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個黑鬍巴茬的莊稼人和縣長高正祥一樣，對馬延雄來說，像弟兄一樣親。他是離縣城最遠的雙廟公社（而今改名叫「紅衛公社」）柳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那裡是全縣最窮的地方，也是他長期蹲點的地方。六、七年的時光裡，他在那裡灑了多少汗水呀。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變成了全縣的農業先進典型——當然，現在已經是他的「黑典型」了。
「旁的村怎樣？」
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睡一個安穩覺」的美好願望。這令人心驚的敲門聲又把他帶到不安穩的世界中來了。
柳秉奎雙手怎麼也壓不住——馬延雄硬是掙扎著坐起來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給你柳叔叔拿煙。玉蘭，趕緊給老柳做飯。」
她一邊輕輕擦拭著，一邊哭著，說著：「……你長年不顧家，革命哩，鬧共產主義哩，結果鬧成個反革命了……你參加革命時，公家連一雙鞋都不發，我在家裡種地給你供糧，說是為了咱們的革命……為了革命，咱們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從沒有過一點點的怨言。這而今和圖書就落了這麼個下場……成了……反革命了……」
這人站在屋當中，一眼瞅著炕上睡著的馬延雄，肩膀上扛著的一個很沉的口袋滑落下來，「咚」地掉在了地上。吃驚使一張粗糙的臉抽搐得很厲害。
這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式的家庭：地下靠牆的一排磁甕，是盛水和醃酸菜的，窯掌一溜泥紙漿捶成的小甕，是裝米麵的。牆上掛著割莊稼的鐮刀和背莊稼的繩索；門後立著挖土的鐝頭和擔糞的扁擔。
煤油燈照出的這張中年婦女的臉，和她正擦著的那個脊背一樣，看了令人難受。
柳秉奎已經吃完了饃，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溫開水，摸了一把黑鬍茬子臉，眼睛閃閃發光看定馬延雄，說：「乾脆！我說老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灘去，他誰也不要想找見你！」
「篤篤篤！」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過小梅遞上的一根紙煙，在煤油燈上吸著，說：「咱那裡傳說城裡有一夥子壞東西把你關到禁閉裡了，消息閉塞，前幾天才聽說的。全村人都急得滾油澆心哩！大家都要來和-圖-書城裡看你哩！我想這而今兵荒馬亂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勸說住了大家，就一個人來城裡看你了。我想就是見不上你，把你家裡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個口袋說：「我還給你背了一口袋白麵！聽說那伙子壞東西把你們家的糧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喲！」
他親切地望著柳秉奎，說：「秉奎！你忙得從不進縣城，也沒來過我家。你快說，你是怎來的？」
「好！」馬延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邊挪了挪，瞇縫著眼睛，很激動地說：「秉奎，就要這樣幹。十六條裡也有抓革命、促生產這一條。任何時候，都不敢把生產放鬆了。尤其是眼下，如果農民也不種地了，那咱們這個國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個水庫修起了沒？」
「老馬！」
門掀開了，進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人。
柳秉奎從筐裡拾起一個焦黑的缺皮饃，舉在燈前一看，兩道粗眉毛擰在了一起，張開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心裡說：老馬啊！那幾年你常說，要把我們農民ｗww•ｈｅｔｕbooｋ.coｍ•ｃoｍ碗裡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白疙瘩，這而今把黑疙瘩換到你碗裡來了！
他嘴裡喃喃地唸叨著：「什麼時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
她說不下去了，扯過棉被給他蓋上，頭扭到一邊，兩手蒙住臉放開聲哭了。
馬延雄光著上身趴在氈上，他的老伴紅汞水伴著淚水，正在給他擦著脊背。小梅在旁邊舉著煤油燈。
「啊……」馬延雄輕輕叫了一聲，抬起頭癡呆呆地望著窗戶，好像看見了遠方那一庫碧波蕩漾的綠水。
她的兩隻手從臉上垂下來了。那痛苦萬狀的臉陡然間變得非常激動。她幾乎是對他嚷著說：「不！你當娃娃時就跟毛主席鬧革命，你沒做過壞事，你沒給咱家拿過公家的一根針。你不要怕！就是黨的政策變了，說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當農民！咱本來就是農民……」
不大的土炕上鋪著半舊的炕蓆；炕蓆上面鋪幾條綿羊毛擀的氈。
說到這裡，他突然從炕沿上溜下來了，三步拼作兩步奔到鍋台邊，雙手擋住準備做飯的玉蘭，嘴裡連連說：「好和_圖_書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隨便拿點乾糧我吃兩口就行了。黑天半夜的，千萬不要動煙火，這而今風聲緊！」
玉蘭只好從窯掌的箱蓋上取來一個榆條編的小筐，遲疑著放到柳秉奎面前說：「他大叔，乾糧不好，你……將就著吃點吧！」
馬延雄的家在南城牆外土坡下的兩孔土窯洞裡。
小梅哭了。這可憐的孩子，一點細微的響聲在她聽起來都像炸彈一樣可怕，都可能有大難臨頭。
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高大個，串臉鬍，粗眉毛，一身家織布衣服，紮一根老藍布腰帶，頭上包著一塊很髒的羊肚子毛巾。
馬延雄望著這張激動的臉，一種十分深厚的愛從心頭升騰起來。他重新躺下，覺得渾身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麼厲害了。
「秉奎！」
馬延雄也撐起胳膊，抬頭望來人。
馬延雄、玉蘭怎說他都不讓做。
哭聲戛然而止。
「沒！」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饃，一邊吃，一邊說：「就黑三小子一個跑到城裡來了。你大概見了吧？你蹲點時整治了他的投機倒把，他是跑到城裡報復你來了。另https://m.hetubook.com.com外還捎帶著搞黑市生意哩！除過這小子，咱隊上所有的人都上山勞動著哩。他誰也不要想把我們攪亂。大家心裡清亮著哩：城裡人不生產能吃上飯哩，農民不勞動就要喝西北風！」
兩個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走得遲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把柳秉奎的話打斷了。
外面充滿了驚濤駭浪，可家照舊是溫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了。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啊！他已經多少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有爛包了的。但據我知道，大部分農民還都在土地上哩。」
他老伴用發顫的聲音問：「誰呀？請進來……」
「沒……」
馬延雄一直在親切地看著柳秉奎，他往他身邊挪了挪，問：「柳灘爛包了沒？」
馬延雄從枕頭上撐起一條胳膊，抬起頭，瞇縫著眼睛，望著大放悲聲的老伴，叫著她的名字說：「玉蘭，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你們睡下沒？」一個似乎很陌生的聲音在門外問。
「上個月就修起了，還放了七萬尾魚苗哩！」
「是『孫大聖』？是『千鈞棒』？……」他心中驚駭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