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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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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卯(晨五時至七時) 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第一章 卯(晨五時至七時)

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澹台智珠覺得血湧到了臉上。雖說公公耳朵背,到底這三間屋通著,她昨晚上跟李鎧鬧氣的事,怎麼也難隱瞞過去。她偏過頭望望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小竹,強作笑顏,對公公輕描淡寫地說:「唉,我們年輕夫妻,吵幾句也是平常的事。夫妻沒有隔夜仇,您別操心!」
願效鴻飛心意定,
「喲,薛大娘,快進屋坐!我這正想著給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門便主動對薛大娘這麼說。
公公顯然是想說點什麼,可又下不了決心。澹台智珠看出他的心思,便不好抬腳離去。
她趕忙走了出去,在幾秒鐘裡,把自己的神情體態調整成歡快活潑的模樣。
她聽見西邊有咳嗽聲,忙停止擺弄頭髮,掀開花布門簾,走了進去。婆婆早些日子帶著還沒上學的小梅到大姑家去了,還沒回來。西屋裡現在只有公公和小竹。公公原是玉器行業上的鑽眼工,如今七十掛零了,自然早已退休。他同一般的老人不一樣,睡得遲,起得也不早。他有一定的文化,嗜好是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章回小說,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寫的,只要是章回體的,他都愛讀。最近他在讀金寄水寫的一本《司棋》,那薄薄的一本書,他已讀了十來天,卻還只讀了不到一半。雖說讀得慢,他記得卻很真。
往常做飯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過這攤事去,被李鎧阻止住了。李鎧堅持要澹台智珠做,這也是他們夫妻間矛盾的一個方面。
望著沉睡的李鎧,以及床頭櫃上那煙缸中滿得冒尖的煙頭,澹台智珠心裡迷亂不堪。她忘記了去熱粥,一屁股坐在了床邊的軟椅上。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鏡子前,一籌莫展。
死心眼的女編輯不知好奇心盛還是有一種猜測的癖好,竟又大聲地連問:「啊,在工廠工作?哪個工廠?工程師?技術員——」
該女編輯竟還要大聲地問:「他在哪個文化部門工作?」
風吹鐵馬亂人心。
澹台智珠忽然聽到有一種呼喚她的聲音,她站起來,定了定神,這才聽出是裡院的薛大娘在門外叫她。
「什麼事呀?薛大娘,您儘管說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台智珠爽快地應答著。
公公卻鄭重其事地宣佈:「我得叫過李鎧來訓訓!你們也都不算年輕了,總這麼窩裡頭鬧,算是怎麼回事?我們老人聽著難受事小,對孩子能有什麼好影響?就是鄰居們聽見,也怪沒臉的——唉,放著好日子不好好過,李鎧你犯的什麼渾啊!」
你只要帶定了那綠綺琴——
澹台智珠哼唱著《卓文君》中的二黃原板轉散板,朝院門走來。喊完嗓又練了一套劍,現在她覺得聲帶鬆弛潤適,渾身關節也都舒張和諧;但隨著聚精會神喊嗓練功的階段結束,她那心底裡的一股憂鬱,卻又隨著漸次混雜的朝市之聲,絲絲縷縷地旋了上來。
雖說公公把責備最後都坐實到李鎧身上,澹台智珠聽了心裡卻有如針刺。是啊,為什麼她和李鎧掰到了這步田地?
公公虛咳了兩聲,從枕邊拿起那本《司棋》來,對澹台智www•hetubook•com•com珠說:「你要排新戲,何不就拿這司棋的故事,排上一出呢?」
當澹台智珠清早從外面回來,見過公公,坐到仍在沉睡的李鎧面前時,她痛苦地意識到:儘管他們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創痕卻永難完全平復——而造成李鎧那種心態的外在因素,卻依然存在,並且不可逃避——
公公又咳嗽了兩聲,擺擺手說:「不礙事。家裡存的有枇杷露,一會兒我倒出點喝,壓一壓準好。」
「你——你為什麼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湊上去打他兩記耳光。
癡心的人兒你休怨嗔,
澹台智珠大聲問公公:「您著涼了嗎?」
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趕忙把李鎧扶起來,緊緊地摟住他那粗壯的身軀,安慰他說:「你該有多傻!多傻!我愛你,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我怎麼會離開你?你為什麼想到這種事?那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澹台智珠解釋說:「我只不過跟他們說了說關於排《卓文君》的事兒——」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門外的廚房,可她走到堂屋門前,卻忍不住轉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鎧住的東屋門前,她在門前愣了幾秒鐘,才推門走了進去。
她分到了一個不錯的劇團。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員學戲。她在台上拚命地演,以至於一位評論家不得不在一篇評論文章中說:「她的素質很好,感受力也強,但還缺乏修養。她不懂得,藝術貴在含蓄,她卻總是演得太滿,須知過火與發瘟同樣令人不快——」正當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養,向蘊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作為「封資修的黑苗子」被衝擊,因為講錯了一句話,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希望,於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來擱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敵敵畏」喝了下去——她沒能死成,她經歷了昏迷、呆滯、麻木、消沉、痛苦、絕望——又漸漸回轉為冷靜、認命、無求、開通、企望——一九七七年春天,她開始重新練功,人們驚異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啞得驚人的嗓音,竟恢復得比當年更顯闊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腳,竟復原得又可以像當年一樣地滿台撲跌;到了這一二年,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號召力竟大大超過了當年,即使在最不適時的日期最不方便的場子演出,也總能賣出七成以上的戲票,這在京劇觀眾銳減的形勢下,應當說已經相當不錯了;她的戲裝照和便裝照不時出現在報刊上,電台請她錄音並講話,電視台請她錄影,唱片社為她灌制了唱片,戲迷們甚至跑到後台去請她簽名,拉她合影——還是那位評論家,發表新的評論說:「按說她的素質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強,但她靠著厚積的修養,在一笑一顰之間,在一歌一吟之際,卻絲絲入扣、動人心弦地展現出了角色的內心,使我們獲得了一種形神兼備而無斧鑿痕跡的美感——」
於是他們上床睡覺。李鎧像一個帶著鐐銬的罪人,他每一個動作都充溢著懺悔hetubook.com.com和痛苦——澹台智珠盡力讓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藥片,並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練功,也要滿足李鎧的自尊心:由她來為全家做飯,以證明她在這個家庭中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媳婦——
澹台智珠走過去,用自己那尚未疊起的被子,蓋住了李鎧的手臂。
李鎧粗暴地打斷她,惡狠狠地、一瀉無餘地說:「我就知道你是盯上那個小白臉了!什麼東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對頭,到底你們兩個還是勾上了——你怎麼不跟到他家去?」
啊,有誰知道,幾十分鐘以前還在台上嬉笑歡舞的喜劇角色,現在竟是這般的淒苦孤單!
——這《卓文君》,排得出來嗎?吳祖光先生編的《鳳求凰》,已經由別的團排出來公演了,基本上是張派的唱法。按說這參考荀先生演出本改編的《卓文君》,將融合程派和歐陽予倩演出風格的特點,與他們的演出絕不會重複,可負責劇目的副團長的態度還是那麼曖昧,同劇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樂隊的人也不那麼積極。他們都怎麼說來著?啊,對了,有說「這玩意排出來能叫座嗎?」有說「編新不如述舊,只要有人買票,咱們就老演那幾出,不是也一樣過日子嗎?」——是呀,如今武戲、熱鬧戲最上座,《卓文君》這類文戲一般都相形見絀,何況按澹台智珠的意思,還要把韓世昌、白雲生的昆腔藝術適當地糅合進去,創造出一種她所謂的「詩意氣氛」,這樣排出來究竟票房那兒會是個什麼行情,也真難說!不過,她可不甘心總是《豆汁記》,總是《玉堂春》,總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陣新排出來反應相當不錯的《木蘭從軍》,她也覺得可以先擱一擱;她渴望著在舞台上不斷有新的創造,渴望著不但對老觀眾有新啟發,而且還能吸引來一批年輕的新觀眾——難呀,難!其實她想做的不過是一個忠於藝術、忠於觀眾的演員盡自己義務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裡,倒好像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當月餅吃!這「一些人」不僅團裡有,家裡也有,愛人李鎧竟也來阻攔。當然,他是出於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讓澹台智珠怎麼剋化得開啊!他現在起床了嗎?因為昨晚的爭吵,他還在折磨自己嗎?——
結果是李鎧從裡屋走出來,板著臉對那位女編輯說:「我是車工。二級工。幹力氣活的。」
他們為什麼又鬧了這麼一場呢?為什麼這一切彷彿是不可避免的呢?
「爸,您別為我們操心。」澹台智珠垂下眼簾,忍住就要湧出的淚花,轉身往外走,一邊說,「我這就熱粥去。」
——昨晚演出結束,她只不過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鐘走出劇場後門,結果,便不見來接她回家的李鎧的身影。
回到屋子裡,他們兩人都覺得頭上的屋頂是沉重的,屋裡的一切東西——特別是床頭上那張他倆頭挨頭的十二英吋彩色結婚照,全都顯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那劇場是在一個胡同裡面。昨天的戲散得本來就比較晚,加以又是冬天,觀眾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同劇組的同志們也轉眼便各奔歸程,可是當她走攏「老地方」,卻頭一回不見了李鎧的身影和圖書,她呼叫、跺腳,急得乾哭,竟仍然沒有李鎧出現,只好自己一個人朝胡同外小跑,一邊跑一邊使勁擼開大衣袖子看錶——末班公共汽車已經過去,怎麼辦?難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李鎧睡在床上,頭髮亂蓬蓬的。他那顆頭彷彿特別重,把枕頭壓得沉下一個大坑,枕頭的四個角翹得老高,彷彿在為重壓而歎息。他一隻粗壯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膚緊繃繃的,皮下的肌肉結實而富有彈性,在上臂中部,有兩個很大的牛痘疤,彷彿是嵌在皮上的兩片水蘿蔔。在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煙草味道。
也許,是從那回電台編輯來家裡訪問,開始轉化的吧?
——如果僅僅是一種自卑感,那倒也好辦。問題是李鎧漸漸受不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風流小生眉目傳情、插科打諢,乃至於當場拜堂——特別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連換了兩個配戲的小生,並且醞釀著要排《卓文君》,李鎧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鍾情於司馬相如的,究竟是些什麼——
——她決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還是推過來自行車,終於讓她坐到了後座上。當他馱著她騎回家時,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摟住他寬厚的後背。可是這後背頭一回讓她覺得陌生、冰冷。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不啦。」薛大娘拉過她一隻手,端詳著她,無限愛慕、無限信賴地說,「智珠呀,我有個事要勞你的大駕啦!」
澹台智珠進去時,公公已經穿妥衣服,小竹卻還在床上擁被傻睡。
澹台智珠過去拍了拍小竹肩膀,催他起床,又扭過頭對公公說:「我這就給你們熱粥去。」她心裡想,再煎點雞蛋裹饅頭片,這頓早點總該能對付過去了。
那位女編輯大聲地問:「您愛人是哪個行當上的?唱小生的嗎?唱鬚生的?」
薛大娘先嘮叨了一番:「你看我們家今天的事兒!一大早就不順心。我們那昭英都這時候了還沒影兒!好容易托人請了個同和居的大師傅,誰知又說有病來不了,臨時支派了個愣小伙子來應付我們——紀躍他這才剛起,那西服褲子才上身,就給濺上了洗臉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還那麼毛手毛腳沒個穩重勁兒——我急得這心都快躥到嗓子眼兒了,可我們那老頭子還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磨磨唧唧地說什麼『甭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比翼雙飛入夢頻。
當澹台智珠當年從戲校畢業的時候,她怎想得到今天會過這樣一種生活呢?
澹台智珠大聲回答:「爸,您當有個題目,就能開排嗎?頭一條,得有人寫本子,本子弄妥了,還得創腔——哪一樣是容易的?」她本來還打算列舉更多的困難,可歎了一口氣後,也就作罷。她意識到——公公想對她說的,絕對不是這關於新戲碼的事。

公公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他盡可能以最和藹的語氣問:「昨兒個晚上——李鎧他——又跟你鬧彆扭啦?」
昨晚他倆回到屋裡的一場爭吵,已經絕非頭一回了,卻是迄今為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實這種爭吵照例由三部曲構成。首先是雙方氣頂氣地說一些仇恨的話,而且都歸結到和-圖-書「乾脆離婚」這樣一個命題上;然後,便都極其不冷靜地互相追究對方的錯誤,明明對方已經解釋清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綻」來加以推翻;當雙方都被這種既無味又無望的爭吵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總有一個人,而且往往總是開頭最蠻橫最強硬的李鎧,突然崩潰下來,要求和解——昨晚也是這樣。當澹台智珠頭腦已經發木,只是固執地質問李鎧:「你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李鎧卻突然一下子撲到她面前,把她拉起來緊緊摟住,狂亂地用火燙的嘴唇親著她的臉、眼睛、額頭、鼻子和嘴,喘得像頭熊似的囈語般地說:「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澹台智珠掙扎著,拚命想推開他,不顧一切地回答說:「我不愛你,不愛不愛不愛——你殺了我吧!」而李鎧卻突然又一下子「撲通」地跪在她身前,緊緊地抱住她的雙腿,把臉埋到她大衣的下襬上,悶聲悶氣地哭泣著說:「智珠——你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你要我怎麼著都行,可就是別離開我,別——」
冷風鑽進澹台智珠的圍巾、領口、袖口,她渾身哆嗦,剎那間,她覺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業、名氣、榮譽、永恆的藝術價值——等等,等等,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她是這麼的不幸,生活對於她來說,究竟還有什麼樂趣、什麼吸引力?
澹台智珠不得要領,只好微笑著問:「我能幫點什麼忙呀?」
沒等薛大娘說完,澹台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應說:「那有什麼說的!什麼時候去,您讓昭英來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淨淨,打扮得喜氣洋洋,給您把新媳婦妥妥當當地接進新房!」
愁人月色淒又冷,
——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落實政策」,她回到了劇團。一九七九年春節她重登舞台,當她第一回迎著觀眾踏上紅氍毹時,真是百感交集!記得那時候李鎧的興奮與歡欣絕不亞於她自己,包括公公婆婆,也都揚眉吐氣,引以為榮。她總是演大軸戲,戲散得晚,李鎧就總到劇場後門等著她,騎自行車把她馱回家去。開始,李鎧不進後台,還僅僅是因為不好意思,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澹台智珠恨自己竟沒有及早察覺,李鎧的不進後台,漸漸轉化為一種既自卑又自傲的複雜心理——
澹台智珠覺得這比挨了耳光還疼,她流著眼淚,嗓子眼裡噎著一團火辣辣的惡氣,憤激地辯駁說:「你別撒瘋!你那全是沒憑沒據的瞎猜!你知道他比咱們大出一輩去,他都快當爺爺了——要不是他能演司馬相如,我連理都不願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嗎?——你怎麼糊塗成了這樣?!」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咱們得坐下來、坐下來、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沒脫,坐到沙發上,對李鎧說。
薛大娘一手握著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著她那隻手的手背,誠心誠意地說:「智珠呀,你是個『全可人』,上有老,下有小,你們夫妻和美,兒女雙全,你又大難不死,越唱越紅——今天我們昭英迎親去,想請你也陪著辛和圖書苦一趟——」
快走攏院門,澹台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見了張貼在院門兩旁的字,這才想起今天是薛師傅家二小子娶媳婦的好日子。她回想起昨晚所看見的字,和現在看見的不同;今天的黃底紅框,框中還剪出精巧的喜鵲鬧梅的圖案;可見人家對今天這樁喜事的重視到了一種什麼程度——連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斷地在加以調整。倘若他們團裡那些搞舞台美術的同志,也能有這種刻意求精的精神,那該多好哇!
李鎧卻更其仇視地瞪著她,質問:「你為什麼卸完裝還不出來?」
她家住著三間南房。這當中的一間,是吃飯、會客兼她練功用的。東邊一間她跟愛人李鎧住,西邊一間是公公婆婆帶著兒子小竹和女兒小梅住。
澹台智珠告訴她:「他不是演員——」
薛大娘滿意地轉身去了。澹台智珠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戲以後,她約了樂隊的幾個同事來家吃午飯,昨晚上那麼一鬧,竟使她把這檔子事忘記了。她可該怎麼辦啊?怎麼跟睡醒覺的李鎧宣佈這件事,懇求他不要當著那些人暴露出他們的矛盾?家裡肉也沒有,菜也不夠,可怎麼著手準備?原本這工夫若趕緊去地安門菜市場採購還來得及,可又剛答應了薛大娘要去迎親,說不定沒多會兒人家就來叫自己出發,這可怎麼是好?即便打發小竹去採購吧,那公公和李鎧難道能備出一餐像樣的客飯來?——唉,生活啊,你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煩憂?自己的生活,又為什麼常常被別人的生活插|進來搞亂?
澹台智珠進了院,到了家門。她家住在進大門往左首走的外院,屋門斜對著進裡院的垂花門。她輕輕拉開屋門,走了進去,先把木劍掛在門邊,然後對著牆上的大鏡子,卸下裹住整個頭部的鵝黃色拉毛加長圍巾,把圍巾順手搭在椅背上,伸出雙手整理著她那濃密油黑的頭髮。
倘若她的遭際僅是這樣簡單地否極泰來,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殺未死的五年之後,結婚成了家。當她從戲校畢業時,她曾暗暗地對自己說:你已經嫁給了舞台,你不能重婚!那絕非一句戲言,那意味著她把藝術看得比什麼都重。但當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殘廢的身心被「落實政策」到一家紐扣廠當包裝工時,她在心裡又暗暗對自己說: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遠回不去了,找個丈夫,結婚吧!人家給她介紹了李鎧,一位憨厚強壯的車工。頭一回見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講了,李鎧的雙眼明顯地變得濕潤起來。正是望著那雙濕潤的眼睛,她萌發了對李鎧的愛情,她需要有人把她當妻子愛,她也需要愛一個具體的叫做丈夫的人。
澹台智珠便又告訴她:「他不是我這行的。」
那位女編輯仍舊大聲地問:「他是場面上的?司鼓?拉琴?」
——猛然間,從岔胡同裡竄出一個人影,是想攔路搶劫,還是想硬施無禮?澹台智珠幾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那卻分明是李鎧。
澹台智珠坦然地說:「他不在文藝部門工作。他在工廠。」
李鎧直到她說夠三個「坐下來」,才坐到了床邊。他一坐下便立即開始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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