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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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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偷的。」
資產階級標榜「自由、平等、博愛」,講究「個人奮鬥」、「成名成家」,用虛偽的「人性論」掩蓋他們追求剝削、壓迫的罪行。而宋寶琦呢?他自從陷入了那個流氓集團以後,便無時無刻不處於森嚴的約束之中,並且多次被大流氓「搧耳茄子」與用煙頭燙後腦勺。他憤怒嗎?反抗嗎?不,他既無追求「個性解放」、呼號「自由、平等」的思想行動,也從未想到過「博愛」;他一方面迷信「哥兒們義氣」,心甘情願地替大流氓當「炊撥兒」,另一方面又把搧比他更小的流氓耳光當作最大的樂趣。什麼「成名成家」,他連想也沒有想過,因為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一切專家——科學家、工程師、作家、教授……幾乎都被林賊、「四人幫」打成了「臭老九」,論排行,似乎還在他們流氓之下,對他來說,何羨慕之有?有何奮鬥而求之的必要?資產階級的典型思想之一是「知識即力量」,對不起,我們的宋寶琦也絕無此種觀念。知識有什麼用?無休無止地「造反」最好。張鐵生考試據說得了個「大鴨蛋」,不是反而當上大官了嗎?……所以,不能籠統地給宋寶琦貼上個「滿腦袋資產階級思想」的標籤便罷休,要對症下藥!資產階級在上升階段的那些思想觀點,他頭腦裡並不多甚至沒有,他有的反倒是封建時代的「哥兒們義氣」以及資產階級在沒落階段的享樂主義一類的反動思想影響……請不要在張老師對宋寶琦的這種剖析面前閉上你的眼www•hetubook•com.com睛,塞上你的耳朵,這是事實!而且,很遺憾,如果你熱愛我們的祖國,為我們可愛的祖國的未來操心的話,那麼,你還要承認,宋寶琦身上所反映出的這種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還並不是極個別的!請抱著解決實際問題、治療我們祖國健壯軀體上的局部癰疽的態度,同我們的張老師一起,來考慮考慮如何教育、轉變宋寶琦這類青少年吧!
張老師從書包裡取出那本飽遭蹂躪的小說來,問宋寶琦:「這本書叫什麼名兒?你還記得嗎?」
救救被「四人幫」坑害了的孩子!
當然是「四人幫」!
經過三十來個回合的問答,張老師已在心裡對宋寶琦有了如下的估計:缺乏起碼的政治覺悟,知識水平大約只相當初中一年級程度,別看有著一身犟肉,實際上對任何一種正規的體育活動都不在行。張老師想到,一些滿足於貼貼標籤的人批判起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來,一定會說他是「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但是,隨著進一步地詢問,張老師便愈來愈深切地感到,籠統地說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具有資產階級思想,那就近乎無的放矢,對引導他走上正路也無濟於事。
「我們不該看這黃書」——這句話像鼓槌落到鼓面上,使張老師的心「咚」地一響。怪嗎?也不怪——謝惠敏那樣品行端方的好孩子,同宋寶琦這樣品質低劣的壞孩子,他們之間的差別該有多麼大啊,但在認定《牛虻》是「黃書」這一點上,卻又不謀和_圖_書而合——而且,他們又都是在並未閱讀這本書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作出這個結論的。這是多麼令人震驚的一種社會現象!誰造成的?誰?
「後來都沒賣。我們聽說,蓋了圖書館戳子的書,我們要是賣去,人家就要逮著我們。」
一種前所未有的,對「四人幫」銘心刻骨的仇恨,像火山般噴燒在張老師的心中。截至目前為止,在人類文明史上,能找出幾個像「四人幫」這樣用最革命的「邏輯」與口號,掩蓋最反動的愚民政策的例子呢?
現在我們可以仔細看看宋寶琦是個什麼模樣了。他上身只穿著尼龍彈力背心,一疙瘩一疙瘩的橫肉,和那白裡透紅的膚色,充分說明他有幸生活在我們這個不愁吃不愁穿的社會裡,營養是多麼充分,軀體裡蘊藏著多麼充沛的精力。唉,他那張臉啊,即便是以經常直視受教育者為習慣的張老師,乍一看也不免渾身起慄。並非五官不端正,令人寒心的是從面部肌肉裡,從毆鬥中打裂過又縫上的上唇中,從鼻翅的神經質煽動中,特別是從那雙一目了然地充斥著空虛與愚蠢的眼神中,你立即會感覺到,彷彿一個被污水潑得變了形的靈魂,赤|裸裸地立在了聚光燈下。
顯然,這樣一位父親,既然缺乏豐富而有意義的精神生活,那麼,對宋寶琦的缺乏教育管束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當母親的,從她含怨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她是怎樣自食了溺愛與放任獨生子的苦果。
「不懂,你要它幹什麼呢?這本書是打哪兒來和_圖_書的呢?」
這讓張老師吃了一驚。他想了想,掏出鋼筆在手心裡寫了《辛稼軒詞選》幾個字,伸出去讓宋寶琦看,宋寶琦趕忙點頭:「就是!沒錯兒!」
差一刻六點的時候,張老師請當母親的儘管去忙她的家務事,他把宋寶琦帶進裡屋,開始了對小流氓的第一次談話。
宋寶琦垂下眼皮,認罪地說:「我們比賽來著,一人拿一本,翻畫兒,翻著女的就畫,誰畫的多,誰運氣就好……」
「怎麼沒把這本賣了呢?」
宋寶琦的確有嚴重的資產階級思想,但究竟是哪一些資產階級思想呢?
「不是牛亡,是『牛虻』。你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宋寶琦的父親在園林局苗圃場工作,一直上「正常班」,就是說,下午六點以後就能往家奔了。但他每天常常要八九點鐘才回家。為什麼?宋寶琦母親說起來連連嘆氣,原來這些年他養成了個壞習慣:下班的路上經過月壇,總要把自行車一撂,到小樹林裡同一些人席地而坐,打撲克消遣,有時打到天黑也不散,挪到路燈底下接茬打,非得其中有個人站起來趕著去工廠上夜班,他們才散。
張老師翻動著《牛虻》,責問宋寶琦:「給這插圖上的婦女全畫上鬍子,算幹什麼呢?你是怎麼想的呢?」
五點剛過,張老師騎車抵達宋家的新居。小院的兩間東屋裡,東西還來不及仔細整理,顯得很凌亂。比如說,一盆開始掛花的「令箭」,就很不恰當地擺放在了歪蓋著塑料布的縫紉機上。
「你們偷出來的書裡,還有些什和*圖*書麼呢?你還能說出幾個名兒來嗎?」
「打哪兒偷的呢?偷它幹什麼呢?」
張老師心裡一陣陣發痛。幾個小流氓偷書,倒還並不令人心悸。問題是,憑什麼把這樣一些有價值的、乃至於非但不是毒草,有的還是香花的書籍,統統扔到庫房裡鎖起來,宣布為禁書呢?宋寶琦同他流氓夥伴墮落的原因之一,出乎一般人的邏輯推理之外,並非一定是由於讀了有毒素的書而中毒受害,恰恰是因為他們相信能折騰就能「撥份兒」,什麼書也不讀而墜落於無知的深淵!
面部沒有表情,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對面在窗玻璃外撲騰的一隻粉蝶,極坦率地回答說:「不懂。」
望著低頭坐在床上,兩隻肌肉飽滿的胳膊撐在床邊,兩眼無聊地瞅著互相搓動的、穿著白邊懶鞋的雙腳,拒絕接受一切人類文明史上有益的知識和美好的藝術結晶的這個宋寶琦,張老師只覺得心裡的火苗撲騰撲騰往上竄,一種無形的力量衝擊著他的喉頭,他幾乎要喊出來——
宋寶琦剛經歷過專政機關嚴厲的審訊和帶強制性的訓斥,那滋味當然遠比一個班主任老師的詢問與教育難受,所以,他盡可能用最恭順的態度回答說:「記得。這是牛亡。」他不認識虻字,照他識字的慣例,只讀一半。
「翻了翻篇。我不懂。」
張老師憤然注視著宋寶琦,一時說不出話來。宋寶琦抬起眼皮偷覷了張老師一眼,以為一定是自己的態度還不夠老實,忙補充說:「我們不對,我們不該看這黃書……我們算命,看誰先交上女朋友…和_圖_書…我們……我再也不敢了!」他想起了在公安局裡受審的情景,也想起了母親接他出來那天,兩隻紅紅的、交織著疼和恨的眼睛。
「那麼,這本書你究竟讀完了沒有呢?」
「打原來我們學校廢書庫偷的。聽說那裡頭的書都是不讓借、不讓看的。全是壞書。我們撬開鎖,偷了兩大抱。我們偷出來為的是拿去賣。」
宋寶琦的母親是個售貨員,這天正為搬家倒休,忙不迭地拾掇著屋子。見張老師來了,她有些寬慰,又有點羞愧,忙把宋寶琦從裡屋喊出來,讓他給老師敬禮,又讓他去倒茶。我們且不忙隨張老師的眼光去打量宋寶琦,先隨張老師坐下來同宋寶琦母親談談,瞭解一下這個家庭的大概。
「能!」宋寶琦為能表現一下自己並非愚鈍無知感到非常高興,他第一次有了專注的神情,眨著眼,費勁地回憶著:「有《紅巖》,有……《和平與戰爭》,要不,就是《戰爭與和平》,對了,還有一本書特怪,叫……叫《新嫁車的詞兒》……」
絕不要以為這個家庭很差勁。張老師注意到,儘管他們還有大量的清理與安置工作,才能使房間達到窗明几淨的程度,但是兩張鑲鏡框的毛主席、華主席像,卻已端正地並排掛到了北牆,並且,一張稍小的周總理像,裝在一個自製的環繞著銀白梅花圖案的鏡框中,被鄭重地擺放在了小衣櫃的正中。這說明這對年近半百的平凡夫婦,內心裡也湧蕩著和億萬人民相同的感情波瀾。那麼,除了他們自身的弱點以外,誰應當對他們精神生活的貧乏負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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