想聽下去,但也得接電話,都不知誰個打來,多半是他的媽媽,天天要聽兒子的聲音,順便打擾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親熱的機會。
「有。」
到處都不見她影子。人不在,他懸空了。只爬起身,打開他的百子櫃,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藥粉來,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樞系統,方不致無所適從。唯一可靠的是「藥」,他把一頭長髮都散落。多簡單、原始,整個人high了,倚在鴉片煙床上,頭向後仰,歎了一口氣。
究竟追逐的是什麼?
走得到那兒去?
她沒有心情細想,「平靜」就好了。不知丈夫回來了嗎?
「看看我!」
武龍上樓來了,拎著他的行李。
「市區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歡做個鄉下人。」
急急地上樓去。
「番歸啦。去飲茶啦!」
Simon總對這批淫|婦們笑道:
「達達,快些進去吧,急壞了淫|婦了!你故意這樣來折磨我!……」
整個人都凋謝了似的:
不要說再見。
老婦搖頭:
光陰迅速如飛電,
「老婆,都是我錯!」
她意奪神駭。
「阿嫂很悶嗎?啊?」
是處煙霧繚繞不斷。一路上,煙薰燭照,風車飛轉,都見善男信女來參拜許願還神。好似有某種力量的驅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牽引。追隨著人群,取過一個籤筒,逕自在殿前空地跪下來,求了一支籤。
這樣孑然一身跑了出來,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那兒?走得到那兒去?天地之大,無處容身。她記得,從小到大,她都沒什麼落腳處、立足地,總是由甲地,給搬弄到乙地,然後又調配到丙地。後來到了丁地。最後呢?
把她的雙腿大張開來。用腳趾挑弄她。
葡萄架因劇烈抖動,滾滾綠珠,灑了二人一身,覆壓擠捏,混作黏膩甜汁,不可收拾……)
一氣之下,非常委屈地奪門而出。
「大哥,我想回元朗。」
「吃西瓜吧!」
恐懼籠罩著她。
聲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怎會呢?在這裏是第一次見面吧。請坐,小姐,第幾籤呀?」
「小姐,你來一趟,不錯,是可以還了心願,但夢始終是夢。唉,何必把事件攪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卻吧!」
回「家」。最後,女人還不是忍和-圖-書氣吞聲地回到夫家去麼?
「老婆!你出來!」
「五十四。」
惟天涼了,冬至了,彈指之間,暗中流年換了,人老了。
拚取歡娛歌笑喧。
他是一個白髮衰翁,乾的、瘦的、無能的。皮肉漸腐爛溶洩,空餘一個骷髏,洞開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把她的兩隻小腳吊起來。
Simon命令她:
「由她!女人不可以縱容。一會兒她就死死氣地回來啦——一會兒不回來,再算吧!」
始終也是怯。
單玉蓮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馬腳,更是心虛,匆匆抹乾身子出來應對。
他很平靜地開口了:
香港這般的繁華地,人口五六百萬,但倚仗誰來愛惜她?——最基本的,誰來養活她?一個女人,長得縱好,也是無用。她這樣的頹喪,難道趕去投靠一個霧水的奸夫麼?
他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沒稜露腦。只見潘金蓮雙目瞑息,微有聲嘶。
她近乎討好地道:
「我是你的女人!達達!我是淫|婦,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點!呀——」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武汝大熬了一夜,終自那堆女人手中脫身了。第一時間趕回來,還帶了一袋壽包。一邊隔門柔聲試探:
她十分羞恥。
收手,對了。
向紗褶子順袋內取出淫器包兒來,先使上銀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閨艷聲嬌」塗上了。
又遞了一盅,餔她吃了。
「你悶起來做些什麼?你有沒有找過別些朋友?為什麼你不找阿龍陪你去買新衣?你你你……?」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我好像見過你。」
來到廟前,方才驚覺是怎麼來的?
她舌尖冰冷,星眸驚閃地癱倒了。
武汝大連忙道:
男女之間,來如春夢,去似朝霞。剎那燦爛過了,必得緣份甚重,方才追逐下去。是否追逐下去?不過是偶遇,到那裏去找她?
「現在也有壽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他並不肯深入,只是來回擂㨪。
「達達!你……饒了我吧……」
好了,輪到自己發難了。
武汝大一邊聽,一邊點頭。忽地也起了疑雲:
她出來,正待他發話,他卻內疚:
藥力發作了,他笑起來,頓見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軟弱。
上了再算,多麼容易!——即使他魯莽,終於險勝了。
「為什麼?」武汝大愕然地抬頭。
單玉蓮痙攣了,慌亂中伸手抓緊他,癡纏著他。思緒飛至前生,她還有誰呢?她只不過有他,眼前唯一可託付的人。她急速地歎喘:
為了掩飾心虛,惟有惡人先告狀,她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汝大,罵道:
他說不下去,是不hetubook.com.com敢深究。
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遺下曾經疑雲陣陣的武汝大,與武龍面面相覷。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後來,Simon也醒了。
脫下一套又殘又破的香雲紗,堆在地上,不願多看一眼。
單玉蓮一聽,竟是「好籤」,聯念到這些糾纏困擾,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黃大仙靈驗,原來是騙她的!
「小姐!過來光顧解籤呀。」
惟有死硬充撐著,不肯失威給兄弟看:
二人各自心虛地吃著,各懷鬼胎。
四下一看,啊,一塌糊塗的戰場,好似在地毯上造過,在鴉片煙床上造過,倚在牆上造過,站著、坐著、躺著——都造過。
向水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便投過去,一連三個,都中了花心。
她豁然開朗地回家去。
就在此時,電話響了。
逃也似的,「的士」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陽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有什麼心願?我有什麼冤孽?」
她心虛。
晨光熹微中,她在樓下等「的士」,等了一陣,「的士」沒來,反而有點時間,供她仰首望向頂樓,那藏春閣。她錯了嗎?欲挽無從了。
茫然地搖首,在太陽底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如此淫|盪。還說過什麼臉紅的話沒有?
他整個人都high了。
那老婦卻繼續道:
男人見到自己的明天。
他吃了三盅藥五香酒。
「我沒有呀,我——」
「淫|婦!我是達達!」
大門輕輕地關上了。
單玉蓮坐下來:
折騰了一夜,疲累而蒼白,藥過了,他也有點悵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電,真相大白,像個破落戶。
「她想見你多些呀。」
橫來一把天火,把那白絲黑字都焚燬。灰飛煙滅,再無覓處。
有時送上來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膩,會得百般取悅。於今,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吧,她們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點提攜。大家都卑鄙。
武龍隨即代她掩飾:
另一隻,吊在另一邊葡萄架兒上。
她只得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地叫:
好良宵,
「五十四,莊周蝴蝶夢。——『莊子酣眠成蝶夢,翩翻飛入百花叢;天香採得歸來後,猶在高床暖枕中。』這是一支好籤呀!」
他也近乎討好地道:
單玉蓮進步了,那盤西瓜,被挖成一個一個小圓球,非常精緻美觀地、被盛於玻璃皿中,端將上來。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無籽的。——她也飲水思源呀。
便另做安排,為了補償,先堵了他一張嘴再算。到了廚房,弄盤水果出來,逃避一時得一時。
「兄弟不是這樣做的呀。你也要給我一點時間去找人頂和*圖*書替你的位子嘛。進來吃壽包啦!走!」
他再歎一口氣。
「不知心裏怎的,我什麼都不好,只好這一件。」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陣。」
「唉,風頭火勢,你走什麼?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個人!」
Simon人在那裏,她都不知道。
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
她氣如游絲含糊地道:
不敢面對漸漸光明的白天。
單玉蓮從未受過如此的盤問,這個一直戰戰兢兢地寵壞她的男人,因綠色疑雲,大聲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禍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發。
她拎起聽筒,換過一種恭順的聲調:
有些男人,到這年紀,三十上下,忽然深諳一種蒼涼的道理:「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樂,當然,但不滿足。
單玉蓮竟連把眼睛張開一線的氣力也沒有了。他興奮地迫視著她的臉和反應:
「喂。」
她不敢透氣,生怕一切醜惡都洩漏。幸好丈夫和愛人猶在對話中。武龍堂堂正正地辭行:
單玉蓮倉皇地打開大門,周遭無人聲。鐘點女傭還未到。車房中,昨夜被遺棄的車子,已平靜地停駛,可見後來武龍回過頭去。
便轉身,盤算下一步。
眼前幻覺一層輕軟白絲,隱聞來自深幽境地的樂音,一個撥琵琶,一個彈月琴,一個擽箏,一個唱曲子,縹緲遙傳。詞兒給疾書於絲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參差只是: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設計揮灑等閒,那些半古半今,非古非今的影像,絲,輕軟溫暖如皮膚的絲,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縈繞心頭。
不知不覺,被驅使來至香火鼎盛的黃大仙。
把她的兩條腳帶解下來。
一個人應該飲水思源。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後開拓杭州絲織的市場,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經三十多四十歲,淡出天橋,做過幾個舞臺劇,又淡出繁花似錦的世界。——她道,最喜歡的衣服,是傳統的和服。穿過一切,用過一切,最後便回歸原來的位置。
單玉蓮不明所以,無奈掏錢,剛打開手袋,抬頭一看,整個攤檔,和那似曾相識的解籤者,全都不見了,空餘幾塊破木板。
「吃壽包吧!」
不覺暗中流年換!
她越說越心煩意亂,有點放潑,也有點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聲。
「哦,那是我不對啦……」
她的奸夫偵知她的底細了。他怎麼查得出來?他預備怎樣?
一站起來,還帶著麻痺的刺痛,雙足一軟,幾不成行。
還是快走吧。
昨夜那個婉轉承歡的古裝的美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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