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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

作者: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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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伸手敲門,但又頹然垂下——如果她想說什麼,早已說了。現在敲門進去,豈不是自找釘子碰?但難道說就這樣了嗎?怎麼可能?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如果自己侵犯了她,她不會這麼平靜的。可是為什麼又閃閃爍爍的呢?為什麼?難道——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空氣裡的氧不夠。
「啊,小沈生病了,今天沒來。」接著滔滔不絕說沈洛珊對畢文中顯然印象很好,回來後常常人前人後誇這位畢教授年輕有為、少年老成、又有學問又誠懇……,畢文中聽得頭皮發麻,連忙打斷王麻的話。
他覺得自己這一生便如此了。完全不是自己的設計,可是每一樁事都是自做出來的。他的人生才過了一半,而竟然就這樣定了。他有股說不出的不甘心,但同時又有一種很奇怪的、很難以言喻的感覺,幾乎類似一種解脫之感——像是謹慎恐懼地藏在身上的珠寶終於被盜失了,又像華美的新衣上的第一個斑點、昂貴的新車上的第一道刮痕……一種長久以來因完美而造成的極度緊張狀態,終於在完美的消失之後緊張也隨之解除,那時雖有失寶的悲痛,但同時也有一種鬆弛解脫之感。接著幾乎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快意慢慢浮現,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因而有一種新鮮的刺|激。就這樣,他決定了,明天就到系裡去安排代課的事,然後訂機票,好在護照現成,簽證也還有效。他驚訝自己竟能如此冷靜地作起按部就班的安排來,如同平素一樣。那麼他還是他自己。
「我是今天下午的飛機,等下還得到會場去交代一下。對不起,我房間裡還有些東西,趁現在也得收拾收拾。」說著便走進裡間去。他看著她在質地柔軟的連衣裙裡的背影,想跟進去卻在房門口停住了,正在躊躇該不該跨進門內,沈洛珊又轉身出來,將一包東西放到畢文中手裡說:
又過了一段日子,王麻大姐的回信來了,他忽然想到有了理直氣壯的衝動要撥個電話給王麻。他立刻就像捉住小偷一樣當場捉住自己潛伏的心思:他想跟沈洛珊講幾句話。那晚的事像個神秘的謀殺案,他覺得自己像是明明殺死了一個人,卻怎樣也找不到屍體,連凶器血跡也一併無存,而沈洛珊是唯一可能的共謀或證人。他也曾想過寫封信給她,但任何一個字跡不可磨滅地留下來,就是個將來會令他後悔莫及的罪證。於是這個謎團愈來愈堅實,在他胸中成了一個鬼魅,揮之不去,帶著一分耐人尋味的威嚇和刺|激性。他再不讓自己多想,就拿起電話來撥王麻的公司。
「來來來,老弟,我表弟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這杯酒不能不喝我的!」
「喂?」她說,「我沈洛珊。」
然而當他走到昨天停車的位置時,卻怎麼找也找不到自己的車了。他百分之百肯定沒有找錯地方。一抬頭,發現路邊牌子上的字——「清晨二時至五時不准停車」。原來那是掃街時間,那麼他的車一定是以違規停車論拖走了。昨天傍晚停的時候哪裡曉得「清晨二到五時」他的車還會在這裡呀!他簡直恨不得坐到路上頓足大嚎。
黑色的夜,浪濤更顯得聲勢浩大,轟隆轟隆的,而湧向岸邊的一波又一波則像鑲了銀邊。就是這片海再過去,在地球的那一邊,有一個女人,懷著一個小生命,而那小生命竟是由於他的一個錯誤造成的,錯誤的生命,錯誤的延續……
他的手仍然捏著話筒,不可置信地發著抖。謝謝我打電話?謝謝我?我不打給她,她會不會打來告訴我?就這麼順便提一聲,像對我提感冒了似的?天哪,他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自己神智快要錯亂了。這整件事已經不是幻景了,那麼是一場荒唐的玩笑?一個黑色幽默?
正在這時過來一批人,沈洛珊為他們一一介紹了:大個子是王麻的表兄彼得宋,與宋一起的兩位也來自紐約,另外兩位便是她公司在美的代理商。既然在座六位都是與王麻有直接間接良好關係的人,他自然不敢怠慢。彼得宋十分健談,對畢文中一見如故,而對時局、金融、國際貿易等更是有著不可不發表的獨到見解。畢文中一邊聊天一邊暗地觀察這座中唯一的女性沈洛珊,卻見她神態自若,對彼得宋的話題完全插得上嘴,禮貌得體地表示了適度的興趣而又不嫌話多,對畢文中也沒有表現任何特別企圖舉止,他更是放心了,趁桌上人七嘴八舌談論著海峽兩岸貿易前景時多看了沈洛珊兩眼,只見www•hetubook•com.com燭光照著她兩靨酡紅眼波盈盈,心中隨著燭焰一跳。但忽然想到:什麼時候燈光暗下去換成了燭光?自己竟然不曾注意到!這才感到有點沉重而且昏昏然,再端詳手中這杯瑪格麗塔,杯沿的細鹽還非常完整,顯然不是剛才那杯了,那麼——他心一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喝完了一杯,又不知不覺地被女侍換上了新的一杯……。他現在隱約記起來,好像是有過一個女侍來問他過一句什麼話。不得了,他覺得頭更昏了。今早起來便覺得有點鼻塞喉痛,怕是感冒,灌下幾大杯鮮橙汁吞下了幾粒維他命C,想打電話給沈洛珊取消這個飯局,又覺得很不禮貌。原以為不會要緊,這下莫非真感冒了!玻利博士的理論不會錯,只怪自己維他命C吃得太晚。
沈洛珊嫣然笑道:「怎麼,不記得啦?」畢文中才想到注視她稍嫌久了一點,有欠風度,便有些訕訕地與她握手寒暄著坐下。見他左右張望,她便說:「王總的表哥和我們的代理商還在會場,過一會就來。」他更是心虛得有些慚愧了。
折騰了一上午,到下午想起來鼓足勇氣給沈洛珊打電話,想藉口道別,再探探她口氣。不料飯店櫃檯說:「沈小姐剛結完帳離開了。」他只得魂不守舍地去上課,遲到五分鐘不說,而且史無前例地講得顛三倒四漫無條理。好在學生們對教授的失常既未注意也不介意,倒是使得一向極負責任心的他自己非常難過,直到這班的下一堂課使出渾身解數補償過來才覺好些。可惜學生們好像也一樣沒注意到教授作了特別精彩的「秀」。
他就說:「我現在在台北——」
他一霎時有許多問題冒上來,想問她幾時有的?但還會是幾時?這算什麼混蛋問題?還想裝糊塗還是嚇糊塗了?又想說:是我的?那更混蛋了,簡直卑劣無聊到極點,問這樣的話還有一點點人格擔當嗎?家教、學問都到狗肚子裡去了!再想問你現在需要些什麼,可是萬一她誤會自己是在開談判價錢那可怎麼辦?她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並不瞭解,很可能已經想成是個糊塗渾球,怎麼能亂講話?這些念頭一個個像閃電般掠過腦際又被撲滅了。但沉默也不行,他只有囁嚅道:
「謝謝你夠意思啊,特別去看我的老表和同事們。對啦,有人要跟你講話。等一下啊。」
他愈想愈覺得可能,就像一個快沒頂的人看著前方一樣東西愈看愈像救生圈。他雖然頭痛欲裂心亂如麻,但起碼已經沒有那股世界末日的感覺了。
他認得外面這間套房的會客廳了。
他顧不得毛骨悚然的反應,掀起毯子跳下床,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對鏡子一照,臉色雖然蒼白卻還是自己那張臉,他荒謬地覺得意外,好像應該會變成什麼怪物才對。衝向房門,猛力打開。
「好了好了,人家看你是我死黨,說了讓你有面子的。她又能知道我多少呢?你看,我對她簡直一無所知,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清楚——」
她「噯」了一聲,他便繼續說:「我,我給王麻,呃,王總打電話,問起你,他說你病了,怎麼了,要不要緊啊?」
畢文中對著那七個數字,發了半天愣,最後一不做二不休的決絕意志促使他撥了那個號碼。一回兩回都沒撥對,不是按錯數目字就是電話發怪音,他覺得像是在做夢時怎麼打電話也打不通的急人情景,手心全是冷汗,這時對方的鈴聲終於嗚嗚響起。
他這是個試探汽球,可愛的王麻馬上咬住了:「小沈啊不是我誇她,這年頭難得看到這樣的女孩子!人聰明能幹又有學歷不說,最難得的是辦起事來啊,嗨,那個眼光那個魄力——那個手段!唉,可惜呀,也就是太強了,沒人敢追她,耽擱到現在,傷腦筋傷腦筋。」
黑布揭開時,像光閘忽然打開,他倏地醒來——一下子就醒得非常徹底。一夜無夢的昏迷是太斷然的睡眠,竟沒有經過從睡到醒的中間地帶,就忽然醒了,完完全全地醒了。
他猛一下張開眼睛,第一個電光石火的念頭是希望眼前陌生的房間是幻象:然後猛一下子坐起,證實了這不是幻象——他並沒有醒在自己的家裡!
然後她會說:「啊?是你?有事嗎?」之類的話。希望她的聲音裡有驚喜。
以後便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經驗,就是完完全全喪失記憶,像一塊黑布兜頭罩下來,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想不出記不得。
他在心神不定中草草hetubook.com.com吃了晚餐,口實在渴,不覺又喝掉大半杯擺在面前的白葡萄酒。胃口毫無,盤裡的煎鮭魚剩下大半塊,而彼得宋的談興奇好胃口也佳,從開胃前食、湯、沙拉、主食到甜點一樣也不錯過,而同時一嘴兩用,兼顧到有主題有內容的談話,保持了席間熱鬧融洽的氣氛。畢文中雖然感到身體愈來愈不舒服,也不敢提早退席,既怕掃了大家的興,更不想不給王麻面子。
女侍過來問他喝什麼,他還未及開口,沈洛珊已說:「這家的瑪格麗塔真好!你也來一杯?」他本是不敢喝瑪格麗塔的,那裡面的仙人掌酒精「塔奇拉」勁道十分兇猛,但是抬頭見她塗著硃砂紅蔻丹的纖纖十指正擎著酒杯,淡綠色的瑪格麗塔將她的手指映得白|嫩如玉,而湊到口邊時又映著紅唇,杯沿細細的白鹽沾了幾粒在她的唇上……他看得入神,不覺就點頭稱好。兩人慢慢啜著酒,談些台灣和美國的朋友和新聞,十分融洽。畢文中在愉快之餘還不忘一絲意外之感,想這世上的單身女郎們也並不是每一個都在成天虎視眈眈攻城掠地,眼前這位有頭腦有美貌的成功女性,不是個最好的例外嗎,自己一向也許太偏見了些,像手中這杯瑪格麗塔,好像也沒什麼勁道嘛……
畢文中望著她清澄的雙瞳,毫不迴避地看著自己,不禁反而有些似真似幻起來,不敢開口了,怕真是自己在幻想,那笑話可就鬧大了……
他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自己一個電話打到人家屋裡是不是太莽撞了?但想到上回電話裡她對自己感冒的關心,便問道:「對不起,我打擾你了是不是?你生病,應該多休息——究竟是哪裡不舒服?真的不要緊嗎?看了醫生沒有?」
以後的事,他記得的是沈洛珊去準備熱水泡茶,彼得宋卻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誰也不許走!」片刻後果然回來,亮出手中一瓶茅台酒,嚷道:「加州白葡萄酒喝起來不夠勁,來點這個!」其他四名男士全表示了極大的興趣,而彼得宋還不放過他。
「也不是什麼病。」她依然輕輕的、帶點困慵的口吻說:「就是感到很疲倦。因為——我懷孕了。」
她這話一說,他連多遲疑一刻也不好意思了,只得故作爽快地答應下來。心想反正還有王麻的表兄,只要不是一對一,應該不要緊。他一向最有戒心的就是這種找上門來的外來單身女客,從外埠甚至外國來,打著某某人托她問候致意之類的障眼法,來到了就作舉目無親狀,畢文中不得不盡責任地照顧一下——總不能讓人家一個單身女性流落街頭。而這就常不可避免地導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稱謂這類型的入侵者為「空降部隊」,佔用了由天外飛來的優勢,對他的城堡威脅性甚大,不可輕視。但沈洛珊這號來辦正事的女強人自然不屬這個定義範圍——他當時這樣想。天曉得這又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開會的人一到晚上都閒極無聊,恨不得有這麼一聲邀請,個個喜出望外,全都連忙答應了。畢文中正待辭謝,沈洛珊已對他說:「王總托我交給你的東西還在我那兒呢,你正好來拿。」他見她大大方方的,心想自己難不成要小家子氣扭扭捏捏,何況王麻的東西不能不拿,當下便隨大家去了。
「收到了!謝謝。」
「王麻的表哥嘛,我當然遵命。」大大吸了一口。不料這看似白水的液體一旦灌進喉嚨便化成了火——水的三態中哪有這樣「火化」的?真是奇事。眼見彼得又向他杯裡倒那「火水」,他再說了些什麼就完全不記得了……
該遭的逃不過。那晚他偏偏在家,電話鈴響,一個好聽的女聲自報姓名是沈洛珊,他還怔了約莫有兩三秒鐘時間才想起她是誰,一下想不起主要是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原來她就在這個城裡,代表公司來參加一個展銷會,後天就要離開到加拿大去,然後便回台北。王麻要她抽個空找畢文中聊聊,順便還托她帶些東西交給他,還有王麻的表兄也從紐約來參加這個會,她問他次日是否有空大家一道聚聚。
所以,大錯常是小錯的累積。一錯再錯,錯雖小積下來量變也會導致質變了。他第二天依約駕車往城中心那家大飯店去時,心裡還正高興可以托沈小姐帶一盒花旗參去給王麻的老母親,中學時他常在王麻家做功課甚至過夜,王媽媽對他就跟對自己兒子一樣好,多年來總不忘叨念著他。王麻有個大姐在大陸,前兩年聯絡上了,畢文和圖書中替他們轉信,所以跟王麻一家感情更是特別。在路邊停好車,他還慶幸自己運氣好,這麼容易找到個免費停車位,心情更是愉快。
他正待想個藉口拒絕,沈洛珊卻在旁邊發話:「別喝了吧?等會還要開車呢,這酒滿厲害的……」他瞧見她正微微蹙眉看著自己,離得那麼近,好像聞得到她若有若無的吹氣如蘭,他有些動心,便愈發執拗地要抗拒過分明顯的關懷,素日的理性修養不知流忘到何方去了,不加思索地接過彼得遞來的杯子說:
「這裡面都寫清楚了,一包是王伯母給你的小禮物,另外一個信封裡是信和錢,你有空時寄給王總的姐姐。他們說一切都多虧你,讓他們骨肉通音訊。」
從來不覺得沈洛珊說話不得體,這時卻覺得她嘰哩呱啦說的全是廢話。他不知如何招架,鼻子好像更不通氣了,便隨口說:「還好,就是有點感冒——」
一抬眼偶爾望見銀幕,只見一個男人穿著圍裙,正在手忙腳亂地燒飯餵小孩,推著吸塵器打掃房間,狼狽不堪。此時他對著此景格外膽戰心驚,連忙又閉上眼睛,然而眼前一無所有時,那縈繞不去的影子和微笑又出現了,唉,乘虛而入,他恨恨地想,乘虛而入,這就是沈洛珊……
「我記得你昨晚說過今天早上沒課,所以我就沒有早早叫醒你。」
那一天後來的狼狽他更是不願去回想了——打電話問出車子下落、叫計程車、去領取拖走的車、付罰款……他簡直要開始檢討自己究竟做過什麼虧心事,才被這樣接二連三的惡運修理。今生沒幹過虧心事便是前生幹的。他難以置信地抓到自己竟有這樣荒唐、迷信、不邏輯不理性的念頭。但這一點慚愧比起那樣巨大的奇恥大錯來,根本算不了什麼了。
「其實也沒多嚴重,醫生說是早期的正常現象。現在每天吃一顆特別的維他命。」她的聲音清晰了點,大概是從床上坐起來了。
自從他的城堡日漸鞏固之後,外來的騷擾日漸減少,他可以好整以暇的安心在家休息,高枕無憂不愁打攪。尤其最近又添設了健身器械和IBM個人電腦,他的城堡更邁向現代化。本來有一陣子因為害怕陷入由飯局變為相親的騙局,而緊張地裝設了電話錄音留言機,如此可以過濾掉不想接的電話,後來這類敵情日漸減少,他便放鬆了戒備,將這套防禦性武器收進壁櫥裡。
她立即善解人意地表示關心,並提供了一兩則老祖母的治感冒偏方。他有點好笑這樣一個時髦小姐還有這招,但又覺得頗為可愛。然後她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取一份他學校的招生簡章寄給她,她的小弟有興趣申請等等。然後在一連串愉悅的道謝道別聲中掛了電話。
經過這番折磨,他的小感冒演進成了重感冒,玻利博士也幫不了忙,纏綿了兩三個星期才漸漸痊癒,病中的他神智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揮之不去的儘是那一晚——那一晚!他用發著燒的可憐的腦袋拚命試著去想,去記起來第二杯茅台下肚之後的事情,試著想出自己是怎麼進了裡間、怎麼脫衣上床的,她有沒有進來、什麼時候、她穿著什麼——或者沒穿什麼。然而就算他想破了頭,也仍然是一點最微小的印象都沒有,完全的漆黑。在茫茫的黑暗中,沈洛珊含笑走來,質地柔軟的衣裙裡竟是豐美的身體,他究竟擁有過沒有?他每想到這裡就羞愧難當,但忍不住不想。
他打斷她:「我,我昨晚——怎,怎麼……」
她站起身來道:「你昨晚大概喝多了點。你酒量不大行是不是?記得王總說過,你的老朋友們全不逼你喝酒的。不過你昨天好像很喜歡那個茅台。」她倒了杯咖啡遞給他,「來,喝點咖啡,還熱的。」
「我是畢文中。」
他想,完了,要來的終於來了。一聲嬌脆的笑先響起,越洋電話還是這麼清楚:「畢教授,我沈洛珊。好不好呀?真謝謝你呀,你工作那麼忙,還特別趕來看我們……最近好嗎?……」
「唉,老太太麻煩事真多,非要我打這通電話不可。」王麻連珠炮解釋:那筆托他寄去家鄉的款子忘了說清是多少給誰,叫他快點追封信去講清,免得親戚間傷了和氣。畢文中連聲答應馬上辦,心裡好笑王媽媽這十萬火急的脾氣到老來還是改不了。這時王麻卻道:
卻是想不到,三個多月的一天——那該詛咒的一天!他向來不相信命運之說,因為他的思想頗近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如果早能預卜先知那天會導致後www•hetubook.com•com來的事,他該留住那架錄音留話機的。
「嗨,Roxanne。」他決定叫她的洋名,既與洛珊二字音近,又不像光叫名字那麼肉麻,「我是畢文中,」還是自報姓名的好,萬一她沒聽出他聲音,豈不太沒面子。
坐在沙發上正低頭讀著一疊什麼文件的沈洛珊,聞聲抬起頭來微笑道:
侍者送上帳單來時,幾路人馬頗爭戰了一番。畢文中雖是唯一的地主,卻因勢單力孤首先敗下陣來。沈洛珊那方面的人馬被歸類為遠客,絕無請客的道理,結果是彼得宋做了東。
畢文中還想逗他多講點,又怕太露形跡讓王麻起疑心,便淡淡說:「我只是想問問她,前不久她托我給她弟弟拿的學校申請表不知道收到沒有?」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始終沒有她的消息。他估計時日,她早該從加拿大回台北了。為什麼不給他個電話?或者寫封信?但轉念一想,為什麼要呢?也許她也正在努力忘卻那一晚。也許……他又漸漸產生一個奇想,愈來愈覺得那一晚是他自己感冒中產生的幻象,他可能根本就沒出門,也可能去了,吃了飯就走了,也可能到她房裡喝過茶就走了……然而他的信用卡帳戶的帳單寄來了,上頭清清楚楚寫著那天取回被拖走車的費用。他面對著這樣白紙黑字的證據,痛苦地揉著臉,然而揉不去那塊遮住他一夜記憶的黑布,也揉不去那前前後後的記憶,尤其是沈洛珊的音容笑貌……她還笑!她怎麼還笑得出來!是因為只有她知道一切嗎?他恨恨地拍打自己的額頭,為什麼忘了,為什麼記不得,那麼這一切都是幻象,那一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虛弱地告訴自己: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你——你乎乎哀懷——懷——」他震驚得期期艾艾,空氣中的氧又不夠了。
畢文中這夜輾轉難眠,將電話裡沈洛珊的一字一句細細咀嚼化驗,反覆分析研究,天快亮時他斷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她可能是在採取某種行動了。替弟弟申請他的學校?這是頗為高明的一著棋。當然話說回來,他的學校是全美名校之一,他就有那麼巧?為什麼不托別人?為什麼不申請她自己唸過的學校?她究竟想圖謀什麼?她不也是個「堅守自由陣營」的城外人嗎?……後來他終於倦極睡去,到中午才醒,差一點上課又遲到。
以下就無法預演了,因為不知道她的下一句台詞會是什麼。不管是什麼,一定先是大驚,說不定就要在電話那頭語無倫次起來——想到這裡他略略有了一絲近似勝利的快意:那麼個鎮靜能幹的女人,如果能驚惶失措一下,倒是件好事。
機艙暗下來,開始放映電影,是一部美國喜劇,他沒有興趣,便抽出一本學報來讀,無奈看了幾行就發現又回到原處,一行行字像不認識的外文,而每隔不多久就有「沈洛珊」三個字出現。他頹然放下書本,乾脆閉起眼來養神,腦中把將要來臨的大事預演一遍——無論是壯烈成仁還是從容就義,能夠盡量掌握形勢的先機,採取主動,才能雍容瀟灑一點,敗也要敗得票亮。於是他計劃著到達之後就直奔旅館(他不想驚動任何死黨,至少先不要)沐浴休息,大睡一覺之後,第二天一早打電話到她辦公室,對話開始一定是這樣:
王麻說:「弟弟?沒聽她提過有個弟弟——不過她一個人住在台北,家在南部,所以不大清楚。這個你問她好了。對啦,你何不打個電話去她家慰問慰問,順便問問這些事。」說著便把她的電話號碼唸給他。
「喂?我沈洛珊。」聲音不似以往的清越,帶點慵懶的鼻音,像是剛睡醒還躺在床上說話。畢文中忽然發現這樣的聲音很性感,自己心跳加快了,便連忙收斂心神道:
沈洛珊清晰的聲音中斷了他的恍惚:「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謝謝你來看我,下次到台灣,一定要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啊。」說著伸出手來。畢文中木頭般地讓她握住了手,然後呆呆地任她半牽著送到外間的門口。
「那麼你,你要好好保重,我,我想辦法盡快、盡快來看你……」
「這樣吧,」大家站起身來時,沈洛珊笑道:「我住的是套房,就在這底下十二樓裡,時間還早,到我那兒的會客室坐坐,我帶了台灣茶葉來,大家喝杯茶解解酒再走。」
他的眼淚涔涔流下來,好在這週遭的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與自己赤|裸裸的面對,也沒有什麼羞恥與顧忌了……他把頭埋進靠在方向盤上的臂圈裡,忽然非常非常想念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去世已經十年的母親——那是世上他唯一可以信賴的女人。
一種面臨世界末日的感覺一下抓住他,使他呼吸困難起來。他先低頭看自己——還穿著內衣褲。然後看床邊的桌椅,上面散置著他的襯衫、西裝;然後看梳妝台,上面堆著公事夾、紙張,和——他的心抖起來——一個女用皮包!再看到矮櫃,上頭擱著一隻粉藍色的皮箱,沒有關嚴,扯出一角五彩繽紛的布質不知是衣裙的一角還是什麼,再看一眼簡直像一條花紋斑斕的錦蛇,正要從箱子裡游出來……
到了約定見面的飯店頂樓餐廳,只見臨窗桌位坐著一個東方佳麗,一看正是沈洛珊。她比上次見面時頭髮短了些,倒更顯得俏麗有精神,苗條的身上穿一套成功職業女性標幟的西式套裝,料子和做工都看得出頗為講究,敞開的外套裡面卻是一件很女性化的公主領白色絲襯衫,領口上別了一枚復古式典雅的別針,轉側間便有淡淡的流光一閃。
「再見——」她忽然用極低、極溫柔的聲音說。然後踮起腳尖在他頰上輕輕啄了一下,接著一笑,那笑似含有無限深意。在他還未完全回過神來時,房門已經輕輕合上了。
「申請表收到了嗎?」
她好像沒聽清他後來愈來愈小聲的話,只說:「謝謝你打電話來。再見。」便掛斷了。
他一時簡直聽不懂那四個字是什麼——是什麼意思。過了兩三秒鐘才延遲反應地懂了,然而又糊塗了,不能會過意來那表示什麼。又再過兩三秒鐘才全懂了,這才有如五雷轟頂,眼前一陣黑,一群金點子流星般亂竄。
「早啊。我叫room service送來早點。」她指指茶几,「看你睡得很熟,沒敢叫醒你,要是嫌咖啡涼了,可以叫他們再……」
他呆呆地接過來,呷了一口,感到一股熱水滾滾灌下他又冷又乾的喉頭和胸間。「你……」他重新鼓起勇氣,「你究竟……」
忽然有一天晚上王麻打電話來,問他上回托沈小姐帶的信寄出去了沒有?他一聽「沈小姐」三個字心就咕咚一跳,但這畢竟是王麻打越洋電話來談正事,便鎮定心神道:「當然早寄出去了。」
話說得句句合情合理,他還在沉吟,她那邊已經輕快又有禮貌地說:「我知道這個電話打得晚了,實在是這種會真受不了,一步也離不開,我到了三天,忙得連打個私人電話的時間都沒有。畢教授,你不會因為我打得太遲,嫌我禮貌不周,就不肯賞光吧?」
然後呢?約個地方見面。她也許會等不及就在電話裡問他來幹什麼,但以她的聰明也許猜得到幾分,但也許她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聰明……唉,這跟下棋一模一樣,再高手也難猜幾步以後的棋。反正腹案已定別無選擇,就照這條線先走下去吧!
他像動物園裡的動物關在太小的獸柵裡一樣,不停的煩躁地兜圈子,從一頭到另一頭,鼻子碰到壁才折回來。他怕這樣走下去真要發瘋,急忙開了車出去。半夜的高速公路上車輛稀疏,他在風馳電掣的速度中更加茫然,迷迷糊糊想自己如果這樣撞死了倒也一了百了,然而當他的車幾乎撞上前面一輛慢吞吞的車時,才一身冷汗清醒過來。看到路標上有一個出口通往一條濱海小路,便下了公路開到碼頭,停下來熄了引擎,坐在車裡對著黑墨墨一色的海天,鼻腔發酸眼眶發熱,瞬間便蓄滿了淚水。
「我——你——我們……昨晚,有沒有——」他說不下去了,他一輩子最可怕的噩夢也沒有夢見過要問一個女人這樣的問題。
他在迅疾下降的電梯裡忽然靈光一閃。難道真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難道是她一直都在外間,把裡間讓給了爛醉如泥的他?一夜無話之後,她,那見多識廣絕頂聰明的沈洛珊,便用這最簡單最不尷尬的方法,不落痕跡地打發走了他,暗示他可以忘掉這一切了?……
他一直暗暗盼望沈洛珊會打電話來,當然同時又擔心懼怕得像等待判官。晚上的每一次電話鈴聲都讓他心驚肉跳,他想從櫥裡搬出那架錄音留話機,萬一是她,他可以從她的聲調判斷要不要接這個電話,也可以有一些時間考慮如何對話。但又擔心,她一聽是錄音便掛掉電話不說了,豈不也是糟?結果還是沒裝上。他只覺得自己銅牆鐵壁的設防,已像沙石風化般地崩潰粉碎了。
她說:「沒什麼。不要緊。」口氣淡淡的。
跟王麻三言兩語交代過萬金家書的內容之後,畢文中用盡可能輕快、不在意、順便想到的語調問沈洛珊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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