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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

作者: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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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回台與老友們數度歡聚,記得在回美前夕的餞別宴上,除了他,大伙都喝得差不多了,死黨們知道他飲酒絕不過量的原則,鬧酒鬧得再厲害也不敢勉強他,都說:「我乾杯,『正字號』隨意啦!」
他哀矜地看著夫差垂下去的頭,禿頂心白花花地映著燈光,觸目驚心。當年這名死黨因為窮追一名外號「西施」的大美人不上,贏得「夫差」外號(差字被唸作差勁的差),傷心過度萬念俱灰之餘,將剛才那幾句獨身主義者宣言翻來理去唸叨了許多年。夫差在美國唸書的那五年,他們哥兒倆真是朝夕淬勵、互相鼓舞對方,一旦意志軟弱時便施以當頭棒喝,以錢鍾書的《圍城》的理論精髓自我警惕:千萬不可一時把持不住,看別人在城裡舒服自己也要跟進,等進得城去一定又後悔了要出來,為時晚矣。婚姻就是圍城,所以不如不要折騰,乾脆根本別進城就是。君不見書中那些千依百順的小姐,其實都是千方百計把你抓進城裡去,一旦進去就原形畢露,那時想再回頭已百年身了……。如此互相告誡,倒也有驚無險。不料夫差學成回台。之後不出半年,就宣告遇見了他生命中真正的西施,永結同心了。畢文中聞訊又驚又怒,一腔被盟友拋棄背叛之感燃成熊熊怒火。待他回台見到老友,怒火登時化為滿腔憐憫。一向神氣活現聲氣洪亮的夫差,竟像是一種被馴服了的動物(他不忍心用『家畜』這個詞),眼神是哀哀的柔順,聲音是溫溫的低沉,驚人快速稀落的頭髮,養長了一小撮從頭的一邊辛苦地覆過天靈蓋梳到另一邊,馴順地服貼著,像他的雙臂、他的鼻息……
彎下腰,拎起輕便的旅行箱,裡面寥寥幾件換洗衣物和兩三本書,卻好像沉重得令他直不起腰來。然而到底是習慣了精準有條的生活方式的人,眼光掠過腕錶,便決定是出發的時間了,還要把車停在機場的和-圖-書長期停車場裡,估計要多費至少半小時。於是他挺直腰桿,轉身邁步,就在那一剎那,他似乎感到背後的大門在看著自己——不,是門裡,有一雙眼睛從窺視孔目送自己,那是一個過去的、自由快樂的自己,像死去了的鬼魂,無限憐惜地看著現在這個行屍走肉步向凶多吉少的未來。
不料西施冷冷地說:「總算回來了。三更半夜的,他一個人在外頭,我好擔心。」畢文中一聽不是味,「一個人」?那他們全不是人啦。便說:「大嫂不用擔心,我們老朋友在一起,不會有事的!」西施眉毛一抬插入雲鬢:「當然不會有事,有什麼事,老朋友還不會替他遮蓋嗎?有這麼好的朋友,拚著命也要去應酬拚酒啦!」
於是回美之後,他的「不結盟主義」以及「三不」口號更是奉成了座右銘。
說來也是那次回來,才認識了沈洛珊的——沈洛珊!唉,他真希望從來沒見過這個名字,那他此時也不會萬念俱灰地走向地毯(登機甬道的地毯)的那一端了——好一個雙關語,生命真是充滿了諷刺!
說起他這個外號「正字號」,也只有那幾名交情從中學就開始的死黨這麼叫他,幾年下來連聲調裡都透著兩分敬意。死黨倒對他服氣可不是因為他「正」,班上目不斜視規矩行事的書獃子有的是,死黨們才瞧他們不起。畢文中是正得瀟灑、正得有程度,也就是功課雖好而不死相,決不幹壞事卻也決不作呆子,所謂雖正而不驢者,這在那批剃光頭戴大盤帽的高等動物群中還是稀有的。像「菜頭」他們那時盯女生遞情書的事畢文中一概不屑,有一回校際英語演講比賽他拿了冠軍,得亞軍的女校學生向他表示好感,他竟然說:「考上了名牌大學再來說。」那伙死黨聽了差點吐血,卻也不敢不信他,認為他從無撒謊吹牛的記錄。於是這「正字號」綽號便取成了(原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他是個連綽號也沒有的人);死黨倒又發現他的名字就正,畢文中三個字四平八穩兩邊平衡,照在鏡子裡都是一個樣。為了這個綽號他還吃過生平唯一的一次苦頭:預官服役時死黨們給他寫信到部隊裡,照平常遞紙條的老習慣滿篇代稱用的是中央標準局的「正」字記號,結果信被輔導長和正戰官留著研究了半天,最後傳他去問話,如臨大諜,要不是素日他的「正」是有目共睹的話,長官們決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解釋。為這事他喪失一個星期日外出的例假,這場教訓之後死黨們領悟到他是連玩笑都不能開的人。

當然,畢文中的一生——不,三十多四十不到,該算前半生吧——是絕對說不上坎坷辛苦的。只要看他現在:熟練地駕著他靈巧的瑞典小型車SAAB,穿梭下了高速公路,停妥在國際機場,扯扯西裝下襬,撫撫被風吹得略為凌亂但修剪得非常合宜的頭髮,匆匆走向航空公司的櫃檯,那份從容溫文而又不失條理效率的丰采,任誰也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在多年的教養與涵養,而不是裝模做樣可以達到的境界。
更可怕的是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很快樂,非常高興此生作了這個選擇。畢文中不禁想到一部科幻電影,外星人入侵,把地球人一個個控制了心靈意識,地球人等於滅亡了卻渾然不覺。
說過去的自己是自由快樂的,當然也是太輕率的總結。以他受過嚴格邏輯訓練的思考方式來說,這樣的說法是極不辯證的。但是那一刻他之所以會產生那樣不理性的反常的想法,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就像瀕危垂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會對生命產生無比的依戀,過去的一生無論是活得多坎坷辛苦,也變得甜美無比了。
大概是這樣的微笑他看得太多了,加上心情混亂而沉重,竟然視若無睹地掉頭而去,頗和*圖*書不似他一向的紳士作風。走向機艙的一段路上,他想到上次去台北還只是一年多前,那時的心情何等歡欣愉快,而今同樣的一段路竟像綁赴刑場,今昔之感的濃烈令他舉步維艱。
在許多人眼中,尤其在他那些家有嬌妻、兒女成行的男性友人眼中,畢文中是個快樂的單身漢,用台北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單身貴族」兼有「黃金單身漢」的優勢,是丈母娘心目中的好女婿人選,小姐們心裡的夠條件男士,女強人眼中值得大力爭取的良好業務關係。在風光明媚的美國西部一所名牌大學教書做研究,並不時周遊列國講演、開會。平常潔身自好從無不良的名聲(無論是學術、政治還是私人生活作風上);有過幾名女友也都是好來好散、客客氣氣、溫良恭儉讓地分手,以致每位的女友結婚總不忘發帖子給他,而他總是送一份又大方又豐厚的禮。因此之故,被邀到結婚生子了的前女友府上吃小孩週歲酒、聖誕大餐等等的節目也有所發生,而且對方的丈夫也總是彬彬有禮慇勤招呼,有的言詞間似乎還深深感激他當年禮讓之愚,這樣發乎情止乎禮的事,在朋儕間一向傳為美談。
畢文中鎖上大門,依依地再看自己這房子一眼,眼光和心情都像訣別。雖然明知一星期之後就回來,但到那時不僅是物是人非,恐怕人已非,物也不再是了。何況房子這樣的「物」對於他來說,正像蝸牛背久了的殼,已是自身的一部分;而房子又是他堅不可摧牢不可破(起碼一直以為如此)的城堡。此番一去,回來時不復自由之身,亦不是城堡百分之百的領主;而被攻陷、俘虜了領主的城堡更不能算城堡。……他望著那扇有著窺視眼孔的木門,眼光更是哀愁了。
「沒有託運行李。手提行李一件,不吸煙。可能的話,請給我一個前面一點、靠走道的座位,謝謝。」他彬彬有禮地說。顯然是經常旅行的青年才俊和圖書——櫃檯後面漂亮的小姐抬起塗了藍紫兩色的眼皮,在遞給他畫好的票的同時奉贈一朵親切明媚的微笑。
送行宴只好草草結束,夫差口吐白沫道:「不歡而散,不歡而散……」結果還是畢文中把步履踉蹌的夫差送回家去。夫差和西施的家在一所公寓高樓上,當然被朋友們呼為「姑蘇台」。穿著睡衣的嬌小的西施堵在門口,卻有一夫當關的巨人氣勢。本以為西施會感謝他把丈夫安全送回,便笑道:「大嫂,把他還你啦!只是多喝了兩杯,過一會就好了!」
此番一去,回來時不復自由之身,亦不復是城堡百分之百的領主;而被攻陷、俘虜了領主的城堡更不能算城堡……。他望著那扇有著窺視眼孔的木門,眼光更是哀愁了。
「唉——」畢文中長長嘆口氣,從前聽到這些話時有著說不完的順口溜,現在實在不忍心說下去了。夫差酒後吐真言,表示天良未泯,但又能如何?這時女侍過來通知菜頭有電話,菜頭去了之後回來宣告他已是第四個孩子的老爸。「對不起,對不起,我得趕到醫院去,帳已經結清了。正字號,一路順風,明天不能送了,來日方長,拜了拜了——」一溜煙出去,匆匆如歸家之犬,佝僂的背如肩負著五口隱形的大小。
畢文中心想這女人太不可理喻,也顧不得禮貌了,把夫差扶上沙發椅點個頭便走,想到癱在沙發上成了一團的老友,想自己一腳便可跨出娘娘的勢力範圍,而夫差得天長地久都要廝守於此,不禁悲從中來。當他狼狽地離開姑蘇台時,心想這樣的女人怎是西施,根本是西太后,這裡就該叫瀛台。
其實,使得他對婚姻戒慎恐懼的一個主要原因很簡單,便是他親眼目睹友人們一個個步上婚壇之後如步上祭壇的下場。朋友們雖然見了他便催他快結婚,嚷著要為他介紹對象,但畢文中清楚地看見他們眼中無法隱藏克制的羨妒眼光,那是禁足的孩子看著門外、籠和_圖_書中鳥盯著籠外,甚至獄中的囚徒望著窗外的一種眼光,時間愈久,眼光裡的這份訊息愈強烈,這是他上次回台見到老友們時格外感覺到的。
正了半輩子的結果,是潔身自好成了潔癖,死黨們妻小成群時,他依然孑然一身獨來獨往,由不得大家對他的尊敬更增添幾分。所以席間「菜頭」就猛敲他肩膊說:「要得!還是我們的正字號高明!」「菜頭」兩眼通紅,倒不是傷心他要走,而是又一瓶XO喝得快見底了:「一個人來,一個人去!行!有種!……『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唉,這才是高手!」
當然,關心他的友人們總會好奇,為什麼他一個個女友都會平平穩穩做了別人的太太,而他永遠風平浪靜地做單身貴族?這就不能不說是他個性上的特點(他當然不認為那是缺點):無論多麼情投意合的對象,只要一邁進說婚議嫁的階段,他便停步不前了。畢文中絕非感情騙子,這點由多少樁「好合好散」的案例可資證明。他的問題,據他的好友之一、心理學家周胖子分析,是他不願作重大的、永久性的決定,即是一種「恐懼完成」的心理。他對胖子的學說一笑置之,只重申自己一向謹慎行事,自從成人以後對於自我主張而作的決定無不是三思而後行,工作、住房等等如此,婚姻大事當然更應只思而不止。他常說婚姻是人生最嚴重的事,與其草率從事、抱著合則留不合則離的態度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如慎重再慎重、推敲再推敲。於是一個個好姻緣便被他慎重無比地推走敲碎了。日久天長,他過慣了自己管束自己的有規律有條理的單身生活,自成一個非常健康理性的生活體系,加上前兩年買了棟小房子,更實質化鞏固化了那個體系,心靈的城堡配以實體的城堡,其中自給自足一絲不亂,他常在家中君臨四望時,試著想像多出一個女人來東翻西弄會是何情景,不禁毛骨悚然,從此心境更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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