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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鳳樓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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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寧肯一直拉著紀保安衣袖。矯捷雖是兩個人一起罵,重點還是紀保安。紀保安氣得一直說不出話來,只是也瞪視著矯捷。矯捷的目光也不退讓,倆人竟是仇人眼紅的那麼個陣仗——
那收藏者是老霍。就是當年一錘錘猛釘金殿臣宿舍窗戶,因為過於恪守其職,而在釘窗的過程中將他的雙唇盡情前伸,把那副神態烙刻在雍望輝心靈上,至今不僅難以消退,還常常在他的夢中,在他的潛意識中拱動,甚至牽引著他的寫作衝動,使他常常欲寫不能,罷休又不甘,處在尷尬與迷惘中的那個——久未謀面的老同事!
「是他!」良久,雍望輝才倒吸了一口氣。
服務小姐來請矯捷點菜,矯捷大聲地命令說:「先上十瓶胡蘿蔔汁!」
矯捷使勁搖頭:「——用你說!早找過他們了——社長、總編躲著——一個什麼編輯部副主任出來打『太極拳』,說他們下一期已經付印,再下期也已經排好版——我提供的文章可以留下,他們考慮好了再通知我——他媽的!就是他們登,驢年馬月去了!我早破產了!——」
那座樓在用以拍攝的過程中,閃毅只當它是一堂巨大而省錢的佈景。他在那樓裡樓外樓上樓下出出進進走來走去時,滿腦門子儘是關於他所投資的那部影片的種種事宜,他幾乎完全忘記了在這座樓裡所度過的那些童年歲月。可是這天他來到這座樓時,卻忽然有種夢醒時分的怔忡,並且隨著他往樓上去,那怔忡更化解為許許多多越來越滋生膨脹的複雜況味。
服務小姐臉上僵著一個微笑,無言以對。
矯捷心裡也往上噴射出最刻薄的話語:「什麼了不起的!——以為憑著你奶奶什麼的——就穩當你那官兒了——你們那一套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春冰忍不住說:「你們喝了什麼?——醉成了這樣!——」
寧肯聽了一愣。只見矯捷的大獅子鼻的兩扇鼻翼正在抖動,倘若他真是一隻獅子,那恐怕跟著就要撲過來噬人了!
這話的含義很明確。寧肯難以承受,他就把端起的杯子又擱回了桌上——
他大不悅。他的商業機密,不希望別人打探。當然,他知道,這些天來,提前撤離那賓館等種種舉措,用不著有人透露,聰明如韓艷菊者,是一定會窺破他資金周轉不靈的底細的。但韓艷菊在大面上,在她的辦公室,當著別的人,一直沒有這麼樣地來戳穿他——她不是跟司馬山掰了嗎?那怎麼偏當著司馬山來跟他說這個?——
聰明的小姐馬上接過這話,笑吟吟地說:「正是這麼個意思——」
每回應邀赴矯捷的飯局,寧肯不僅興致盎然,而且總是及時到達,不讓矯捷久等。這倒不是他嘴饞,而是因為這位與他屬於同一代人的大款,使他感覺不俗,相聚侃談,頗多收穫。這回他出發較晚,路上又堵車,當他趕到太上宮酒樓,跨進那個單間時,驚訝地發現,別的客都沒到,只有矯捷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抽煙。
矯捷卻大聲說:「我怎麼不是這麼想的?就是這麼想的!」又衝著紀保安說:「你別跟我假模假式的!誰不知道,你們衙門裡頭整天不就是電話來電話往,你遞個條子給我,我遞個條子給你,你在我送的材料上批兩行,我在你送的材料上批幾個字——那就是你們的日常生活!——蒙誰啦蒙?以為我們老百姓不知道你們?——我這說的還是好的呢!——至於那些個見不得人的『貓匿』,我今天就先不捅那窗戶紙了!——你不願幫我的忙,那說到頭還不是你覺得從我這兒揩不出多少油水兒來!這樣的飯局知道你不稀奇,你們公款消費那比我氣派!所以你沒當成一回事兒!——你以為我就是個陪你們開心,講點笑話讓你們增加點民間知識的混混嗎?哪回不是你們拍屁股一走了事,我來埋單!我就為了白白埋單嗎?我的錢賺得那麼容易嗎?——找當然也是為了一旦遇到危難,好請你們拔刀相助!現在還沒請你們拔刀呢,只不過是求您小小不言地撥個電話,呵,就跟我來這一套!裝什麼洋蒜啊你?!——」
他覺得眼前的韓艷菊在這聲問話中才由朦朧而凸現。他心頭的種種光影陰霾也才緩緩瀰散開去。
韓艷菊呵呵地樂,拍著手說:「瞧,這不你自己說出來了嗎?——和_圖_書你這個神情兒,是開了鍋的餃子露出餡兒了啊!——」
智化寺深藏在鬧市的胡同群中,即使老北京,也有很多人不太知道有這樣一所寺廟。它雖然不大,卻保存得頗為完整。它最著名的是其後面的藏經樓建築,據說基本上保持著明代以前的結構,在古建築中別具一格,極具文物價值。另外這座寺廟曾產生過一種風格特異的佛教音樂,一直留傳至今;現在恢復了一支由僧侶組成的佛樂隊,所演奏的法曲使這方面的專家激賞不已。不過,以上兩大特色仍不能吸引一般市民和旅遊者光顧,所以,寺廟的管理部門便將廟中廂房廊房闢為了民間收藏品的展廳,一些民間收藏者自發組成並經民政局登記註冊的協會聯誼會,也便將這裡作為他們展示自己收藏成果、進行交流的一個樂園;這樣也便吸引了一些市民和外來旅遊者到此觀覽。
跟他們兩口子落座在沙發上,呷了一口韓艷菊沏好端來的特級龍井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了幾句淡話,他忽聽韓艷菊說:「——聽說你那片子,連做後期的錢都不夠啦?——」
他們其實才分手沒多久,是在隔壁院她的辦公室裡。他不知道,韓艷菊還想請他到家裡再談談。
每回寧肯和春冰總是雙飛雙翔的,也難怪矯捷要這樣問;寧肯心想解釋一下也便罷了:「她要過會兒再來——讓我跟你老兄先請半個鐘頭假——她給人家當主持呢——」春冰這樣年輕美貌的播音員,常被這樣那樣的「堂會」請去當主持,一來請方大多有人情面子的因素在內,往往不好推托,二來每次總要給個「紅包」,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千元,其誘惑力也很不小;寧肯認為對此矯捷是早已知道的,不該有半點驚訝,誰知他話音未落,矯捷便惡聲惡氣地說:「哼,又賣唱又賣身——賤賣!」
矯捷截斷他的話茬,悶悶地問:「春冰不來?」
印德鈞約他去智化寺看一個民間收藏家自己組織的展覽。
矯捷兩眼一翻,怒氣沖沖地說:「就得給我先上這個!要不我就不在這兒吃了!——把你們經理給我請過來!——」
矯捷明快地說:「你以為你沒吃嗎?——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
紀保安心裡往上衝湧著最惡毒的念頭:「好呀好呀——這個往井裡殺害過紅軍的——後代!——你是永遠不可改造的!——」
那是很簡單的一個說明,開列著那收藏者的姓名、所在單位、在收藏愛好者協會中的職務、收藏簡史——等等;並附有一張收藏者的近照。
矯捷這才按捺下胸中惡氣,揮揮手讓服務小姐離去。
閃毅本是來處理幾件借用拍攝的善後事宜。事畢,他特意登至樓上,到故居小坐。那裡的住戶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頭禮貌而淡然地接待了他。那居室裝修得已面目全非,然而從門窗望出去的闊廊與外面的樹杈天空依然是那麼樣的熟悉,就彷彿還是那個剛剛成立了「向陽院」的初冬——
這方案當然令閃毅怦然心動。《棲鳳樓》的後期製作費竟可「得來全不費工夫」!何樂而不為?

77

「來來來——你來看——這是誰?——」印德鈞拉著他衣袖,把他引到這個展區的起始部分,讓他看那前面的說明。
服務小姐猶豫地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印德鈞對雍望輝說:「——進去看吧,准讓你大吃一驚!——」
紀保安說:「——我們副部長他可絕不會幹這種事——」
紀保安身上還響著風,匆匆走了進來。他一點沒意識到局面的緊張,打著哈哈說:「呵,三缺一啊!——」
紀保安站起來抗議:「你怎麼這麼說話?誰是你的『兵』?!用得著你『養』?!」
矯捷狠吸了一口煙,又尖著嘴唇吐出一串煙圈,把還剩一大截的香煙往煙碟裡狠戳幾下,這才向他們說出原委。矯捷投資生產的一種胡蘿蔔飲料,經過試銷,口碑不錯,批發形勢很好;但忽然有一家雜誌斜刺裡殺了出來,發表了他們的所謂「市場調查」,大棒另一種「什菜飲料」,大貶矯捷所投產的胡蘿蔔飲料,聲稱「據專家說,胡蘿蔔經高溫處理後,所含的營養價值幾乎全部喪失」,又以「和-圖-書讀者投書」形式,說什麼「喝了這種胡蘿蔔汁,出現了呃逆、腹瀉的情況」;該雜誌本來並不知名,問津者寥寥,但最近召開了一次「改版新聞發佈會」,把不少報界、廣播台、電視台的記者找來,使用「紅包戰略」;這幾天竟造成了相當的影響,該雜誌「改版」號上的那些捧「什菜飲料」貶胡蘿蔔汁的內容,迅即造成了矯捷所投產的胡蘿蔔飲料的退貨浪潮——截止到今天,毛算起來,矯捷已損失達五十萬元之巨!倘形勢進一步惡化,後果不堪設想!——而那雜誌所搞的「改版新聞發佈會」,便是春冰去做的主持!所以矯捷不僅要在他們面前痛罵春冰,還打算當面怒斥春冰一番!
矯捷說:「哼,她並沒來呀!她怕是不敢來了!這個妖精!——先不去管她!——你們要給我主持公道!幫我想辦法鬥倒他們這撥流氓!——」
紀保安便勸他說:「你也是!冷靜點兒!——人家的意思,也許是——胡蘿蔔汁大受歡迎,說不定都賣光了——」
「——怎麼樣?鳥槍換炮了吧?你那故居——」
服務小姐端來了一托盤胡蘿蔔飲料,一邊往桌上布一邊說:「對不起,就這八瓶了——」矯捷瞪她一眼說:「還是把你們經理給我請來!——他原來定了一百箱!——他為什麼不繼續去提貨?!——」
他沒想到,韓艷菊在一樓迴廊裡等著他。
韓艷菊笑得兩隻眼睛像要爆出豆兒的豆莢:「是呀是呀,我也真貪是不?把著自己這鍋,還瞅著你那一鍋——其實我是為了給你們倆牽線,當一回經濟紅娘!——咱們成人之美,分文不取!——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
雍望輝拿眼一看,感到心口被重錘猛地一擊。他大吃一驚。不,這樣說還不夠份量。他簡直是因大出意料而震驚得暈死過去——
那邊紀保安正在給矯捷出主意:「——最省事的辦法,是你投書那家雜誌,要求它在下期刊出,以挽回影響——」
寧肯一時不慎,說出了直覺:「——這瓶子造型差點兒——紙標顏色有點『怯』——」
紀保安笑著坐下,望望兩個人,不明白:「怎麼回事兒?什麼事不順心?」
他便頂了回去:「我說韓阿姨,我這鍋餃子留著自己吃,您著哪份子急呢?我給您的那鍋餃子,咱們不都交接妥了嗎?那鍋餃子煮得怎麼樣,可就都看您的火候了——」
所以,當雍望輝隨著印德鈞步入展廳時,儘管印德鈞的表情很是興奮,他卻只懷一種姑妄觀之的淡然情緒,懶懶地觀望。
「怎麼啦?」寧肯坐到他對面,不解地望著他:「你怎麼這麼不高興?——路上堵得厲害,保安可能也是因為——」
寧肯心亂如麻,嘴裡只是很不頂勁地喃喃:「別——都別——」
可當她定睛一看,頓時傻了。桌上除了一些個盛著胡蘿蔔汁的瓶子杯子,什麼別的吃食都沒有,而坐著的矯捷和站在一處的紀保安和寧肯,竟構成了一幅古怪的對峙圖——
紀保安說:「你不用著急,那雜誌這麼搞,顯然很離譜,那是幫『什菜飲料』搞不正當競爭嘛!你可以去法院起訴嘛!如果你能拿到雜誌社和『什萊飲料』的產家或批發商相互勾結的證據,那你就更占理了!」
矯捷猛地一拍桌子:「——漢奸!」
閃毅不明白這兩口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司馬山一旁終於開了口。他一一道來,邏輯清晰,結論誘人——
矯捷說:「告是要告,可是我耽擱不起打官司的工夫!就算到頭來我勝訴,我那生產線早停了,要麼我就爆庫了,我再銷也難銷動了!——我現在必須有應急的一手!——」

78

寧肯一頭霧水。這是怎麼啦?春冰什麼時候得罪矯老闆啦?大家不是朋友嗎?幹嗎說話這麼難聽?——既然如此厭惡春冰,那又為什麼還約她來?——
紀保安說:「這麼幹可不明智——效果未必好——多半是兩敗俱傷——你的目的還應該是保證你那飲料的正常銷售嘛!——」
紀保安說:「咱們交朋友——公私要分開啊——你每次請客,我都來——可要是變成這樣——我——我不就等於——等於吃了影響我使用行政權力的宴請了嗎?——和*圖*書
「——請進請進——來來來——歇歇——來鳳梅家喝杯上好的龍井——」
他不便久坐,道謝告辭。他腦子裡剛活現出姥姥隱忍著內心巨大痛苦然而慈藹平和的面容,卻在下樓時忽然被走廊裡的一樣東西刺痛了心尖——那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帶蓋子的白搪瓷尿盆——偏偏也擱在了那扇門外!——彷彿那個「榮譽軍人」,不,「反動兵痞」,那個「獨眼龍」潘國成,就要推門而出,並且責怪他為什麼「現在才來?!」——他扶著粗大而結實,並且雕有裝飾花紋的樓梯扶手,停在那裡,許久,才使心尖的痙攣終於平息。再往下走時,他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紀保安正和寧肯互換眼色,矯捷把眼光又盯準了寧肯,接著說:「——底下就是你小子的活兒了!——既有新聞出版署的態度,你跟你們台裡領導說一下,就在這幾天給我上一回時評節目——解剖一個麻雀:看不正當競爭如何擾亂了市場!——這麼著一來,我的貨就又能順利地批出去了——」
那座樓及其附屬庭院已然消除了拍攝電影的所有跡象,恢復為一派家居的氛圍。儘管這二十多年後的眾生生態與二十多年前有了許許多多的變化,但樓畢竟還是那座樓,無論人們如何給它重施脂粉、新潮包裝,它的古舊,它的沉重,它那中西文化在碰撞中凝固出的怪誕,它那歷經滄桑閱盡奇詭的種種細節,處處都顯示出它無言的悲愴、豐沛的感慨。
紀保安說:「那你就先找家報紙登——」
好久沒接到過印德鈞電話了,當雍望輝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時,真是非常高興。
原來,司馬山是接通了「上線」,有了「直接從銀行裡拿錢來用」的機會;可是要拉起一個公司,達到「師出有名」且「大有道理」,也還需要「另闢蹊徑」。於是想到了「中外合資」的招數。現在閃毅是活生生的外商;如果閃毅沒有資金周轉上的困難,恐怕也懶得考慮合資的事;司馬山要不是閃毅這種處境,也難以向閃毅開口;也是雙方的緣分湊迫,只要閃毅願意「挺身而出」,他那「外資」份額,可以用司馬山「從銀行裡直接拿出來的錢」墊算,待他一旦渡過了危機,再「落實」不遲——
真沒想到印德鈞有這樣的好興致。在他記憶裡,印德鈞似乎是不怎麼愛看展覽的。也許是因為快退休了,現在擔任的又是個閒差,所以業餘的愛好情趣也豐富起來。
同時有好多個收藏者在那裡面展示他們的收藏品。一位收藏的是蝴蝶標本;蔚為大觀;也許是印德鈞已然看過一回,竟不再留連。一位收藏的是各種古錢;雖數量不大,卻精品迭現。還有一位收藏的是明清刺繡;另一位收藏的是清末迄今的各式茶葉罐,難得他有這樣的興致——印德鈞為什麼只顧往那邊引?那邊的展示能更新奇有趣?——
雍望輝感謝印德鈞對他的好意。他雖然尚未來過這智化寺,可他的生活視野比印德鈞開闊多了。說實在的,各種千奇百怪的世相見多了以後,他已經變得很難吃驚,尤其難得大吃一驚。就拿社會上的各種「發燒友」來說,他見識得已然不少。比如說,他就到過一個音響「發燒友」家裡,那人的正式職業不過是自來水公司的一位業務員,收入當然不高;剛進他家,舉目四望,可真是「家徒四壁」,舉凡一般人家都有的種種日用器具,如組合櫃、沙發椅、電冰箱——他家竟都暫付闕如;他家的住房也實在狹窄;但他為自己佈置了一個「聽音間」,那是用隔音材料在居室中單切割出來的一個小小空間,只容得下他心愛的音響設備和一張自製安樂椅;他就經常一個人鑽進那裡面,調好音響設備,放送最喜愛的CD盤或卡帶,躺在安樂椅上,陶醉在樂海仙音之中——據該人自稱,他花費在那聽音間裡的錢,已逾六萬元!雍望輝在和他交談中,不斷地被他糾正所用詞語與概念,比如雍望輝總順口稱他的設備為「組合音響」,他就一再糾正:「我這不是組合音響,而是音響組合!組合音響是所謂的『套機』,廠家已經給你配置好了,甚至是連為一體的東西,那種音響一般是供外行用的;音響組合則是我們根據自己的喜好,用各國的不同品牌的機件自己裝配的——」雍望https://www.hetubook.com•com輝原來只知道若干日本廠家的牌號,以為那便是挺不錯的東西了;這位「發燒友」卻告訴他,日本出的音響一般都是「大路貨」,他們一般很少採用,他的主機便是德國的,CD機是丹麥的,音箱是法國的,而饋線則是美國的——一根看上去極不起眼的饋線便價值一萬元!——「發燒友」說出了一大串歐美名廠家的著名品牌,他簡直耳不暇聽——後來他坐上那把安樂椅,聽了一段不是音樂的聲音——極為精確地記錄了一隻玻璃杯掉在水泥地上碎裂為八塊的全過程,他承認,「連杯中的酒所濺發出的水汽都表現出來了」——自從那回走出了那位「發燒友」的「聽音間」,他便不再為其它「怪人怪事怪現象」大驚小怪了。確確實實,中國大陸已然出現了一個廣闊的民間空間,其中已瘋長出了千奇百怪的喬木、灌木、籐蘿、草菌——妍媸並存,香臭雜陳;對此他已從心生焦慮,逐漸地變為了冷靜觀察、慎重評判。
寧肯說:「那你也搞一個新聞發佈會!——你也找一家雜誌嘛!——我讓春冰去主持你的發佈會!——你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嘛!——」
矯捷哪兒還有絲毫「繳械投降」的幽默,他獅子鼻一撅,惡狠狠地說:「兩敗俱傷我也在所不惜!這回我寧願魚死網破!——」
雍望輝跟過去,啊,那收藏者的選項確實特別——他收藏各式各樣的錘子,從最一般的具有實用價值的,到銀製的鍍金的玉雕的瑪瑙的鑲寶石的木變石的等等供擺設用的——直到近年來廟會上發售的塑料材料做的吹氣錘頭模型;其中最小的僅有指甲刀那麼大,最大的木槌據說是用來敲酒庫裡那巨型酒桶的桶箍的,槌頭足有人腦袋那麼大——
可是這又有什麼好吃驚的呢?就是有人專門收藏中外古今各式馬桶,一一陳列於此,並用射燈照得輪廓分明,那也實在不必為之吃驚;以世界之大,人類之眾,心靈之詭奇,趣味之分流——這實在都並不能使他覺得觸目驚心!
矯捷生氣地說:「怎麼回事兒?我又沒賄賂你!又不是讓你幹壞事!只不過是請你站出來主持一下公道罷了!——」
雍望輝和印德鈞在智化寺門口會合。
——走出那座樓所在的院落,坐進自己的汽車時,閃毅已然忘記了他在當年「潘大大」住屋外,猛然看到那個搪瓷尿盆時所受的刺|激——
雍望輝一時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些個大大小小的錘頭前,心頭久久地迴響著印德鈞所提出的那個問題——
紀保安努力把矯捷的注意力再吸引到自己這邊:「——『繳械大哥』,你冷靜點嘛,把你已經想好的主意給我們說說——大家幫你合計——」他把服務小姐斟好的飲料端起來喝了一口,讚賞說:「唔,口感很不錯嘛——」又動員寧肯喝:「你嘗嘗,味道很純正,對吧?——」
寧肯帶的手機響了,一接聽,是春冰;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她竟在那邊嘻嘻地笑著說:「——讓『繳械投降』老老實實地給我點大龍蝦!沒有『一帆風順』的大龍蝦我可不去!——」寧肯真不知該怎麼跟這傻丫頭點明形勢,他心想真是別來算了!——趁矯捷和紀保安在一旁說話,他壓低聲音向春冰暗示:「——你吃什麼還沒吃夠?——太累,你就歇菜算了——這兒——刮西北風呢!——」春冰哪兒聽得懂,反而說:「刮颱風我也得去呀——要不,我還不成六國反叛啦!——我這就出去打『的』——」
「是啊!——這就是今天我約你來這兒的原因啊!——我那天也是著實吃了一驚!——他是多年的老木工,收藏這個並不算稀奇,對吧?稀奇的是,他那麼個當年政治情緒恨不能沖天高的人,如今怎麼成了這麼個閒情雅致數一流的人物呢?——還有那個金殿臣,當年即便沒挨司馬山那頓整、打成了個『壞分子』,那也是單位裡公認的落後分子呀;誰會從政治上看重他呢?嘿,二十多年過去,我跟你說過了吧?你在電視上看見了嗎?他如今又是個什麼人物呢?——他變成先進的了,這倒也還不算什麼大爆冷門,可他不是技術革新的先進人物,不是管理模範也不是創收典型——他是優秀共產黨員!他穿著一身中山裝,接受西服革履油頭粉面的年輕記者的和_圖_書採訪,一本正經地回答記者的提問,向廣大電視觀眾表明:新時期裡共產黨員要立新功,要一如既往地發揮模範帶頭作用!——可他的『既往』該有多窩囊呀!你我記憶猶新嘛!——望輝,你是專門解剖人的靈魂的,你把他們倆的靈魂解剖給我看看——當年怎麼回事?如今怎麼回事?——」
紀保安還是很有耐心地勸矯捷冷靜:「——你也不要一點兒聽不得意見——消費者他有權對商品提出意見的——不過,當然當然,那雜誌顯然不是在一般性地提意見,而是在搞手腳——明白明白,他們可能是私下裡得了那個『什菜飲料』方面的好處——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你先說說——」
寧肯忙起來拉紀保安,讓他再坐回去。紀保安是因為到電視台作節目,才認識寧肯,並通過寧肯,才結識矯捷的。所以出現這麼個局面,寧肯感到很過意不去。他對紀保安說:「——他是正在氣頭上——你別放在心上——其實他心裡並不是這麼想的——」

79

矯捷說:「——其實用不著他親自出馬——誰不知道你是他的一號親信——只要你給那副署長打個電話——」
那照片上的霍木匠,老了許多,但雙唇仍是微微前拱,體現出其特有的專注神情。
進去之前,印德鈞跟他說:「在北京幾十年了,我也是頭幾天才偶然發現這個地方的——」原來,印德鈞參加了「希望工程」的助學活動,包下了家鄉最偏僻的山鄉里兩個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前些時那所小學的一位教師隨一個參觀學習團來北京,特意到他家致謝,並帶來了那兩個孩子的優秀作業和孩子家長托帶的紅棗和柿餅;印德鈞自然非常高興;那家鄉老師走那天,他到火車站送行,除了托老師給兩個孩子和他們兩家帶去些禮物,還買了一大包書和一大包文具,送給那所學校;送完出了北京站,他心情甚暢,便不忙坐車回家,且閒庭信步般地漫遊——他不喜歡大街上的喧鬧,便往胡同裡轉悠;這麼三轉兩轉,就在無意中發現了智化寺——
矯捷頂回去:「餿主意!那不成了擴散他們的污蔑!——那不如我乾脆花錢做廣告!——我請你來,就是為了聽你這些個餿主意嗎?!——」
寧肯望著矯捷,心中暗暗歎息。自結交這位同鄉大款仁兄以來,他是頭一回看見他露出這樣一副嘴臉。原來商界真比文化圈更充溢著殺氣——
「嘿,這回不要你『繳械』,是我該跟你繳械了!——」寧肯笑嘻嘻地過去招呼。誰知繳械一反常態地板著個臉,也不給他遞煙。
偏這時候春冰翩然而至,她小碎米步子躍進包間,還沒看清那場面就嬌滴滴地嚷:「『步步高陞』和『一帆風順』都還給我留著啦?——」
他沒多想,也許是出於需要鎮定一下的心理需求,他跟著韓艷菊進了她家那個雙開門——韓艷菊沒在廳裡停留,而是把他引入了一間內室——司馬山儼然在座,見他來了,站起來迎,滿臉笑容——
這話彷彿一錘砸在了心窩,他頓時全身神經一震,霍然清醒。他望定那個女人,問:「你聽誰胡說?」
他答應去。
紀保安便問:「那你自己究竟是個什麼主意呢?」
寧肯聽完,馬上說:「我敢保證,春冰根本不知情!她肯定是臨時被什麼人拉去充的主持!說不定她根本就沒細看那本雜誌,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你!她要是明知故犯,今天我給她打電話,她怎會說一准來呢?」
紀保安說:「我也不能那麼做啊——」
矯捷總算稍微冷靜了一點。他喝了幾口胡蘿蔔汁,用餐巾紙揩了揩嘴說:「——把你們找來,就是要你們幫忙嘛——我的想法很簡單:他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會搞『貓匿』,我就朝中無人嗎?——保安,我知道,你跟的那個副部長,他跟新聞出版署的一位副署長,是從同一個省同時調進北京的哥們兒——我想寫一份材料,通過你,你再求你那副部長,給我轉到新聞出版署去——直達那副署長的辦公室案頭——請他批上幾個字,哪怕是僅僅讓調查處理——那麼,好!——」
寧肯便對紀保安說:「晴轉陰——北風三四級轉五六級——有霜凍——大風降溫呢——搞不好沒準還來場熱帶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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