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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解夢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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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油凍佛手.羊角燈

臘油凍佛手.羊角燈

曹雪芹原本的文字,比如第七十二回裡,寫到有種古玩叫「臘油凍的佛手」,通行本倒沒改,1982年首版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校注本卻改為「蠟油凍的佛手」,並在回後「校記」裡稱是並無其他版本參照的「徑改」。紅學所的這個校注本有優點,我常使用,但這樣「徑改」「臘」為「蠟」,並無道理。1944年5月一位署名「緒」的研究者在重慶《新民報晚刊》連載了《紅樓夢發微》,其中有一節就是「蠟油佛手」,他說:「賈府生活窮極奢華,其飲食起居,即近人尚往往不能想像。但亦有極平常物品,當時因不多見,以為奇貨者——蠟油凍的佛手,系一外路和尚孝敬賈母者。現在看來,不過一蠟制模型,不算一回事。然在當時,卻非同小可,價款既在古董賬下開支,當作古董看待,賈璉又特地向鴛鴦追問下落——何等鄭重其事!給現代人看了是不禁要發笑和*圖*書的。」且莫亂笑!應該被嗤笑的倒是這位「緒」先生。紅學所的校注本給這個佛手加的注告訴讀者,這東西是「用黃色蜜蠟凍石雕刻成的佛手。凍石,是一種半透明的名貴石頭。」「臘油凍佛手」絕非「蠟制模型」,「臘油凍」是一種名貴的石料,這是所有跟「緒」先生一樣囫圇吞棗自作聰明地讀《紅樓夢》的人士必須首先搞清楚的。「緒」先生是憑記憶把「臘」混同於了「蠟」,紅學所校注本是為了座實「黃色蜜蠟凍石」而故意把「臘」改成了「蠟」,其實,「臘油凍」這種凍石,不是黃色的像蜜蠟那種凍石,而是另一種像南方肥臘肉的顏色質感的凍石,屬於浙江青田石之一種,尤其罕見名貴,賈璉鄭重其事細加詢問,正反映出「賈府生活窮極奢華」,這一細節也豐富了人物性格。
《金瓶梅》裡曾寫到「雲南羊角珍燈」,明末清初的張岱在其《陶庵夢憶https://m.hetubook.com•com》裡也寫到羊角燈,說燈面上可以有描金細畫,清末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裡記載:「宮中用燈,當時玻璃未通行,則皆以羊角為之,防火患也。陛道上所立風燈,高可隱人,上下尖而中間橢圓,其形如棗。」他還說南京人有吳姓者專門在前門外打磨廠開「羊角燈店」。其實在北京什剎海附近,至今有條胡同叫羊角燈胡同,那裡當年要麼是有制羊角燈的作坊,要麼是有經營羊角燈的商人居住。清末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裡說,每逢燈節「各色燈綵多以紗絹玻璃及明角等為之」,可見隨著時間推移,羊角燈已經從宮廷和貴族府第走向了民間街頭。近人鄧雲鄉先生在其《紅樓風俗譚》一書中說,羊角燈「是用羊角加溶解劑水煮成膠質,再澆到模子中,冷卻後成為半透明的球形燈罩,再加蠟燭座和提梁配置成」,但這只是他個人的一種想像,其實和圖書,羊角燈應該是這樣製成的:取上好羊角將其先截為圓柱狀,然後與蘿蔔絲一起放在水裡煮,煮到變軟後取出,把紡錘形的楦子塞進去,將其撐大,到撐不動後,再放到鍋裡煮,然後再取出,換大一號的楦子撐,如是反覆幾次,最後撐出大而鼓、薄而亮的燈罩來。這當然要比溶解澆模困難多了,許多羊角會在撐大的過程中破損掉,最後能成功的大概不會太多,尺寸大的尤其難得。這樣製成的羊角燈,最大的鼓肚處直徑當可達到六七寸甚至一尺左右,所以上面可以「大書」(每個字比香瓜大)「榮國府」字樣,並且在過節時不是在園子正門上「掛著」的小燈,而是「吊著」的非常堂皇的「羊角大燈」。準確理解曹雪芹的原文,可以加深我們對賈府貴族氣派的印象,獲得細膩入微的審美怡悅。
《紅樓夢》裡多次寫到了羊角燈。紅學所校注本所據的底本是庚辰本,有關文字沒有「徑改」,處https://m•hetubook.com.com理得當。賈府裡的燈具多種多樣,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所寫到的燈就有玻璃芙蓉彩穗燈,鏨琺琅的活信可扭轉的倒垂荷葉彩燭燈,各色宮燈,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羊角燈自然是用羊角製成的。羊犄角能有多大呢?怎麼將其製成燈呢?古本《紅樓夢》裡,第十四回都是這樣寫的:「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明角燈就是羊角燈。「通行本」則刪去了「大書」兩個字。顯然,程偉元、高鶚他們沒見識過可以在上面「大書」文字的羊角燈,依他們想來,那燈上能有三個描紅格子般的「大字」也就很不容易了。出於同樣心理,古本第七十五回寫到中秋節「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的描寫,到了「通行本」裡,後半句變成了「掛著羊角燈」。高鶚和_圖_書續《紅樓夢》,因為見識畢竟短淺,第八十七回寫林黛玉喝粥,想不出該配什麼佐餐,便寫下了五香大頭菜拌麻油醋,這真令讀者發笑。但你續書捉襟見肘倒也罷了,怎能擅改曹雪芹的原文呢?
有些人總強調研究《紅樓夢》要「回到文本」,言外之意是某些「紅學」文章的話題未免太煩瑣了。但《紅樓夢》這部著作很不幸,不僅曹雪芹並未能將它寫完寫定,而且在傳抄的過程裡出現了不少錯訛,所以讀者要「回到文本」洵非易事;更不幸的是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七八年以後,書商程偉元與高鶚聯合作弊,排印了一百二十回本,那後四十回的續貂是否狗尾且不討論,對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文字妄加改動實在不少,而這一版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後經「修訂」由權威出版社大量印行,成為了「通行本」,弄得很多讀者以為所看到的都是曹雪芹的文本,其實,真要「回到文本」,前提應是拋開「通行本」,下些個正本清源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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