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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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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阿姆不喜歡我去吊桌腳的。」
「誰呀?」她問得太突兀。
「他回去對我說,他看不慣大姨和馬浪蕩的鬼樣子,不像一個做母親的。他們到底什麼樣子?每次我問你這一件事你都不肯痛快說,今天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答道:「她不許我和她們走動。」
「也好,說給你聽了也好給你一個防備,萬一……」
「呀!女狀元回來了!」
「定玉,我只有你這個表妹還肯和我談談心,聽我訴訴苦。我也把你當親近人,什麼話都對你說。我不懂得有時你故意說這些使人受不了的話做什麼?是不是怪我問多了呢?還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呢?如果是的,你要對我說,我是沒有讀過什麼書的,不像你們會說話。」
她的笑一下子就不見了,輕喟一聲說:「命苦又有什麼辦法,你不知道我多麼羡慕你,自由自在,來去像小鳥一樣,還可以和你心裏喜歡的人在一起。他好吧?」
「舅母,我看看就要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大吃頭去搭船的。」我連忙推托掉,卻在門邊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樣正好看大姨和馬浪蕩的舉動。
我問她,「美雲,你怎麼不住到美香或美英家裏去,她們都是你的親姐姐,她們不會待你這樣壞的。」
「在哪裏打?」
我愣了半晌,才會過意來,不禁笑著逗她,「誰叫你長得這樣好看呢!」
「你要我什麼時候來?我不能睡得太晚,明天要回寧波呢!」
舅母和小阿嬸必定是看慣他們的情形了,所以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打他們的牌,我和美雲互看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提國一的名字時,她蒼白的臉頰就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配著她墨黑的眼睛,特別清麗,每次她有這種害羞的情況時,我的心像被人丟在積雪裏整個僵住了。
她一時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她在暗中吸了口氣。
「話是這樣說,不過你看著難道真不氣?」
馬浪蕩插了一句:「她也許不是來看牌,而是來看看我這個小阿叔的,對不對定玉?」
「怎麼,他們也不歡迎你?」
「哼!比這更使人生氣的事多呢!我如那樣容易氣,也活不到今天了。」
美雲也溜了出來,拉拉我說:「你理她做什麼?」
「很好,怎麼?」
「咳https://www.hetubook.com.com,咳,咳,癆病鬼似的,怎麼不給我咳死哦!」每次她咳嗽,就會引起大姨這種毒罵。「快給我死出去吧!」
馬浪蕩一隻腳脫了鞋,穿了紅襪子的腳尖在大姨的小腿上,上下揉搓,揉久了,蹺起來,架在大姨的膝蓋上,大姨一手打牌一手輕輕摸他的腳背,有時順了手,就一直摸到他小腿上去,桌面上,他們兩人若無其事的打牌,我看得簡直入了神,他們的動作這樣隨便親呢,他們的關係絕不止於一點打情罵俏,那麼到底已經到了什麼程度呢?
她的過分的柔順,女性,過分的沒有主張有時令我生氣嫌煩,加上她不愛說話,就顯得她索然無味。另一方面,我在學校裏有許多新朋友,新事情,使我十分興奮,我回來時總是告訴她,但是她好像沒有很大興趣,更不能了解。開始時我還耐著心跟她解釋,逐漸的,我就懶得對她講了,而另外去找一個聽眾,那就是美雲。
她見我換了話題,好像鬆了口氣,輕輕地把長發拂到肩後,且不說話,只對我神秘地笑笑。
我一想到不堪處,只覺得肚子裏有火,一陣陣往臉上燒,幾次想站起來走掉,但眼睛偏不爭氣,不肯放棄桌子底下的把戲,有一副牌打完,馬浪蕩回頭看我,我的眼睛來不及掉開,他看見我看見他們了,他不但沒有將腳縮回去,反而故意將架在大姨腿上的腳抖了幾下,然後再向我得意地眨眨眼睛,這下子我真的忍不住,站起來只和舅母招呼了一聲,就走了。
小阿嬸家的仙子間十分講究,細長條的印花地板擦得雪亮,打著滑腳的臘,對天井的一面,一排晶瑩的落地長窗,上午太陽豪邁地從玻璃窗外洒進房來,房內一室金光,人坐在柔軟的沙發裏真舒適。晚上拉攏了紫金的帷幕,牌桌四周點了乳白的高燭,閃閃亮光,在紫金的幕上輕舞,又是一種神秘的美。
「快月考了,要回去準備。」
在房門外,聽見大姨說:「定玉這小娘愈來愈不懂禮了,我不知和德貞說了多少次了,該給她找個婆家了,放她去讀書做什麼,將來麻煩有的是呢!看著吧!」
我說:「那你就到美英家裏去,你的嫁妝費不是都在她手裏hetubook.com.com嗎?大不了你給他們錢好了。」
我每次回家給我最大歡迎的,還是茵如,她已被決定嫁給竹家村一個地主的獨生子了,因為大舅他們不贊成茵如讀中學,而茵如自己對進中學也不發生興趣,情願在家中學學針線,做做女紅。舅母也樂得留她在家做伴,她對這種刻板無味的家居生活也不在乎,我每次回家她反而取笑我說:
「還不是那樣,上次外婆生日,他不是回來過一次嗎?你難道沒有看見他?」我的聲音也隨著我的心,變得僵硬了。
「好,你順便把下午沒說完的事說給我聽。」
大姨聽舅母說,轉頭來看我,不耐煩說:「我剛把祖明打發掉,你倒又來了,這樣大了,還要吊桌腳。」
「看見的,他長得比祖善都高出一個頭,好神氣。」
「怎麼,這一次這麼快?」
「他們今天晚上有牌局,你要不要來看?」
她不說話。
「還不是磨出來的。」
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因為國一是林王趙三家長輩的寵兒,外公外婆對他的愛是不用說了,外婆的黑臉上,平時沒有笑容的,只有看見他,還有小樑,才有一絲笑意。大舅對他表面上很嚴,暗底下是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打算的。舅母更不用說了,一則他是獨子,二則他對她很孝順體貼;茵如則待他如待神一樣,如果他說屁是香的,她也會相信的。阿姆向來喜歡國一,說他懂事,自定基死後,更在無形中移了一部分愛給他。大姨呢?雖然表面上對祖善兄弟寵慣萬分,心裏未嘗不曉得他們的沒有出息,所以每次他回家,她都對國一表示特別好感,誇獎他,以刺|激祖善他們的嫉妒心,而使他們上進。
「他在打……」話還沒有說完,祖明在後門口叫她,她只好站起來說:「下次你回來時再對你講。晚上來,不要忘了。」
她在暗中捏了我手臂一下,算是道別,就無聲的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墨黑的天井裏,怔著。
「他也許對別人說了,我不知道。」
「倒不是,美英的男人太歡迎我了,美英不開心,所以我不好常去。」
「怎麼他不敢對你說,怕你傷心嗎?」話剛說出口,我馬上後悔自己的孟浪,這不是證明我自己對她的妒意嗎?
「你的忍耐心不錯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重重地在水門汀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啊哎,再給你打幾下,這只手要做饅頭了,看不出來你這雙手這樣細嫩,打起人來倒結棍。」他說,順手扭了大姨的手背。
「小阿嬸家的仙子間。」
舅母對門坐著,先看見我,咦了一聲說:「定玉,你還沒有睡?」
我恨恨的說:「你怎麼受得了的,他們那副樣子!」
「當著小輩面放尊重點,做阿叔總要有點阿叔的樣子。」大姨瞟了他一眼。
聽他這樣說,大姨順手「啪」的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笑罵道:「阿叔阿叔的,誰和你認了親的?噯,噯,碰,七萬碰一個。」
「說呀!」
她還是長得團團圓圓的,一臉無邪,一臉和氣的樣子,與小時沒有兩樣,我還是可以控制她,命令她,她從不與我計較,與爭辯,我取笑她要做新娘或說她想老公等事,她也從來不生氣,只紅著臉笑笑就算了。
她低下頭去玩水,頭髮又溜了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臉。
「定玉你來,坐在舅母這裏,幫我看看牌,我的眼睛愈來愈壞了。」
這就是我最欣賞她的地方,無論她的處境有多壞,心情有多麼落寞,前途是多麼無望,她仍然保存一份純潔完整的稚真,我相信,如果她和我們一樣幸福的話,她一定比我們都調皮。茵如的性格像一池死水,乏味的靜,即使有人擲小石進去,她也只起一個小小漩渦,馬上就平復了,美雲則是一條清溪,平時咽咽嗚嗚的輕泣著訴不完的怨恨,如有人擲石子進去,它也會繞著石子格格的笑一陣,鬧一陣,表示它是活的。
「也好,不過我不能坐太久。」
「怎麼,不肯啦?」
我進去時,只有徐媽和美雲在侍候,小阿嬸家的佣人已去睡了,徐媽年老,坐在屋角打盹,美雲則站在窗前,以備隨時呼喚。
她說:「她又不是我親娘,我才不在乎,再說,爹爹死了這麼多年,替他生氣也無用。」
對於新的學校、新的環境以及新的同學,我都還覺滿意,而高中的生活,也帶來了許多新奇的事,所以第一學期,我是過得相當好的,雖然如此,我還是時常回家,尤其是第一兩個月,回家的原因是為了阿姆。
「美雲,國一上次回來對大姨的態度還好嗎?」
m.hetubook.com•com雲就會悄然地消失在簾幕外,因為她身子很單薄,走路都是輕飄飄的,不大聽得見她的腳步聲。她每受一次責難,給大姨叱出去之後,我知道她的去處,所以她一走,我也溜出堂屋,出了側門,走過寂然無聲的畫廊,開了後門到後塘來,不管天氣冷熱,她都會在那裏,低垂著頭,長發溜在胸前,露出一截娟秀細長的頸子。她很少流淚,雖然她的黑眼睛裏滿是淚影,但她總不使它們流到她靜白削瘦的臉頰上來。
「國一嘛,還有誰。」她瞟了我一眼。
「來,我們再到河塘邊去坐一下,我憋了一肚子的氣。」
「原來是與我有關的,那更要聽了,快來。」
「學校裏有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呢,他對你說了沒有?」
「當然,當然。」我忙不迭地回答。
她說:「那你就錯了,親姊姊也可以勢利的,美香的丈夫根本還在幫二媽管賬,美香要收留我也不敢,怕得罪了她。」
「今天沒有小姨,只有舅母、小阿嬸及他們兩個,我要侍候茶水的,你就算是陪我好了。」
美雲真是出落得十二分動人可愛了,黑沉的眼睛,垂著的時候多,那一抹長睫毛輕輕的蓋在蒼白的頰上,看人時,眼睛裏滿是說不出來的話及無語的嘆息。很少有人能對她眼睛注視兩分鐘而不對她發生憐惜的,她的蒼白的臉把她那顆黑痣襯得更黑,而不減她的嫵媚,她的唇很薄,帶著淡紅,雙唇總是閉著時多,開口時多半是為了要咳嗽,而不是為了說話,她的咳嗽並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習慣,每次被大姨責罵時,或被祖明拳打腳踢之後,她會不自覺地輕咳兩下,可能是表示她內心強烈的抗拒,但這咳聲,在我聽來卻是充滿了凄涼與寂寞。
這樣,每次國一回家,都是你爭我奪,對他表示寵愛。他們都是長輩,他一概都要敷衍,不能得罪的,以致他回家一次,沒有得到休息,反而精力皆疲。回到學校,在我面前抱怨,說也奇怪,他雖抱怨,但家裏一有事,他卻又急著回去了。有時他說他恨大姨,恨她和小阿嬸的弟弟有點不清不白的關係,恨她對待美雲的刻毒,恨她縱容祖明的為非作惡,然而他回家,還是照樣敷衍她,這和他小時候的嫉惡如仇的脾氣有點不同。但是我每次問他為什麼要那樣和_圖_書做,他就說現在他們一家靠大姨,他不能得罪她。
他是小阿嬸的胞弟,原名馬一鳴,但是年過三十,尚未成家立業,一天到晚遊蕩生事,我們就給他起了馬浪蕩的綽號。他人生得矮小,臉白眉細,像一個唱戲的,一身一臉毫無特出之處,不知道大姨為什麼看中他。
「你真開心,來來去去去,多麼自由!」
「真可惜你不能出來讀書,如果你來鄞中,包管那一批男生要為你瘋狂的。」
「他每次回來我都沒有和他說上三句話,」她幽幽地加上一句,「所有的人都寵他,都包圍著他,你想他怎麼會來理我,這都是實話。」
我說:「那才怪,腿生在你身上,你只管去好了,反正她們會收留你的。」
「你又來了!」她也笑了,從心裏歡喜出來的笑。大概是因為她平時不太笑的緣故,所以笑起來又是一種分外的嫵媚,嘴角俏皮地往上微翹,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齒。
才走了幾步,仙子間大姨在叫:「美雲,美雲,你又死到哪裏去了?」
有一次,我們這樣靜坐在河堤上。
「好了,到明年你二十歲,拿到那筆錢,就可以出走了。」見她還是不開心,我就換了話題說:「噯,怎麼我每次回來祖善都在家,又在打什麼人的壞主意?」
自定基死後,她簡直是換了一個人,終日不言不笑,對任何事都淡然,對任何人都神情恍惚,與她說話,她很少有什麼反應,因為她根本沒有聽見。她對我的態度雖然也是如此,但與定基存在時相比,卻和善多了。和善而不關心,她好像知道我的時常回王新塘是為了解她寂寞,所以她有時提起精神來問我一些學校的事,問了幾句,就問完了,於是我們就寂然對坐著,她的眼光又恍惚起來,我知道她必然又沉入那些痛苦的回憶裏了,想要勸她,卻又勸不出來。因為心裏對她那天說的話還是有點恨,但每次一回學校,她那種落寞可憐的神情又在我眼前晃動,使我不忍,使我又往家裏跑,這樣往返著,雖然不能完全解她的愁苦,至少她可以曉得除了定基以外,她的女兒也是愛她的。
她對著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知道,並且可以告訴你,但是你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說,答不答應?」
我用一隻手臂去扶她的肩,用嘴輕觸了她一下長發,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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