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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

作者:劉以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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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

對倒

亞財的話沒有說完,電梯門啟開。亞杏大踏步走出來,看也不看他。
「什麼時候吃晚飯?」亞杏問。
警察來了。
二十多年前,當他剛從北方來到香港的時候,這一帶都是舊樓;現在,都已變成摩天大廈了。

十九

凝視這些彩色照片時,亞杏忽然見到了自己。那是一張唱片的紙套,與別的唱片紙套排列在一起。那張唱片名叫「月兒像檸檬」。紙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星目朱唇,美到極點。仔細端詳,竟是她自己。這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的照片。她一直喜歡唱「月兒像檸檬」。她覺得這首歌的歌詞很有趣。月亮像檸檬。一個像檸檬的月亮。這種意象,亞杏從未產生過。每一次抬頭望圓月,總覺得月亮像一盞大燈。有了這首歌之後,她一再強迫自己將月亮與檸檬聯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最適宜唱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現在,在那些唱片堆中發現了一張由她唱出的唱片,又驚又喜,不自覺地跨入店內。站在櫃檯前,對自己的視覺全無懷疑。她伸出手去,將那張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澆頭,那是趙曉君唱的「月兒像檸檬」。紙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趙曉君,不是她。
「我要阿媽!」男童連哭帶喊。
在優美的夢境中,淳于白與亞杏坐的長凳忽然變成床了,周圍的樹沒有變。樹上有花,花很香。淳于白嗅到的香味,可能是從亞杏身上發散出來的。亞杏剛才還穿著衣服,此刻則赤|裸著身子,沒有一樣東西比少女的胴體更具誘惑力。淳于白變得很年輕,思想、感受、活力都是屬於二十歲的。二十歲的淳于白常做這種事情。現在,他在夢中變成一個年輕人。
淳于白想,「既然兒童不宜觀看,怎麼可以在這部片子之前放映這種預告片?這部片子並不禁止兒童觀看,但是,許多兒童看了剛才那段預告片。」
淳于白輪購戲票時,亞杏走入戲院。雖然有些海報極具吸引力,亞杏見售票處有人龍,不敢浪費時間,立即走去排隊。「必定是一部好電影,要不然,怎會有這麼多的觀眾?」她想,「那男主角長得很英俊。」
亞杏走入電梯,亞財也走入電梯。
鄰座一個食客已離去,留下一份報紙。淳于白閒著無聊,順手將那份報紙拿過來翻閱。電訊版大都是越戰新聞;港聞版大都是搶劫新聞。這些新聞已失去新鮮感,使淳于白只好將注意力轉在電影廣告上。當他見到鄰近一家電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他吩咐夥計埋單。
巴士朝紅磡去。
「什麼?」
亞杏走到他身邊,望望他。
「五點半那一場?」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說。
亞杏想,「這隻老色狼剛才看預告時,頭也沒有動過;現在,又轉過臉來看我了,真討厭!」
每一次見到亞財,亞杏總是板著臉孔將視線移到別處。

二十四

男童聽了瘦子的話,「哇」地放聲大哭。這哭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瘦子感到窘迫,所以惱怒。當他惱怒時,再也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下,他伸出手去,在男童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哭得像拉警報。瘦子抓住男童的衣領,將他拉出戲院。這一幕就在亞杏眼前上演;亞杏不能不對那個男童寄予同情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是無法從父親處得到母愛的,」她想。過了三四分鐘,輪到亞杏購買戲票。座位表上,畫滿紅線,使亞杏有點眼花繚亂,找不到一個未被紅筆畫去的空格。那售票員不耐煩在用那枝紅筆點點「G四十六」,意思是:「這裡有一隻空位。」亞杏見空位不多,只好點點頭,將錢交給售票員。
年輕男子臉上出現怒容,連吸兩口煙,將長長的煙蒂撳熄在煙灰碟中。當他再一次開口時,話語從齒縫中說出:
凝視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現聚光燈的照明圈。在這個照明圈中,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手裡拿著麥克風,在唱歌。這個女人長得很美。她的背後有幾個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樂。奏的是「郊道」。亞杏很喜歡「郊道」這首歌的調子,她也會唱。有時候,全層樓只剩她一個人,就會放開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不錯。這個忽然出現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錯。她有點好奇,仔細察看,原來那個拿著麥克風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巴士停定。一種突發的衝動使淳于白隨其他的乘客下車。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卻這樣做了。
他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前。
瘦子向夥計要了熱鮮奶與雪糕。他自己吃雪糕。男童忍聲飲泣,用手背擦眼。
給記憶中的往事加些顏色,是這幾年常做的事。
「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十二

四十二

「你在看什麼?」亞財搭訕著問。亞杏繼續將視線落在風扇上,不理他,亞財加上這麼兩句:
救傷車在傷者旁邊停下。兩個男護士抬著擔架床走過來,先察看婦人的傷勢,然後用擔架床抬入救傷車。
吃過晚飯,回家。看螢光幕上的國語長片時,淳于白睡著了。

十八

「據說損失了幾萬塊錢的首飾。」

二十六

二十七

淳于白轉過臉來望望她。
「不許哭!」瘦子的聲音很響。
亞杏穿過馬路,走回家去。當她經過一家酒樓門口時,對幾幀歌星的照片瞅了一下。「有一天,我的照片也會貼在這裡的,」她想。「做歌星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會唱歌。我長得並不難看,我為什麼不能變成一個紅歌星?」

二十一

三十二

淳于白朝前走去,見到一隻黑狗。這黑狗胖得像豬,搖搖擺擺走過來,走到巴士站旁邊,翹起一條腿,將尿排在銀色欄杆上。一個婦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著臉孔厲聲趕走牠。淳于白目擊這一幕,不自覺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一隻名叫「瑪麗」的獅子狗與一隻名叫「來興」的獅子狗。當他還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他家裡養過一對獅子狗。後來,瑪麗死了。來興也死了,他的家裡卻有了五隻獅子狗。他離開上海時,五隻獅子狗還圍在他的身邊狂吠亂跳。……
「奇怪,」亞杏想,「風扇上不應該積這麼多的塵埃。風扇開動時,有風,怎會積聚這麼多的塵埃?」
那部國語電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亞杏見到英俊的男人就高興。
四個上海女人在口沫橫飛地談論樓價。她們談話時聲音很大,別人也許聽不懂,淳于白卻聽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講述排隊買樓的經過。她說:「天沒有亮,我就去排隊了;排了幾個鐘頭,還是買不到。」乙女說,「我的姨媽,去年在灣仔買了五層新樓,每層兩三萬,現在每層漲到十幾萬。」丙女說,「樓價為什麼漲得這麼高?」甲女聳聳肩,「誰知道?」丁女說,「九龍有一個地方出售樓花,有人連面積與方向都沒有弄清楚,一下子買了十層。」乙女說,「香港真是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麼事情都不做,單靠炒樓,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質享受。」丁女說,「依我看來,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甲女說,「對,你講得很對。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股票的風險比炒樓大,股票漲後會跌,跌後會漲;但是目前的樓宇只會漲,不會跌。」丙女說,「話雖如此,現在的樓價已經漲得很高了。港島半山區的樓宇,漲到幾十萬一層,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萬以上。」甲女說,「樓價還會上漲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問題,一直沒有徹底的解決。」甲女說,「樓價漲得越高,買樓的人越多!」……
「他答應拿一千給你的!」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響得刺耳。

十三

「走了,」淳于白說。
(全書完)
「是的,五點半那一場。」
「我要阿媽!」男童邊哭邊說。
年輕男子霍地站起,低頭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樣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卻被夥計一把拉住。她問:「做什麼?」夥計說,「你還沒有付錢。」女人打開手袋,掏了一張十元的鈔票,不等找贖,大踏步走出餐廳。淳于白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不自覺地露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後注意力被一幅油畫吸住了。那幅油畫相當大,兩呎乘三呎左右,掛在糊著牆紙的牆壁上。起先,淳于白沒有注意到那幅畫;偶然的一瞥,使他覺得這幅畫的題材相當熟悉。那是「巴剎」的一角。印度熟食檔邊有人在吃羊肉湯——熱帶魚販在換水——水果攤上的榴槤——提著菜籃眼望蔬菜的老太婆——鬥雞——濕地——凌亂中顯示濃厚的地方色彩。這是新加坡的「巴剎」。淳于白曾經在新加坡住過。住在新加坡的時候,常常走去「巴剎」吃「排骨茶」。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駝律吃雞飯的話,就會走去「巴剎」吃「排骨茶」。
電梯門啟開。
「走了?」夥計問。
風扇有鐵網罩住。鐵網上的塵埃,積得太多,像黑色的棉絮一般掛在那裡。
「剛才,在餐廳的時候,要不是因為你吵著要吃雪糕,我也不會發那樣大的脾氣。」瘦子的語氣中含有顯明的譴責意味,「剛才,雪糕也沒有吃,熱鮮奶也沒有吃,白白送掉五塊錢!」
「沒有。」

三十五

她見到一百個自己。
「不打算離開上海?」
穿過馬路,走向彌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會請我灌唱片的。」
對於她,這是一種新鮮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個愛人。這個愛人竟是她自己。
「我要吃雪糕!」男童對瘦子說。
亞杏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樓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經播送過很多張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蘇蓉的唱片。「做了紅歌星之後,」她想,「不但每月可以賺一萬幾千,而且會有許多男人追求我。……許多男人。……許多像柯俊雄、像鄧光榮、像李小龍、像狄龍、像阿倫狄龍那樣英俊的男人追求我。……這些男人會送大鑽戒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汽車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洋樓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很多很多東西給我。……」

十四

巴士在彌敦道上疾馳。偶爾的一瞥,淳于白發現那幢四層的舊樓還沒拆除。彌敦道兩旁,新樓林立,未拆卸的舊樓,為數不多。淳于白特別注意那幢舊樓,因為二十年前曾在那裡炒過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三二五……三半……三二五……」報告行情的聲音,由麥克風傳出,猶如小石子,一粒一粒擲在炒金者心中。對於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誰都熟悉。淳于白從上海來到香港時,托人匯了一筆錢來。那時候,上海的金融亂得一塌糊塗。金圓券的幣值每一分鐘都在變動,民眾卻必須將藏有的黃金繳出。淳于白沒有繳出黃金,暗中將黃金交給一個香港商人,講明到香港取港幣。那時候,一根條子可換三千港幣;淳于白只換得二千五。這當然是吃虧的,淳于白心裡也明白。問題是:除了這樣做,沒有第二個辦法可以將黃金匯到香港。長江以北的戰局越來越緊,朋友見面總會用蚊叫般的聲音說些這一類的話:
餐廳是狹長的,面積不大,佈置得相當現代化。牆壁糊著深藍色的牆紙,燈光幽暗。食客相當多,淳于白卻意外地找到一個空著的卡位。坐定,向夥計要一杯咖啡。他見到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外走進來,瘦瘦高高,長頭髮,穿了一條「真適意」的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進門後,那男子站在門邊睜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邊有一隻小圓桌。小圓桌旁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這個年輕女人穿著長短袖的新潮裝,牛仔褲的褲腳好像用剪刀剪開的。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說。
夥計聳聳肩,拿走五塊錢,交給櫃面;然後將雪糕與鮮奶端到裡邊去。
「有什麼辦法?他只肯給五百,」女人的語氣也有點憤怒;不過,臉上的神情卻好像在乞取憐憫。
「到過香港沒有?」
「有沒有捉到匪徒?」
「那女主角長得很漂亮,有點像年輕時的凱倫希絲,」淳于白的視線落在海報上。電影海報總是那樣俗氣的。「不過,女主角的容顏端莊中帶些甜味,」他想,「凱倫希絲主演『天長地久』時,既端莊,又美麗,非常可愛。這部電影的女主角與年輕的凱倫希絲很相似。」——想著三十年代的凱倫希絲,不知不覺已擠到售票處。座位表上的號碼,大部分已被紅筆畫去。淳于白見前排還有兩個空位:「G四十六」與「G四十八」。後者是單邊的,雖然距離銀幕比較近,也算不錯了。他伸出手指,點點「G四十八」,付了錢。售票員收了錢,用紅筆將「G四十八」畫掉,然後在戲票上寫了「G四十八」,撕下,遞與淳于白。淳于白望望海報上的女主角,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入院子。帶位員引領他到座位,坐定。他抬頭一望,銀幕上正在放映一種香煙的廣告。
凌亂的腳步聲,使她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一個長髮青年飛步而來,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沒有跌倒。一時的氣憤,使她說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語。這是一句俚俗的咒罵,出口時,那青年已無影無蹤。鄰近起了一陣騷亂,一若平靜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塊大石。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見到警察,心情不免有點驚悸。警察將腳步搬得像旋轉中的車輪,手裡有槍。當警察從她面前擦過時,她的憤怒驟然變成惶悚。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睛裡充滿驚詫神情。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這麼一句話:「有人打劫金鋪!」——惶悚加上震悸使心跳停了一拍。然後心跳加速,鼕鼕鼕,像一隻握成拳的手在她的內臟亂擊。周圍的人都很慌張。亞杏也很慌張。亞杏有點手足無措。理智暫時失去應有的清醒,感受麻痺,想離開這出了事的現場。兩條大腿卻不肯依照她的意志移動。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兩個男人站在距離她不過三呎的地方大聲談話。「真大膽!」「只有一個人!」「一把西瓜刀與一塊大石頭,用西瓜刀朝金鋪店員晃了晃;用石頭打破飾櫃,就這樣搶走了幾萬塊錢首飾!」「幾萬塊錢?」「有人親眼看見的,那劫匪只搶鑽石與翡翠。」「真大膽!」「只要有膽量,不必盼望中馬票。」亞杏轉過臉去一看,兩個男人中間的一個手裡拿著一根竹竿,上邊用衫夾夾了許多馬票,他是一個販售馬票的人。
坐在上海舞廳裡聽吳鶯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與坐在香港餐廳裡聽姚蘇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為時代變了。淳于白懷念的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但是回憶中的歡樂,猶如一幀褪色的舊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實感。當他聽到姚蘇蓉的歌聲時,他想起消逝了的歲月。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種種,都是模模糊糊的。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陳寶珠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電影明星。
「不許吃雪糕!」瘦子惡聲怒叱。
胖子長嘆一聲,瘦子也長嘆一聲。胖子說「再會」,瘦子也說「再會」。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
亞杏不笑。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說。
淳于白站在巴士站,等過海巴士。
「他說:賭外圍狗輸了錢。」

二十三

巴士拐彎。
天花板變成銀幕。她在銀幕上露齒而笑。她的笑容同時出現在十個地區,同時出現在一百家戲院的銀幕上。
女人都喜歡看服裝。亞杏不是一個例外。當她見到一家照相店櫥窗裡擺著一個穿著結婚禮服的木頭公仔時,心就撲通撲通一陣子亂跳。那襲禮服是用白紗縫的,薄若蟬翼,很美。亞杏睜大眼睛凝視這襲禮服,有點妒忌木頭公仔。「就算最醜陋的女人www.hetubook.com.com,穿上這種漂亮的禮服,也會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那襲禮服,望得久了,木頭公仔忽然露了笑容。木頭公仔是不會笑的。那個穿著結婚禮服而面露笑容的女人竟是她自己。她面前的一塊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變成鏡子。亞杏見到「鏡子」裡的自己,身上穿著白紗禮服,美得像天仙。

四十

三十七

巴士在隧道疾馳。
用牙齒咬著細長香煙的男子走到這個女人面前,拉開椅子坐下。
「拿到沒有?」他問。
「桌上有五塊錢,」淳于白說。
舊樓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蟻蛀壞,踏在上面,會發生吱吱的聲響。這些木梯,早該修葺或更換了。不修葺,不更換,因為業主已將這幢戰前的舊樓高價賣給正在大事擴展中的置業公司。這是姨媽告訴亞杏的。亞杏的姨媽住在這幢舊樓的三樓,已有二十多年。亞杏與姨媽的感情很好,有事無事,總會走去坐坐。現在,走下木梯時,她手裡拿著一隻雪梨。這雪梨是姨媽給她的。亞杏走出舊樓,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進入海底隧道的時候。
這齣現實生活中的戲劇已接近尾聲。亞杏抬起頭來,順著警笛聲的來處望過去。警笛聲雖然響得刺耳,但是,救傷車的速度並不快。

十七

三十四

巴士駛抵紅磡,朝隧道口駛去。

二十二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四日校改
那年輕男子依舊用牙齒咬著細長香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將來結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環境,近處絕對不能有公廁。」
「唱給你聽聽?」店員的話打斷她的思路。
亞杏昂著頭,故意將視線落在電梯頂的風扇上。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數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視她的笑容。這時候,樓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會唱「今天不回家」。她覺得做一個電影明星比做一個歌星更出風頭。天花板上有許多畫報。天花板上有許多報紙。香港映畫。銀色世界。南國電影。嘉禾電影。星島畫報。四海周報。星島晚報。快報。銀燈。娛樂新聞。成報。明報。每一種畫報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
不敢對鏡子裡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張拾來的照片,彷彿舊時代的新娘那樣,縱有好奇,也沒有勇氣對從未見過面的新郎偷看一下。她忽然認真起來了,竭力轉換思路,認為應該想想陳寶珠與姚蘇蓉了。在她的心目中,陳寶珠與姚蘇蓉是兩個快樂的女人。

三十一

「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三十八

排在亞杏前頭的那個男子瘦得很,臉孔清癯,呈露著病態的蒼白。他的身邊有一個男童。那男童的眼睛,紅紅腫腫,顯然哭過了。

十五

在汽車司機協助下,將受了傷的婦人抬到街角。這時候,婦人睜開眼來了。亞杏跟隨人潮走到街邊,見婦人已睜開眼睛,釋然舒口氣。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惡聲怒叱。

四十一

驚悸的心清消失後,亞杏邁開腳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圍作一團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間那根有如雨傘般的馬票桿。馬票,在風中飄呀飄的。那販售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講述他目擊搶劫金鋪的情形。他的聲音很大。沒有人向他購買馬票。亞杏想:「中了馬票之後,買三層新樓;兩層在旺角區,一層在港島的半山區。我與阿媽住在港島;旺角的兩層交給阿爸收租。」——亞杏的父親是個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總要到深夜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什麼,連亞杏與她的母親也不知道。
樓下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蘇蓉的「愛你三百六十年」。
亞財很醜:酒糟鼻、葫蘆臉、太陽穴上還有個瘢疤。
巴士駛到隧道口,停下。
「二十多年前,香港的人口只有八十多萬;現在,香港已有四百多萬人口了。二十多年前,紅磡的新樓多數只有四層高;現在,那些樓早已拆卸,改建多層大廈。縱然如此,仍不能減少屋荒的嚴重性。」——他想。
這是旺角。這裡有太多的行人。這裡有太多的車輛。旺角總是這樣擁擠的。每一個人都好像有要緊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滿頭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搶黃金的。百貨商店裡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愛。歌劇院裡的女歌星有一對由美容專家割過的眼皮。旋轉的餐廳。開收明年月餅會。本版書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點供應陽澄湖大閘蟹。蝦餃燒賣與春卷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

「不許吃雪糕!」瘦子說,「你喝熱鮮奶!」
「肥佬不是答應拿一千給你的?」
「我不要看電影,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我要阿媽!」男童又哭了。
「七點,」母親答。
亞杏照鏡時,總覺得自己的臉型很美,值得驕傲。也許這是一種自私心理,只要有機會站在鏡前,總會將自己的美麗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她不大理會別人對她的看法。
將一塊鎳幣擲入「車費箱」,上樓,揀一個靠窗的座位。
「打算是有的;不過,事情並不簡單。」
亞杏排在人龍中,見人龍越排越長,惟恐買不到戲票,有點焦躁不安。望望貼在牆上的海報,她想,「男主角長得英俊,有點像阿倫狄龍。如果不是因為男主角的叫座力強,就不會有這麼多的人走來看這部電影了。」——視線一直落在男主角的臉上,彷彿男主角的臉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
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他已吸去半支煙。當他吸煙時,他老是想著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壓在底下,此刻也會從回憶堆中鑽出,猶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腦子一瞬即逝。那些瑣事,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孔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飄海、龍泉的浴室、坐黃包車從寧波到寧海……這些都是小事,可能幾年都不會想起;現在卻忽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人在孤獨時,總喜歡想想過去,將過去的事情當作畫片來欣賞。淳于白是個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憶來推動。
「金鋪損失多少?」
「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空間少,人口多,樓宇不能不向高空發展。」——他想。
照相館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鏡店。眼鏡店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酒樓。酒樓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裝店。亞杏走進新潮服裝店,看到一些式樣古怪的新潮服裝。有一件衣服上面印著兩顆心。有一套衣服印著太多的I LOVE YOU。亞杏對這套印著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興趣。「阿媽不識英文,」她想,「買回去,阿媽一定不會責怪的。這套衣服,穿在身上,說不定會引誘不相識的男人與我講話。」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有一個男朋友,當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裝店時,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是高興,倒也有點像惆悵。新潮服裝店隔壁是石油氣公司。石油氣公司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仍是金鋪。
拐入橫街,嗅到一股難聞的臭氣。這裡有個公廁,使每一個在這條街上行走的路人必須用手帕或手掌掩住鼻孔。亞杏不喜歡這條橫街,因為這條橫街有公廁。每一次經過公廁旁邊,總會產生這種想念:
「為什麼?」
「匪徒搶了一批首飾,從人堆中逃走了。」

三十三

她希望這兩隻手是屬於「那個男人」的。那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
現在,他聽到姚蘇蓉的歌聲了。姚蘇蓉,一個唱歌會流淚的女人。當她公開演唱時,有人花錢去聽她唱歌;有人花錢去看她流淚。這是一個缺乏理性的地方,許多人都在做著不合理的事情。流淚成為一種表演,大家都www•hetubook.com•com說那個女人唱得好。
巴士繼續沿彌敦道朝前駛去。
站在巴士站,淳于白感到飢餓。

走了一陣,她見到一個年輕男子,瘦瘦高高,長頭髮,穿了一條「真適意」牌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亞杏盯著他觀看,再也不願將視線移到別處。那年輕男子用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
亞杏見到那隻胖得像隻豬的黑狗搖搖擺擺走過來,走到水果店前,翹起一條腿,將尿撒在燈柱上。她是常常見到這隻黑狗的。常常見到這隻黑狗排尿。常常見到這隻黑狗走來走去。事實上,展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慣了的。即使士敏土的人行道上有一串鞋印,也記得清清楚楚。
上車。
她與淳于白並排而坐。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好像在跟什麼人吵架。
淳于白點上一支煙。
一個臉色清癯的瘦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童走進來。起先,他們找不到座位;後來,淳于白旁邊那隻小圓台邊的食客走了,他們佔得這個位子。
這是一種新的刺|激,即使在夢中,她也能清晰感到這種刺|激,她甚至感到了對方身體上的微暖。對於亞杏,這是前所未有的。她用熱誠去接受這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她的內心中好像有火球在燃燒。
半個鐘頭之後,她躺在臥房裡,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她應該將那張照片擲出窗口的,卻沒有這樣做。她將它塞在那隻小皮箱的底層。

淳于白想:「長得不算難看,有點像我中學裡的一個女同學。那女同學姓俞,名字我已忘記。」

走出戲院,亞杏朝南走去。
站在金鋪的櫥窗前,眼望雙喜字,幻想自己結婚時的情景,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樓,可以擺兩百多席。牆上掛著大雙喜的金字幛。前邊是一隻紅木長几。几上有一對龍鳳花燭。燭的火舌不斷往上舔。她與新郎坐在几前的大圓桌邊。新郎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
「你在看風扇?風扇有什麼好看?你……」
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亞財睜大眼睛凝視她。
「七點半,行不行?」
鏡子裡的他,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淳于白對那面鏡子繼續凝視幾分鐘後,不敢再看,繼續朝前走去。雖然人行道上黑壓壓地擠滿行人,他卻感到了無比的孤寂。——見到門飾充滿南洋味的餐廳時,推門而入。

二十九

「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了。」
婦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筆走入馬路中心,將車子的位置與車牌號碼寫在路面。警察做好這些工作後,司機將車子駛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車輛開始行駛了。交通恢復常態。

三十六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鋪門前,亞杏站定。許多人站在那裡觀看。金鋪的鐵閘拉下一半。亞杏看不到裡邊的情形,索性蹲下身子。雖然看到幾條大腿在移動,卻不知道那些人在裡邊做什麼。警察走來維持秩序。不許閒觀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鋪。閒觀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個人都將嗓子提得很高,企圖憑借聲調去壓服別人。

二十五

「你又來了,可別惹我生氣了!」瘦子臉上的顏色白中帶青。
亞杏走進大廈,士多的夥計亞財提著一隻竹籃疾步追上前來。那竹籃裡放著二三十瓶鮮奶。亞財總是這個時候到上面去派鮮奶的。
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個很優美的環境裡:有樹,樹上盛開著花朵,花很香。香氣使這個優美的環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只覺得它有點像公園。他坐在長凳上,亞杏也坐在長凳上。他們並排而坐,好像在電影院裡看電影。

十一

銀幕上出現女主角與男主角結婚的情景。淳于白想起自己結婚時的情景,禮堂是長方形的。牆壁上掛滿喜幛。幾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邊坐著穿得整整齊齊的親友。氣氛很熱烈。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淳于白相信這是快樂生活的開始,新娘也相信這是快樂生活的開始。所有的親友都相信幸福與快樂的種子已播下。所有的婚禮都是這樣的。現在,當他見到男女主角在銀幕上表演結婚時,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銀幕上的一對新人喜氣洋洋地奔出教堂,他笑出聲來。
淳于白從夢境中回到現實,天已亮,伸個懶腰,站起,走去窗邊呼吸新鮮空氣,初陽已擊退黑暗。窗外有晾衫架,一隻麻雀從遠處飛來,站在晾衫架上。稍過片刻,另一隻麻雀從遠處飛來,站在晾衫架上。牠看牠,牠看牠。然後兩隻麻雀同時飛起,一隻向東,一隻向西。
她見到十個自己。

三十

他想起了第一次吸煙的情景。那時候,二十剛出頭,獨個兒從上海走去重慶參加一家報館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亂竄的石階上,一個綽號「老槍」的同事遞了一支「主力艦」給他,煙葉是用成都的粉紙捲的,叼在嘴上,嘴唇就會發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煙,嗆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同事說,「重慶多霧,應該吸些香煙。」
好幾個食客的視線被瘦子的聲音吸引過去了。瘦子不知。那個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亞杏也轉過臉去望望他。
他笑聲使亞杏從一個夢樣的境界中回到現實。銀幕上的女主角已不是她了。她轉過臉去,用憎惡的目光注視淳于白。「簡直是一隻老色狼,」她想,「見到人家結婚,就笑成這個樣子。這場結婚戲,一定使他轉到了許多齷齪的念頭,要不然,怎會發笑?只有色狼才會這樣的。」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說。
站在一家眼鏡店門前,將那些古老的眼鏡架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幾年前,我是不戴眼鏡的,」他想,「現在,不但看電影要戴眼鏡,閱讀書報時還要戴老花眼鏡。……」他的思路被兩個人的談話聲打斷。那是兩個中年男子,一個胖,一個瘦。胖子神色緊張,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桂圓。
「走了半個鐘頭。」女人用食指點點面前那杯咖啡,「這是第三杯!」
淳于白朝北走去。當他朝北走去時,他見到一個男子手裡拿著一根竹竿,上邊用衫夾夾了許多馬票。在馬票中間,有一張紅紙條。紙條上面寫著「橫財就手」四個字。他沒有掏出兩塊一角去購買廉價的美夢,卻因此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喜歡賭馬。那時候,「空中霸王」是快活谷的馬王。那時候,黑先生是最受馬迷歡迎的騎師。那時候,公眾棚的入場券只售三元。那時候,公眾棚還沒有改建。但是,那時候的馬票每張也售兩元。物價狂漲,馬票的售價不漲。二十年前,中頭獎的人也可以獨資建一幢新樓;現在,中了頭獎,買山頂區一個單位的複式新樓也不夠。……想呀想的,走到巴士站。他打算回港島去吃晚飯。
「你知道不知道?」
「不許吃雪糕!」瘦子惡聲怒叱,「再吵,就不帶你看電影了!」
進入浴缸,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身體。這是以前很少有的動作,她只覺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那張照片給她的印象太深,使她對自己的體態也有了好奇。她年紀很輕;臉上的稚氣尚未完全消失。對於她,這當然不是一個發現;可是,認真地注意自己的體態時,有點驚詫。
她就是這樣一個少女,每次想到自己的將來,總被一些古怪的念頭追逐著,睜大眼睛做夢。在此之前,腦子裡的念頭雖然不切實際,卻是無邪的;現在,看過那張拾來的照片後,腦子裡忽然充滿骯髒的念頭。她想像一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也在這間沖涼房裡。這間沖涼房裡,除了她與「那個男人」,沒有第三個人。這樣想時,一種擠迫感,彷彿四堵牆壁忽然擠攏來,一若武俠電影中的機關佈景。她的臉孔紅得像燒紅的鐵,皮膚的裡層起了一陣針刺的感覺,心跳和圖書加速,內心有火焰在燃燒。她做了一個完全得不到解釋的動作:將嘴唇印在鏡面上,與鏡子裡的自己接吻。
銀幕上映出「完」字時,亞杏站起身,隨著人群走出戲院。
吃過飯,亞杏扭開電視機。螢光幕顯出映像時,那是一部國語電影。
「衛星市必會迅速發展。這種發展,使興建地下鐵路變成當務之急。沒有地下鐵路,住在衛星市的人惟有搭乘私家車或計程車或大小型巴士進入市區去工作。這樣一來,交通的擠迫就變成另外一個問題了。」他想。
「我要阿媽,」男童邊哭邊說。
「二十多年前,誰敢預言,巴士、貨車、計程車、小型巴士與私家車可以在維多利亞海峽的海底疾馳。」——他想。
銀幕上映出預告片,一個體態美麗的女人,赤|裸著身子在臥室裡走來走去。然後是衣櫃的長鏡。長鏡裡是一隻床的映像。床上有一對男女。然後是一塊不透明的玻璃。玻璃裡邊是浴室,一個女人站在花灑下面洗澡。然後是字幕:「劃時代巨構」,「切勿錯過」,「奉諭兒童不宜觀看」,「下期在本院隆重獻映」。然後又是廣告。當一種威士忌的廣告出現在銀幕上的時候,院子裡頓時嘈雜起來。這種嘈雜使淳于白與亞杏同時意識到剛才的預告片曾經使全院子的觀眾屏息凝神。現在,銀幕上再出現廣告時,大家的情緒才由緊張轉為鬆弛。
巴士開動後,街景猶如活動佈景一般在他眼前轉動。
「二十多年前,誰敢預言,從九龍到香港或者從香港到九龍,只需三分鐘就夠了。」——他想。十分鐘過後,他在北角一家菜館吃晚飯。
繼續沿著彌敦道走了一陣,忽然感到這種閒蕩並不能給她什麼樂趣,穿過馬路,拐入橫街,懷著重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橫街有太多的無牌小販,令人覺得這地方太亂。亞杏低著頭,好像有了什麼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實,那只是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她仍在想著那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男子。她固執地認為年輕男子應該留長頭髮、應該穿「真適意」的牛仔褲、應該將右手塞在褲袋裡、應該用牙齒咬著香煙。她希望能夠嫁給這種男子。這樣想時,已走到距離家門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見到地上有一張照片。
雖然從未有過醉的經驗,卻產生了醉的感覺。她是非常留連那種景象的,睜大眼睛,久久凝視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牆景忽然轉換了,一若舞台上的轉景。那是一間佈置得非常現代化的臥房。這種臥房,只有在銀幕上才能見到。床很大,地板鋪著地毯,四壁糊著鮮紅奪目的糊牆紙,窗簾極美。所有傢俱都是北歐產品。那隻梳妝台的式樣很別緻,梳妝台上放著許多名貴的化妝品。她坐在化妝台前,細看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後。那男子長得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邊說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話語。那男子送她一隻大鑽戒。不知道怎麼一來,天花板上出現許多水銀燈,那是攝影場。剛搭好的佈景與現實鮮明地分成兩種境界:假的境界極具美感,真的反而雜亂無章。導演最忙碌。小工們則散在各處。攝影機前有兩個年輕人:男的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女的就是她。
亞杏見到那張照片,不能沒有好奇。將照片拾了起來,定睛一瞧,心就撲通撲通一陣子亂跳。那是一張猥褻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亞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這是邪惡的東西;帶回家去,除非不給父母見到;否則,一定會受到責罵。她想:「將它撕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對於她,那張照片是刺|激的來源,多看一眼,心裡就會產生一種難於描摹的感覺。「何必撕掉?」她想,「將來結了婚,也要做這種事情的。」她將照片塞入手袋。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才知道母親在廚房裡。於是,拿了內衣內褲走入沖涼房,關上房門,仔細觀看那張照片,羞得滿面通紅,熱辣辣的。她脫去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細看鏡子裡的自己。
「紅歌星的收入也許比電影明星更多;但是,電影明星卻比紅歌星更出風頭,」她想。「一部電影可以同時在十個地區公映,可以同時在一百家戲院公映。」
在她前面,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用左臂圍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十六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這種姿態在街邊或公園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我為什麼交不到男朋友?樓下士多的夥計亞財常常對我笑,我不喜歡他。他的牙齒凹凹凸凸,長長短短,很難看。他有一隻酒糟鼻,很難看。他的太陽穴有一塊瘢疤,很難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須像電影小生那樣英俊。」
使亞杏感到失望的是:這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年輕男子,不但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而大踏步穿過馬路去了。亞杏望著他的背影,彷彿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她希望疾馳而來的軍車將他撞倒。
等電梯的時候,亞財對亞杏露了阿諛的笑容。當他發笑時,臉相更加難看。
「我要吃雪糕!」男童邊哭邊喊。
淳于白繼續朝前走去。行人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邊總會有太多的行人。有一個冒失鬼猶如舞龍燈般在人堆中亂擠,踩痛了一個女人的腳,女人驚叫,他卻用手掌掩著嘴巴偷笑。
「不許吃雪糕,」瘦子說。
「你怎麼樣?」
一〇二號巴士進入海底隧道時,淳于白想起二十幾年前的事。二十幾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多萬人口;現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萬。許多荒涼的地方,變成熱鬧的徙置區。許多舊樓,變成摩天大廈。他不能忘記二十幾年前從上海搭乘飛機來到香港的情景。當他上飛機時,身上穿著厚得近似臃腫的皮袍,下機時,卻見到許多香港人只穿一件白襯衫。這地方的冬天是不太冷的。即使聖誕前夕,仍有人在餐桌邊吃雪糕。淳于白從北方來到香港,正是聖誕前夕。長江以北的戰火越燒越旺。金圓券的狂潮使民眾連氣也透不轉。上海受到戰爭的壓力,在動盪中。許多人都到南方來了。有的在廣州定居,有的選擇香港。淳于白從未到過香港,卻有意移居香港。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港幣是一種穩定的貨幣。淳于白從上海來到香港時,一美元可以兌六港元;現在,只可以換到五點六二五。
銀幕上出現女主角與男主角結婚的情景。亞杏神往在劇情中,陷於忘我的境界。雖然視線並沒有給什麼東西攪模糊,她卻見到銀幕上的女主角變成她自己了。她很美。她與男主角並排站在牧師的前面。牧師手裡拿著一本「聖經」,嘰里咕嚕讀了一大段。亞杏聽不懂他在讀些什麼。即使不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的那襲新娘禮服上,也聽不懂。那襲新娘禮服,與剛才在服裝店的櫥窗裡看到的完全一樣。木頭公仔穿的那襲新娘禮服用白紗縫成,薄若蟬翼。她認為:就算最醜陋的女人穿上這種禮服,也會美得像天仙。何況,她長得一點也不醜。穿上這種衣服,當然有資格與這部電影的男主角結婚,她覺得銀幕上的自己很美。尤其是換戒指的時候,羞答答的,非常可愛。
他轉過臉來,望望亞杏。
亞杏討厭亞財。
「不許吃雪糕!」瘦子惡聲怒叱。
隨著人群走出戲院,淳于白在亞杏後邊。
拿了戲票,走入院子。帶位員引領她到座位。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發現額角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裝店,櫥窗的一邊以狹長的鏡子作為裝飾。淳于白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了年輕時的事情。
看完國語長片,上床。亞杏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在一間沒有牆壁的臥房裡。這臥房的傢俱非常現代化,除了梳妝台、衣櫃與沙發外,還有一隻大床。所有的傢俱都是粉紅色的。她與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沒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身上也沒有穿衣服。這種和_圖_書情形,與那幀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幀照片是她從路旁拾到的。那幀照片給她的印象很深。
「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三十九

她放下唱片,掉轉身,彷彿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我要去看電影。」
「是的,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交通恢復常態時,淳于白站在對街。好奇心雖起,卻沒有穿過馬路去觀看究竟。他只是站在銀色欄杆旁邊,看警察怎樣處理這樁突發的意外事件。三十幾年前,當他還在初中讀書的時候,在回家的途中,見前面有一輛電車即將到站,飛步橫過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圓鐵上,仰天跌了一跤。接著是刺耳的剎車聲,知覺盡失。當他甦醒時,有人在厲聲罵他,「想尋死,也不必死在馬路上!」——他用手掌壓在地面支撐起身體,想邁開腳步,兩條大腿彷彿木頭做的。
亞杏想:「原來是一個老頭子,毫無意思。如果是一個像柯俊雄那樣的男人坐在旁邊,就好了。」
「二十多年前,從北方湧入香港的人,多數帶了一些錢。初來時,個個懷著很大的希望,以為在這個華洋雜處的地方可以大展鴻圖;可是,過不了幾年,房屋越住越小,車子越坐越大,景況大不如前。」——他想。
突如其來的剎車聲,使她嚇了一跳。一輛汽車將一個婦人撞倒。
「對付肥佬那種傢伙,你不會沒有辦法。」
亞杏低下頭,看看腕錶,離開開場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如果她想看那場電影的話,就不能浪費時間了。她邁開腳步,朝電影院走去。
「錢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搶。」
「海底隧道是一項偉大的工程,使港島與九龍連在一起。過去,從九龍到港島,或者從港島到九龍,搭車搭船浪費的時間相當多;現在,從旺角搭乘巴士過海,毋需一刻鐘,就可以抵達銅鑼灣。」——他想。
救傷車來到,使這齣現實生活中的戲劇接近尾聲。
「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響得刺耳。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連哭帶喊。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節,當然不會對這部電影發生興趣。
母親走進臥房來拿剪刀,腳步聲使她突然驚醒。今晚吃飯時,將有一碗豆腐炒蝦。那些蝦,下鍋之前,必須用剪刀剪一下。

二十八

「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肥佬走了?」年輕男子將話語隨同煙霧吐出。
「有人受傷嗎?」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舊日的事情:公共租界周圍的烽火、三隻轟炸機飛臨黃浦江上轟炸「出雲號」的情景、四行孤軍、變成孤島的上海、孤島上的許多暗殺事件。然後太平洋戰爭突然爆發,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馳。
現在,當他見到那個婦人被汽車撞倒時,視線落在對街,腦子卻在想著三十幾年前發生過的事情。「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幾年前,他曾經在死亡的邊緣體驗過死亡的情景。
「我怎麼樣?」
「那邊有一家金鋪被匪徒打劫。」

二十

「好像沒有。」

站在唱片公司門前,亞杏看到了許許多多唱片。每一張唱片紙套上印著歌者的彩色照片。亞杏很喜歡這些唱片;也很喜歡這些唱片的歌者。姚蘇蓉、鄧麗君、李亞萍、尤雅、冉肖玲、楊燕、金晶、貝蒂、鍾玲玲、鍾珍妮、徐小鳳、甄秀儀、潘秀瓊……
「單是向高空發展,也不能解除屋荒。政府必須向郊區發展,多建衛星市。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有更多的人移居衛星市。」——他想。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姚蘇蓉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紅歌星。
上海是緊張的,整個上海的脈搏加速了。每一個人都知道徐蚌會戰的重要性。報紙上的新聞未必可靠;人們口頭上傳來傳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醬的。房屋的價格跌得最慘,花園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條子。有錢人遠走高飛。有氣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療。淳于白原不打算離開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親從南京來,在他耳邊說了這麼兩句,「前方的情況不大好,還是走吧。」淳于白這才痛下決心,托朋友買了飛機票,離開謠言太多而氣氛緊張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兩疏。一個自稱「老香港」的同鄉介紹他們到九龍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樓,除了頂手還要鞋金;除了租金還要上期。那時候,頂手是很貴的。那時候,租屋必須付鞋金。那時候,從內地湧來的「難民」實在太多。大部分新樓都是「速成班的畢業生」,偷工減料,但求一個「快」字。樓宇起得越快,業主們的錢賺得越多。那時候,九龍的新樓很多:都是四層的排屋,形式上與現在的摩天大樓有著極大的區別。現在,港九到處矗立著高樓大廈,所有熱鬧的地區都變成「石屎叢林」。淳于白剛才見到的那幢舊樓,顯然是一個例外。這個「例外」,使淳于白睜著眼睛走入舊日的歲月裡去了。那時候,因為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幾乎每天走去金號做投機生意。現在,坐在巴士裡,居然產生了進入金號的感覺。依稀聽到了報告行情的聲音:「三半……三七五……四……四二五……」
一九七二年作
男童放聲大哭。瘦子失去了應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聲像拉警報。瘦子怒不可遏,站起,將一張五元的鈔票擲在台上;抓住男孩的衣領,用蠻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臉色氣得鐵青,睜大怒眼對男童呆望片刻,忽然鬆手,大踏步走出餐廳。男童急得什麼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這時候,夥計將一杯雪糕與一杯熱鮮奶端了出來,發現瘦子與男童已不在,有點困惑。
「只有五百。」
將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種機械的動作。當她用手掌摩擦皮膚上的肥皂時,將自己的手當作別人的手。
「到陰間去找她!」瘦子的聲音依舊很響。
巴士拐入彌敦道。淳于白見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約莫四十歲,與二十年前的風度姿態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雖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卻清楚地看出她的老態。她不再年輕了。她帶著兩個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沒有在二十年前見過她的話,決不會相信她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有好幾個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在一家小舞廳裡認識她的時候,她有一個庸俗的名字,叫做「美麗」。一個美麗的女人不一定需要叫「美麗」。她並不愚蠢,卻做了這樣愚蠢的事。那時候,淳于白的經濟情況並不好。那時候,大部分逃難到香港的人都陷於經濟上的困境。美麗常常請淳于白到九龍飯店去吃宵夜,淳于白想找工作。那時候,人浮於事的情形十分普遍。找不到工作,什麼心思也沒有。不再到舞廳去,不再見到美麗。他的情緒是在找到工作後才好轉的。當他情緒好轉時,他走去找美麗。美麗已離開那家舞廳。兩年後,在渡海小輪上見到她。她不再叫做「美麗」。她已嫁人。渡輪抵達港島,分手。然後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互不知道對方的情形。當他再一次見到她時,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淳于白是在一個朋友的派對上見到她的。她說她已離婚。那天晚上,他們玩到凌晨才離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裡。那天晚上,淳于白對她說,「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過了一個星期,淳于白離開香港。這個一度將自己喚叫「美麗」的女人送他上飛機,還送了一件衣服給他。這件衣服是她自己縫的。現在,淳于白還保存著那件衣服。那衣服已經舊了。淳于白捨不得丟掉。他是常常想到這個女人的。剛才,巴士在彌敦道上駛去時,又見到這個一度名叫美麗而現在並不美麗的女人。
男童側轉身子,睜大眼睛望著糖果部。那糖果部前面擠著七八個人,其中五六個是購買雪糕的。
巴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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