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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鳳樓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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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來人往往便不讓姥姥再說什麼,而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厲聲批鬥她一頓。姥姥低頭站著,腰板卻挺得十分的直,平靜地等著對方終於覺得索然。
「待了一下午啦!膩啦!該走啦!」
「怎麼,你們還有聯繫?」
「那還有誰?」
——我受到的刺|激,很難用語言表達。現在我總在想:為什麼我明明是為了使自己,並且通過自己的價值提升,來改變我們家,特別是我姥姥的處境。結果卻是,恰恰相反,特別是,我離姥姥,彷彿越來越遠了,而在我的童年裡,跟我相依為命的,只有姥姥。
服務小姐過來——他問印德鈞想喝點什麼,印德鈞拿起立在桌上花瓶邊的飲品「特別推薦卡」,顯然被那上面標定的價目震住了,猶豫著——他便建議:「來杯咖啡?」印德鈞搖搖頭:「咖啡洋酒,我都不行——要麼,就來一杯可樂吧!」
「他在哪兒呢?」
「為什麼?就忙成了那樣?——當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可惜「好景不常」,「向陽院」沒多久便不了了之了,因為粉碎「四人幫」了,社會價值標準,旋轉著,變了——
「老印,我今後只叫你老印了——你這話出來,我心裡頭又熱乎乎的了,你確實是好人,而且不僅是好人,你也是個有精彩思想的人,特別是現在的你!」
「剛才,在裡頭我就認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根本沒注意到我——,我就說,出來等你,看你眼睛是不是真長到腦瓜頂上去了!——」
——姥姥確實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我記事以後,就沒見過她激動。她從未大笑過,更沒出聲哭泣過。她流過淚,但淚水從不是嘩嘩的,往往只是一行淚,並且流到一半,便聚為一粒很大的、晶瑩的淚珠,久久地停在她那高高的顴骨上,她也久久地不去拭去它——
沒想到印德鈞反而憤激起來:「他?司馬山?——他什麼路線也代表不上!什麼左呀右呀,他為什麼狠整金殿臣,你是真不清楚還是裝糊塗?他那不是為了給韓艷菊清障嗎?」
原來印德鈞這幾年並不順。他在單位裡遇到了麻煩。有人跟他鬧,擠對他,結果上級單位就把他平調到另一平行單位,當了黨委書記。
「你兒子叫什麼?」
「沒聯繫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不由分說,閃毅把他帶到了706。
「現在,是司馬山當了那兒的一把手啦?」
這件事給我的刺|激,是我在心裡,狠狠發誓——我要拚命,拚命改變那打在我身上的「出身不好」的記號,我想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比任何同學更努力地學雷鋒——我在一個學期的時間裡,便取得了輝煌的成功——你想起來了吧?連胡同裡的宣傳欄上,都貼上了我的相片,介紹了我的事跡,我最動人的事跡,就是全面照顧咱們院樓下那位光榮的退伍軍人——我叫他潘大大——我不但幫他做幾乎一切的家務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幫他倒尿盆——你當然記得他吧?你叫他老潘?你沒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令人尊敬的?他原是你們單位裡管總務的——他一隻眼睛里長了個「蘿蔔花」,一條腿有點跛,長得很像電影裡的狗腿子,可是他卻是個孤身的榮譽軍人——開頭,我去幫他做事,他還客氣幾句,後來,他習慣了,我如果偶爾沒去,再去了,他就很不高興——那座樓,現在也還沒衛生間吧?大家都要到樓後頭的公共廁所去行方便,大多數人家,家裡都準備了尿盆,小便盡量就在家裡——給潘大大倒尿盆,我確實覺得很光榮,但是,沒多久,他就連大便也不去廁所了,我要倒的,也就不僅是尿盆了——
「在那裡頭服務的——」
定睛一看,是閃毅。
「幾年不見了?」
「——剛才我恭維了你,說你是個難得的好人,現在我要說,你好人也做過歹事——真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有點驚異——按大氣候,那該已經是一九七三年了吧,文化大革命已經過了轟轟烈烈的階段,很少有單位再搞『牛棚』什麼的了,可是你竟讓老霍去釘金殿臣宿舍的窗戶!這是私設監獄啊!——」
他抬眼一看,對面的一雙眼睛裡雖然笑意宛然,卻又分明不能與他的這些議論共鳴。
「他今年才四十八歲。」
「在台灣。」
「怎麼說呢?這也是——愛情的力量吧!司馬山通過這樣忠心耿耿地為韓艷菊清障,露了一手,韓艷菊又感激又佩服,所以一取代金殿臣當了排長,不就跟司馬山登記去了嗎?」
他就打手勢招呼服務小姐:埋單。
——但是,我得說,在那些個歲月裡,我耳朵邊,確實有一個「另外的聲音」。姥姥發出那樣的聲音,大多是很自然的,言簡意賅的。比如說,那時候,忽然時興評《水滸》,又很肯定《紅樓夢》,說是「一部階級鬥爭的教科書」,我就借了《紅樓夢》來看,似懂非懂。可是,我得承認,我的潛意識裡,非常羨慕大觀園裡的生活。原來世界上,有過那麼華美典雅的生活——有一天,不知怎麼的,我問起姥姥,你跟姥爺結婚的時候,也坐花轎嗎?姥姥就湊攏我耳朵說:「就跟《紅樓夢》裡寫的一樣——」這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姥姥再沒多說一句,而我,那以後腦海裡就無數次浮動起瑰麗的想像。原來,在我那罪惡的不良出身裡,我的家族背景裡,有過跟《紅樓夢》裡相通的,許許多多值得品味的東西!
他一時沒聽明白:「給韓艷菊——清什麼?」
「你為什麼點頭?怕人家說你跟金殿臣是同鄉,以前關係也不錯?怕司馬山說你包庇他?」
他恍然。不過倒也沒怎麼大感慨。算來鐘師傅早該退休了,退休後能找到這麼一個工作,應該說很不錯。現在沒人太在乎別的,在乎的是錢。幹這個想必能拿不少,還有小費,合起來可能比那些演奏台上的樂師們還多——
「那倒是——怎麼樣,印主任,你現在還順吧?」
「你既然看得這麼清楚,為什麼還站在司馬山、韓艷菊一邊,幫他們把金殿臣往死裡整啊?」
「也還談不上常客——不過是有時來這兒,會會朋友——比你們純工薪族,我現在的消費水平也許強不少,可是比起那些個大款,特別是公款消費的,我這就是『小巫』裡的『小巫』了——畢竟我在這兒基本上都是自己埋單和_圖_書啊!——那,你今天是——」
服務小姐離去,他這才想起來問:「你今天來這兒是——?」
他和印德鈞在飯店風雨廊握別。印德鈞去存車處取自行車,他等出租車開過來。
「我還有我自己的事!」
「跟蔣介石跑過去的?」
「開頭是想扭送,公安部門不收。正像你說的,那時候的大氣候,已經不是那麼凶了——再說那姑娘,其實她本身是個女流氓,金殿臣的事兒就是坐實了,也還夠不上強|奸。」
——「向陽院」的活動,自然也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在成立大會上,馬上就給大院裡的「四類分子」一個下馬威——挨著個點名讓他們低頭上台,當著所有革命群眾,聽「向陽院院委會」的《一號勒令》。這個議程,在我參加的「院委會」會議上,說得很籠統,我沒想到,實施時,會弄成一個批鬥會——而且,我原來以為,因為父親是「烈士」,我又是「院委會」委員,不至於讓我姥姥也「滾出來」,誰想到往台上揪「四類分子」時,還是厲聲地把我姥姥吆喝到了台上。這時,我一瞥中,看見那個同班的同學,正幸災樂禍地望著我,並且起哄地舉拳領呼口號:「打倒地主老妖婆!」
——你為什麼抖眉毛?如果是寫小說,這是不是有點「缺乏情節的合理性」?我姥姥上過學的,她有一定的讀、寫能力,可是她卻並不自己寫信,她跑到外面找別人代寫,這是為什麼?——你不要推敲了,事實就是這樣!問題在於,我還其次,我母親後來有很厲害的良心自責,因為她並沒有給她父親寫過一封信,哪怕是勸誡他好好服罪改造的信——
「皮定邊。」
「沒聯繫。」
「不是幾年,是十幾年了!」印德鈞糾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他去了趟洗手間。方便完,他走攏洗手池,專在洗手間為客人服務的那個人,沒等他俯身,已為他開啟了水龍,待他洗完,又及時遞上了一塊帶香味的小毛巾——他只感到洗手間裡的大理石鑲砌色調雅諧,鍍鉻的部件全都閃著銀光,而鼻息裡不僅沒有穢氣,倒氤氳著淡淡的芳香——服務員穿著暗紫色鑲黑邊的西裝,雪白的襯領下似乎還有黑色的領結。他的目光沒有掃瞄到那服務員的臉上,但能意識到那是個頭髮已然花白的老頭——一瞥中,他看到鑲嵌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一角,放著一個花插,艷紅的石竹與奶白的滿天星,還有鮮綠的蕨葉,顯示出這個場所的星級——花插邊是一個磁盤,盤內放著一組消過毒、疊成春卷狀的小毛巾,並且磁盤邊又另有一個小碟,裡面有幾張鈔票,有一張立著的似乎還是美元。啊,「引子」,他懂,在美國見識過,那是服務員在無聲地引導你,請你好自為之,扔進小費——不過這裡的服務確是一流的,比如,服務員不是用手遞你毛巾,而是用一個亮閃閃的不銹鋼夾,還小聲說出一句「先生您請——」,總之一切都「中規中矩」——腦海裡又不禁飄過楊致培傷感的面容,耳邊彷彿又有他的話音,卻又使用著自己心頭浮出的語碼:「——為什麼要去中這個規,中這個矩?這不是西方的規矩嗎?這不是強勢文化的入侵嗎?——」又迸出了盧仙娣的聲氣:「——賽義德——後殖民主義——」倒彷彿「後殖民主義」的理論,是她跟美國那位巴勒斯坦裔的理論家聯合創建出來似的。盧仙娣就有這個本事,國門未出,卻總得西方之先,在好幾個相銜的圈子裡,充當著引領新潮的旗手角色——意識流動到這裡時,他已在烘乾機下面烘過了手,並已走出了洗手間的門。
「正因為我當時沒能看得這麼清楚,所以才縱容了司馬山啊!你還不知道吧?我為什麼被擠了出來,都快離休了,卻還調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新單位——擠對我的,恰恰就是他們兩口子啊!」
他笑:「你是不是怕我太破費?——這種地方,確實宰人!實話實說,像我這樣的,一般也就只能在這兒的地下美食街吃吃,再偶爾吃吃自助餐罷了,那點菜的餐廳,如不是有人花公費請我,還真不敢往裡頭邁!——」
——我因此得以在姥姥身邊長大。父親死於一張傳單時,我才三歲多,我對他幾乎沒有任何鮮活的印象。我對母親的印象,也始終不清晰,因為她確實是繼承了父親的遺志,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她狂熱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在群眾組織裡當頭頭,後來又到「五.七」幹校——我當「向陽院兒童委員」的時候,她還在幹校,也許,你倒還比我更瞭解她——好,不去說我的父親和母親,要跟你說的,是我姥姥。
「哪兒啊,是韓艷菊!司馬山爬到市屬單位,佔據了個肥缺,如今可是得意洋洋啦!」
——姥姥從不主動提起跑到台灣的舅舅。可是我記得,每當街道上繃緊階級鬥爭的弦兒時,就會有管治保的,一般是好幾個人,忽然在天都黑了以後,闖進我家,故意地,大聲地,讓左鄰右舍都能聽見地,一句挨一句地問姥姥,而姥姥這時,也就總是有問必答,並且,既不格外壓低當然更不格外提高她的嗓門,語氣從容而又平和——
「他還不到五十。」
——你聽累了嗎?今天你就在我這裡歇吧——你先洗個澡。
「讓你猜你也猜不出來——你剛才在那個洗手間裡,沒認出來嗎?」
「鐘師傅?哪個——啊,是當年工宣隊隊長,鐘樹旺?」
他和印德鈞談得興濃。

11

——「地主婆」,那怎麼沒讓「紅衛兵」轟回農村去?說起來,是托了我父親的福。我母親是你們單位的,父親不是——說來也巧,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吧,「紅衛兵」運動剛起,他們剛剛走上街頭「破四舊」。那一天,父親騎車路過西單,一群紅衛兵正在砸商店的大招牌,自然是屬於「四舊」的招牌,好多的路人圍著看——忽然有紅衛兵往人群裡扔油印的傳單,傳單上印的大概是些「勒令」,就是讓大家,各個商店什麼的,自覺地把屬於「四舊」的東西消滅掉——什麼是「四舊」?你為什麼打岔?是的,也許,現在比我們更小的一茬,他們多半答不出來了——我,唔,試一試,舊思想,舊意識,舊hetubook.com•com風俗,舊習慣——對嗎?不要打岔,對我來說,那天,是個很大的悲劇,因為,紅衛兵一撒傳單,我父親就很積極地跳起來接,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長大以後,想像過很多回,甚至還到西單的大街上,去實地設想過,如果拍電影,或者電視劇,該怎麼處理,才能合理?那其實是很難合理的。可是,那天出現的事實是:在人群的掀動中,父親跳起來抓住了一張傳單。但也就在那一剎那間,他摔倒了,並且恰巧就有一輛吉普車開過來,剎住車時,父親已經在輪下——是一些紅衛兵把父親送到醫院搶救的,並且通知了父親單位,單位又通知了我們家——搶救無效,父親死了,他死了,右手還緊緊攥著那張「破四舊」的傳單。這個細節讓當事的紅衛兵很感動,他們要求父親單位定父親為「因公犧牲」的烈士,單位照辦了——父親的死,確實不是輕若鴻毛,對我們家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因為有了他的這個犧牲,急風暴雨地往鄉下轟「逃亡地主」時,就沒人來轟我姥姥,儘管有人知道她的成份是地主——
「一九四九年八月。」
驚異中,閃毅已經將他引回了前堂:「我好不容易遇上您!——好不容易,這麼巧——這裡有天意!——今晚上,我得把別的事都推了!——我老早憋著,想找個人——就是您,跟您一吐衷腸!求求您!——來來來,先跟我到我那兒!」
「可不是——自從調離以後,我再沒回去過——」
——那女人還沒走,我媽就哭開了,可是直到那女人走了好久,姥姥也還是沒哭。當然她的表情很淒慘,讓人不敢正視。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然後,她站起來,走進廚房,開始和麵,準備蒸饅頭——蒸好兩籠饅頭以後,姥姥向我和母親宣佈:明天,要給那幾個「好人」家裡,送最後一次饅頭!——我們這才明白,這許多年來,姥姥是到郵局裡,不知用什麼話語,打動了幾位在那裡頭寫信的老先生和老太太,請他們代筆,給姥爺寫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內容雖然都很簡短,也極雷同,卻細水長流,在此以前不曾中斷——她用自己蒸的「正宗山東大饅頭」報答他們,這很奇怪,還是很動人?——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們家來了一個人,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女的。我印象裡是個老太太,可我母親說那人其實不比她大多少。那時候我母親自然也經常在家了。來的那人不說找我母親,只說找我姥姥。她是誰?原來她是監獄裡的一個工作人員。她來,是因為她退休了。她來找姥姥,是以私人的身份。她是來告訴姥姥,別再給姥爺寫信了。因為姥爺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是在勞改當中。因為大夏天裡,水不夠喝,他渴得難受,捧起髒水窪裡的水,喝了幾口,回去就得急病,沒幾天就死了,但是——她管收信,姥姥的信她都拆看過,她說半年前還收到過一封——她現在是自發地,來告訴姥姥,別寫了,人已經死了,死了十年了——
「我看出來,您今天晚上沒別的什麼安排——再說,這也就是您自己的事!」
「不光是我啊——」
他這才感歎道:「真是人生如夢啊!當年,他是工宣隊長,兼革委會主任,你是副主任——工宣隊撤了,你才當了主任——那時候,你們好威嚴啊!」
「是沒認出你來——」
「我也沒有呀!」閃毅臉上放著光:「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那也算個問題嗎?」
「那為什麼不把金殿臣交公安部門處理?」
可是又在不知不覺中隨閃毅已經來到了電梯門前。他望到閃毅的一雙眼睛,那眼光裡流洩出的一股真稚之氣讓他心軟了。
「啊!」他叫了出來:「印德鈞,怎麼是你!」
「是過分點兒。不過,你該知道,這專案一直是司馬山親手抓。他最後這麼定,我點頭了。我不明白事隔這麼多年,這麼件事,算得是潑天大事嗎?你怎麼還耿耿於懷?」
「那不也還是個芝麻官兒嗎?不也還屬公務員系列?那能肥到哪兒去?」

12

服務小姐送來了鮮搾白蘭瓜汁。他讓服務小姐再給他的威士忌杯裡加點冰塊。
「就像好多小說一樣,看完就忘了——」
「不是我故意要夢見——夢是很奇怪的事,它總是不期而至,並且又總是非常生動!」
「她就藉著司馬山的力量,果然清了障啦?」
「叫我老印吧!不過——什麼好不好的,思想不思想的——說實在的,今天遇上了你,這麼一聊,倒也挺解悶兒的!」
「我們可都沒作威作福啊!」
「可是最後,還是通過逼、供、信,把金殿臣按壞分子處理,開除工職,吊銷戶口,遣送回鄉了。這不明擺著太重了嗎?」
他很惋惜。真的惋惜。他說:「別看離開你麾下,轉了口,後來更改了行,到大號名利場上混了這麼多年,沒再回去看看,沒跟你聯繫,心裡頭,別的人是有淡忘的,或者想起來並不愉快的,你卻是個例外——你是個好人,特別是在那個階段,你從不主動整人,得便還給被整的人鬆動鬆動,那就不容易!別看現在不以階級鬥爭為綱了,有的人,手裡有點權,他就還是熱衷於整人——這些年我眼皮兒雜多了,什麼嘴臉沒見識過!比起來,你這樣的還真金貴!可惜你這個好官坯子,沒能讓上頭的慧眼發現,依我說,你就是到中央部裡當個,怎麼說呢,別部長,就副部長吧,就專搞政工吧,該給共產黨積多少德!」
「我還沒吃飯呢!」
「他跟誰去的台灣?」
——你看,我把電話拔了,我希望能跟你,暢暢快快地談一談——說實在的我的靈魂很不安靜,甚至可以說,很騷動!——我現在究竟在搞什麼?這是個什麼公司?我不想馬上說這個——我想說什麼?我忽然很懷舊!對對對,我才三十出頭,「如今三十歲的人也懷舊?」你的疑問對其他許多三十多歲的人也許合適,對我卻不然——我偏偏懷舊,有很重要的理由懷舊!
「對!就是他!」
——說真的,我倒很喜歡跟吉向紅同桌。記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紅毛衣來上課。那件紅毛衣非常扎眼。不是紅旗、紅領巾的那種紅色,而是一種在當時來說,顯得多少有hetubook.com.com些個出格兒的紅色。並且,那毛衣的領子,也挺不一般,是當時很少能見到的那麼一種墜著兩個小球球的樣式——我就悄悄問她:「你媽媽給你織的?」她就悄悄告訴我:「唔,今天我過生日——」啊!她過生日!當時,學生是不興過生日的,而她家還給她過生日!這讓我想起了我姥姥,姥姥不管在哪一年,總是認認真真地給家裡人過生日,哪怕那方式只不過是下一碗打滷麵、蒸幾個壽桃兒——我就更小聲地悄悄跟她說:「我們家也給我過生日的——」一激動,我把我那鉛筆盒裡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把鉛筆盒送給了她——那是一個舊鉛筆盒,是「文革」前出產的,鐵皮的,印著彩畫,畫著很漂亮的一大束鮮花,那本是我媽媽用過的——它為什麼沒被當做「四舊」破摔?因為它上面,不知為什麼印著一行這樣的字:「把最美的鮮花獻給親愛的領袖史達林!」是的,不是獻給毛主席,而是獻給史達林,並且不是說「偉大的」,而是說「親愛的」——這很奇怪嗎?人生裡,總有一些這類不典型的、不算太大、可是奇奇怪怪的事情——這個鉛筆盒很讓班上同學嫉妒,連班主任老師也總覺得它扎眼。可是因為有「親愛的領袖史達林」保佑,所以我也就總大搖大擺地用著它——我把它送給了吉向紅,當做生日禮物,你想這是件簡單的事嗎?——我和吉向紅的這些小動作,被坐在我們後面的同學注意到了,他們就開始打擊我們——自習課上,事情發展到後面的同學,故意往吉向紅的毛線衣上甩墨水點兒,吉向紅哭了,我忍無可忍,就回過頭,問他們憑什麼欺侮人?!當然,差點兒就打起來——我衝出教室,去找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跟我還沒走進教室,就聽見裡面亂成一團,有人笑,有人叫,有人拍手,有人跺腳——我們進了門,我一下驚呆了!——你得知道,那時候班上學雷鋒,每一組發了一個大籮筐,是用來裝揀拾的回收物品的——我就看見吉向紅被裝進了一個籮筐,橫倒著,被這個一腳,那個一腳,踢得滾過來滾過去——現在我一閉眼,還能活現出吉向紅那張閃動的臉上,那雙眼睛裡,簡直要爆炸開來的,極度的恐怖——那一天是她十歲的生日。
「韓艷菊你能忘了?!那個女人!——那時候,司馬山跟她的關係,不是已經定了嗎?韓艷菊跟金殿臣一個辦公室,金殿臣倒不一定是故意要惹她,可是金殿臣存在一天,韓艷菊心裡就彆扭一天——你不記得啦?工宣隊還沒撤的時候,鐘師傅就拍板定下,讓金殿臣當了——那時候不叫科長,按部隊編制,叫排長吧,因為他畢竟上過大學,搞統計,他的報表就是沒碴沒漏嘛,韓艷菊的報表就總是湯湯水水的,偏那一回他又改出了韓艷菊交上的報表的十多個錯,那韓艷菊心裡頭不就跟他結上死仇啦!所以,韓艷菊非把金殿臣這個障礙清除不可!——」
確實是多年不見的印德鈞。如果不是先看到那雙眼睛,他也許不會認出。儲留在他印象中的印德鈞,永遠是一身或灰或藍或黑的中山裝,並且經常是戴著一頂幹部帽,現在的印德鈞卻也是一身的休閒服,並且那件夾克衫望上去也還不俗——應該還不到退休的時候,頭髮卻幾乎全白了,好在白雖白,倒還豐茂——
「我是來找他的——你知道我們是鄉親,我們兩村的人雞犬相聞,打小就來來往往——他幹這個也幹膩了,決心辭了活,回老家去——現在我們老家那兒普遍的都富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我是要託他給我家裡老人捎些東西去,約好了今天,誰知到他家他不在,說是還要來這兒補一天工。這兒的洋規矩是可了可卯的,給他結工錢的時候,不知怎麼算出來他有一天倒休還沒補齊,少了這一天,這個月就只能得按半個月算。他哪兒願遭那損失啊,就又來了——我把東西擱他家,就奔這兒來了——哈哈,到洗手間裡告個別,倒也別緻不是?他還不讓我多待,怕人家說他違反了紀律——沒想到又遇上了你!」
——他把印德鈞拉到咖啡座。
「你怎麼回事兒?」
「說來話長,」印德鈞歎了口氣:「我們一個區級單位,又是清水衙門,現在又實行黨政分開,我有什麼戲唱?不過是天天去坐個班,等幾年離休,安度晚年罷了——」
「——你幾個子女?」
——那時候,按階級成份劃分人群,對待人,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縫隙。在學校裡,我不能跟成份好的學生同座,跟我同桌的,是個女生,她出身是資本家,並且沒有我那樣一個說起來多少可以遮點醜的父親,因此,她在班上就更受歧視。她叫吉向紅。
我當時所達到的一個高峰,便是成為了「向陽院兒童委員」。你還記得「向陽院」成立大會那天的情形嗎?你幾乎沒印象了?當然,對你來說,那簡直不值得記憶——我坐上了主席台,主席台啊!雖然我是坐在最邊上——那天工宣隊鐘師傅親自來主持大會,他介紹到我時,我站起來,向大家敬軍禮。這時我就瞥見了那個壞蛋,就是一個班上,曾經坐在我背後座位上,往我的同桌吉向紅的紅毛衣上甩過墨水點的,並且後來又把她推到裝廢品的大籮筐裡的那個傢伙。他雖然出身比我好,可是那時候他不得不隨著大家給我拍巴掌——我在主席台上,他在大堆轟的普通群眾裡頭,我感到極大的心理滿足——
「那咱們以後常聯繫!」
「他是誰?」
「你想這個幹什麼?其實,金殿臣本人,我看他也沒你這麼死心眼兒——這算得了什麼?自古到今,冤案多的是,以後也免不了,讓誰趕上誰倒霉唄!——你知道嗎,司馬山親自把金殿臣送回農村,往那兒去,下了火車,當年也沒汽車通過去,交通工具是什麼?叫『坐二等』,就是有那加重的自行車,人家馱著你,他騎,你坐後座上,把你送家去——後來司馬山回來說,他們下車以後,需要雇兩輛,可是出站慢了,只剩下一輛還在兜生意,正好是金殿臣表弟,他們就要了那一輛,說好表弟留下,他們自己騎回家去,第二天司馬山再騎回車站,上火車時再還給那金殿臣的表弟——你想想看,那好幾十里地,他們兩個,就那麼一個在前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在後,後頭的摟著前頭的,密切合作,騎到金殿臣老家去——先是金殿臣馱著司馬山,後來司馬山在後頭很不得勁,就換到前頭去騎。他自己後來跟我說,當金殿臣在後頭用手摟著他的腰時,他確實有點擔心,路上前不見人、後不見車的時候不少,那金殿臣要來點邪的,非把他撂了不成。可是金殿臣老老實實跟他回了村,先不讓回家,就跟他直接去了村裡的革委會,革委會就大喇叭廣播,後來就開了個批鬥會,宣佈金殿臣是壞分子,今後要跟村裡所有『四類分子』一樣,接受監督改造——你看,金殿臣他就這麼認了命,人在世上,趕上這種事,不認命怎麼著?拚命?自己一頭撞死去?——」
「他還活著嗎?」
「啊,這件事——你夢見它幹什麼?」
「倒也沒降——是平調,去年把我調出去了——」
「夢像小說?」
「他什麼時候去的台灣?」

10

「跟國民黨去的台灣。」
「不知道他是不是認出你來了——他是鐘師傅啊!你忘啦?」
大堂裡忽然改變了照明方式,總體上暗了下來,四壁卻閃爍起鑽鏈般的瀑布燈,一角的透明觀覽電梯也綴滿星星般的小燈,在上下滑動中平添了更多的豪華氣氛;而服務小姐又往桌上送來了蠟燭盅——那是蔚藍色的雕花玻璃圓盅,裡面有半盅水,水上漂著一個圓丘狀的蠟餅,點燃後,透過盅壁發出夢幻般的幽光——
「生動?」
「什麼主任,早不是了!」
印德鈞也笑:「你請我在這兒坐了、喝了——就挺好!我也就知道,你小子今天混到了什麼份兒上!——你我就都別畫蛇添足啦!」
「你的夢不生動嗎?一定都是非常生動的!只是你沒能有意識地享受它的生動罷了!」
——是呀,「雍叔」聽著太像「庸俗」,「望輝叔」又太拗口——您呀您的也太矯情——就稱「你」吧——這樣也方便我的敘述,寫小說不是要重視「文本」嗎?就是敘述策略,對吧?不過,別誤會,不是我想寫小說,跟你來討教,也不是求你:我給你講這些個素材,你去寫吧,為我樹碑立傳,或者,用你的筆,抒我的情,出我的氣——都不是,可我又忍不住,在大堂遇上你以後,心裡面,真叫——如獲至寶!也是老天安排,讓我忙完一趟事,剛回來就撲上了你——你為什麼那麼冷冷地看著我?——你吃飽了嗎?不夠,再讓他們送些來,我平時如果不交際,大都是這樣,打電話讓他們送餐進房,但多半只是要這種「公司三明治」,就著飲料,一邊看報呀,翻翻雜誌呀,也就營養齊全了——你不習慣?——
「兩個。」
——我很感謝你,終於留下來,聽我說這些。我說這些幹什麼?——現在,我倒糊塗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地一吐為快?人,真是大怪物!
——姥姥也有比較神秘的一面。比如說,春節前,她就總是要蒸出幾寵又白又暄的大饅頭,晾涼了,擱進筐裡,蓋上白布,走老遠的路,給幾戶人家送去。這幾戶人家,並不是我家的親戚。我也跟著去過幾次。姥姥跟他們說,自己沒別的條件,也沒別的本事,祖籍山東嘛,就會蒸個正宗的山東饅頭——人家就一個勁道謝,姥姥就說,這是我來謝您,人家就說不用不用,以後再別送來了——
「什麼時候下台的?你只該往上升,不該往下降啊!」
——粉碎「四人幫」以後,平反了許許多多的冤假錯案,這給我母親很大的啟發,雖然姥爺已然不在人世,她還是非常積極地四處活動。她考證出:我姥爺雖然確是地主,並且確有國民黨裡的某種身份,但是他在鄉里用自己的錢辦了學校,給許多窮苦的學生提供了免費受教育的機會,其中有的學生,後來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後當了不小的幹部——抗戰期間,姥爺拉起來的地主武裝,確實是打日本鬼子的,跟八路軍是友好的。他的一個副官,後來乾脆就去當了八路軍的軍需,可惜後來犧牲了——抗戰勝利後,他也沒有任何反對共產黨的行為。共產黨來了以後,他帶頭交田交地,還把私立學校也交出去,成了公立學校的第一任校長。那是共產黨任命的校長嘛!——直到一九五四年,搞「鎮壓反革命運動」,他才一傢伙成了「歷史反革命」。母親認為,姥爺也屬於一個冤案,她甚至寫了厚厚的書面材料,遞到了什麼地方,要求恢復姥爺的名譽——後來好像並未達到她預期的效果。不過,世道的變化,似乎很快也就無所謂了。因為人們不會再因為所謂出身問題,或你父輩祖輩的所謂歷史問題而歧視你了——如果說,我們家原有的所謂「問題」裡仍有讓我們自己和某些外人牽掛的,那就是我的舅舅,不過那也逐漸不但不是一種錐心的恥辱與污點,反倒成了一種至少是有趣,乃至於值得重視的正面因素了——
印德鈞堅辭。
「那怎麼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夢裡頭還躥出了當年的事——砰砰砰,釘窗戶——老霍胳膊上的肌肉一緊一緊的,嘴唇,兩片嘴唇,就這麼著,吶,全往前使勁地伸著——所謂『吃奶的力氣』,就是這樣吧?——怎麼,你倒忘了?印主任,沒有你的批准,老霍能那麼幹嗎?把宿舍變成監獄——真可怕!」
——那天的「向陽院」成立大會散了後,姥姥臉上的表情與往日相比,沒有多出或減少什麼,她提起菜籃子,平靜地招呼我,一起去買菜。
「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怎麼樣?一起去吃天倫閣的法式自助餐,或者,到地下一層的美食街去吃點簡單的?當然,還是我請你!」
他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是啊,夢——其實是最好的小說,它只保留最重要的,刪去所有多餘的,有時除了一個細節,它連周圍所有的環境背景都省略了——並且,夢,它寫實的時候,非常地寫實,可是它往往又非常地『現代派』,非常地『魔幻』,非常地『拼貼』,也就是非常地『後現代』——夢絕不可能『主題先行』,也不可能人為地縮短或抻長,它真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恰到好處,並且它也不必有頭有尾,可以飄然而至,戛然而止——然而夢又恰恰都是有內涵的,沒有無緣無故的夢,是不是?問m•hetubook•com.com題只在於,你怎麼樣去解讀!」
「別,別——」
一輛出租車開進風雨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車裡鑽出的人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您別走啊!」
「我是在想,為什麼會這樣粗暴、隨便地處置一個人?——怪極左路線?司馬山代表著極左路線?」
他笑了:「軟飲料——一般是女士才喝那個的——既然你想喝軟的,那麼,建議你來一客鮮搾白蘭瓜汁吧!」
——是的,你沒記錯,那是一九七五年吧,搞「向陽院」,我是「向陽院兒童委員」,那一年,我才十二歲。當然,那時候我們雖然居住在一個大院裡,甚至住在同一座舊樓裡,可是,你不會特別注意我,我也不會特別注意你,我們各自的生命,順著不同的溝渠流淌——可是你應該記得,我是跟我姥姥,一起住在那座舊樓的三樓上頭的,三樓盡東頭的那兩小間,原是舊社會闊人家當儲藏室的——對,那個高高瘦瘦,總穿著很舊的衣服,可又總顯得異常整潔的老太婆,「地主婆」,你算說對了,你還記得!——
「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印德鈞感歎道:「頭一回啊——實對你說,進這樣的大飯店,整個兒是頭一遭——你當然是常客啦!」
姥姥對我這樣地學雷鋒,沒有任何評論,不但沒有話語的評論,連表情上的評論也沒有。比如說我們吃完了晚飯,我估計潘大大也吃完了,我就跟姥姥說:「我該幫潘大大洗碗去了。」姥姥便一邊收拾我們的碗,一邊平靜地說:「去吧。」——有一天,我正做作業,院門外傳來搖鈴的聲音,你想起來了嗎?想不起?啊,你當時還沒結婚,自己不起伙;凡家裡做飯的都知道,那是收泔水的來了,當時收泔水的推著車,挨戶收,收了運到郊區,支援農民養豬——姥姥就跟我說:「咱們的泔水桶實在太滿了,一會兒我刷完鍋,泔水沒地方倒了——你快提下去吧!」我站起來說:「唉呀,潘大大的泔水桶恰巧也滿了,中午他特別提醒我,今天一定要清桶呢!」說時,我的眼光跟姥姥的眼光撞到了一塊兒,姥姥跟我一撞之後,扭過頭,再沒說什麼。我猶豫了一下,就下樓,到潘大大那兒去了,他正站在門口等著我,很不高興地說:「你耳背嗎?都搖半天鈴了!」我就趕忙去給他倒泔水——等我回到家,我發現姥姥摔倒在了屋裡——姥姥骨折了,這以後,我再為潘大大做一切事,就更困難了,可我還是拚命堅持——我成了全區的學雷鋒典型,學校裡,再沒有人從出身這個角度來小看我了。我為自己,在那個時期的中國社會上,為自己爭得了正面價值,挺不小的正面價值。姥姥臥床期間,我沒通知在幹校的母親,我自己照顧她,在那些日子裡,我竟能同時照顧樓上樓下兩個大人,真是一個奇蹟。姥姥對我很親切,和往常一樣,但她對我在學雷鋒上所取得的成績,仍不置一字評價,從表情上也看不出她是贊成,還是存疑。姥姥不久也就能下床走動了。
「那是司馬山的主意——當然,我有責任,我點了頭——」
——我在這種環境裡長大,我一心要改變自己和一家的不利地位,我用的算是「苦肉計」吧?我堅持一天給潘大大倒兩次屎盆——可是我漸漸地,很自然地,開始不僅享受「學雷鋒標兵」「向陽院兒童委員」的榮譽,而且,我學會了用我所爭取到的權勢,來報復我的宿敵——我逮住了一個機會,把那欺侮了吉向紅的同學,當做參與「聚賭」的成員,給揪了出來,並且成功地召開了一次「向陽院」的批鬥會。我執意要給那幾個被揪出來的人掛上「反動賭徒」的黑牌子,居然成為了活生生的現實——你怕早不記得這種「向陽院」裡的鬧劇了,可是,實跟你說,那一回,是我一生裡,頭一回體驗到批鬥會的魅力!——「反動賭徒」!不倫不類嗎?我可是懂得了,你出身好也沒什麼了不起,無論什麼時候,「壞分子」這頂帽子,或類似這類的罪名,總還是能罩到你頭上的!
「也許有那些個雜念吧,不過,主要是我信,信金殿臣幹了那件事——司馬山把公安局那兒掌握的材料拿給我過目,那姑娘是寫了,金殿臣跟她亂搞——」
「我不是在夢裡又見著老霍釘窗戶了嗎?——不知道怎麼搞的,粘在我心上了,我就怎麼也擺脫不了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
——姥姥很寡言。但她並不憂鬱。她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為什麼能當上「向陽院兒童委員」?不是靠「烈士子弟」的身份。其實,那時候,人們或者不記得我父親是誰,或者提起來都撇嘴認為「不值」了,人們所記得的,主要是我們家階級成份有問題,還不僅是姥姥該算「地主婆」的問題,我姥爺爺呢?他在監獄裡,是歷史反革命,並且,我舅舅,就是我母親的哥哥,一九四九年去了台灣,你想我這是出身在一個什麼家庭?你沒印象嗎?我母親那麼積極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可是後來還是被進駐的工宣隊看成了一個「壞頭頭」,一打發到「幹校」就是好幾年——你在同一座樓裡,居然沒在意,是呀,我們跟你,沒什麼牽扯——所以我今天要特別找上你,讓你懂得,當年,就在你身邊,一個我,一條生命,在默默地尋求,一種可能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他很不高興,甚至有些氣惱——「吐衷腸」?我又不是你的「接嘔袋」!這些個暴發的青年!
——什麼?我姥姥還在嗎?不,不在了,她去世有整整十五個年頭了。
這種情況下,我母親跟我,往往是待在裡屋,心裡塞滿屈辱,背上彷彿扎滿熱刺。

9

「你呀,這些年光在大腕、大款堆裡混了,你哪裡知道,再小的官兒,再小的單位,也還是有人盯準了官位,在那兒有滋有味地爭來奪去啊!當官的油水,不是都體現在錢上啊!還有那當官的一份樂趣,說真的,具有不可取代性呢!」
談著談著,話題又繞到了當年老霍釘窗戶那件往事上。
「我做完夢就忘。」
「跟蔣介石過去的。」
一出洗手間,他就忽然遇上一雙眼睛,好熟悉!眼裡堆滿笑意,卻絕無討好之嫌,很自然,很坦誠——那雙眼睛又很善意頗詼諧地眨了眨——
「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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