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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僧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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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聲清音:「喝!」
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做東向西,三面峰巒懷抱。多少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
小可作了示範:「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膩巾、三是枯髮、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疊被去。」
方丈始德願法師。
五更。
「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
小可正色:「貧僧法號『小可』。」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只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可安身避難。」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誰?」
「哦——?」
趙一虎虎著臉,詫異:「什麼?『教』我們『洗臉』?」
陳賢無奈:「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戒場在法堂,只聽得擊鼓鳴鐘,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守衛逡巡甚勤。
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孩。
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簷下之委屈。
趙一虎更為火爆:「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郭敦搔著頭:「多深奧。」
方丈沉聲道:「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至此,這文官方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事。
「菜很淡,吃不下。」
規矩很多,位置有定。
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高官兒面上。
香在焚。
石彥生連忙延起:「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幾歲?」
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等一下!」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https://www•hetubook•com•com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
英雄落難,再無選擇。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制住,兩方對峙。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十年。」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髮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
「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你不發覺你的鐘聲躁亂麼?」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佈了絆馬索,馬嘶嘶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鐘。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來了來了——」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天寧寺的鐘大有來頭。
「這鐘,該怎麼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你又明白嗎?」
下跪八人,悄靜無聲。
白煙裊裊但靜定地,如沖天一線。
「當和尚?」
小可回復「師兄」風範,不怒而威:「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面,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今日,撞鐘者心中鬱悶,只向大鐘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https://m.hetubook•com•com——
「爹娘送進來麼?」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儘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靜一——你的『鐘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八人面面相覷。——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乾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
大步離座。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走頭無路。終於——
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來者皆盡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的份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隨函還有一箱銀子。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為什麼停了筷子?」
「我與離此地三十里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御筆親提呢。」
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麼?」
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
「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只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但此為告別紅塵,遞入空門之始。
萬樂成與郭敦等:「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大殿相當雄偉。只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三尊https://m.hetubook.com•com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加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觀世音菩薩,立鰲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和龍女侍在兩側。
石彥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
——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污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抬起頭來吧。」
通緝令下。
忽然大伙深感淪落。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嚥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周遭靜默。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皇帝萬歲重臣千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平塑這萬斤鐘,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方丈吩咐:「見過你們的師兄。」
話尤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首,連忙止話。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早課誦經。
威嚴的聲音在耳畔:「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語。——」
「也罷!」
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鐘去。
嚇得這八人面面相覷。
眾人一怔。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我不明白。你呢?」
「十歲。」
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義重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和_圖_書唯有鬚髮。不斷生長的鬚髮,具競爭之意,能誘發鬥心,使人不得清淨,故皆剃去。」
忽有人影閃動。
方丈不悅,解說:「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對方一聽,變色:「嚇?三數天?」
「你又有什麼煩惱?」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陳賢冷汗涔涔。
小可猶氣定神閒:「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看著有趣:「小可,你出家幾年?」
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祐,乃淨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
石彥生只覺得非常「涼快」。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一室寂然。
「『無』!」
又悄道:「我教你們洗臉吧。」
那麼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洩地大喊:「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眼神凶險,殺氣好大,不能收。」
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歷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四個大字。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洩。
「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
小可凝重而老成:「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鐘,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過來。——」
城門的出口和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註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石彥生只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只見小可匆匆趕至鐘樓。
方丈緩緩掀著曆書。
「師兄」法號小可。
和*圖*書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只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聲震全山。
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
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鬍鬚,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
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他走到床鋪旁:「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鐘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鬍子也「寸草不留」。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靜一!」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洩,陡地起立:「幹活去!」
面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時間過得特別慢。
也罷。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鐘聲響起。
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
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只好裝模作樣:「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的爹娘一樣——」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並除俗氣。
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祕密不能外洩。他吩咐著:「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直至該日。
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
這裡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靜一師弟!」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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