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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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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過了兩個星期,我實在忍不住,終於帶著小樑去了,因為是臨時決定的,所以也來不及通知茵如。
「我這樣想,反正回王新塘也沒有事嘛。」
「補考一定要去的,無緣無故耽誤一年太可惜了。」
「小姑不是要和姑丈離開嗎?」
「她親口告訴我的。」
大人不說話,我們也靜悄悄的。我一面吃著枇杷,一面對國一望著,他比從前瘦了點,人也沉靜老成得多,我回王莊後到目前為止,還未曾有過機會與他單獨在一起,心裏不知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希望他不要因為阿爸的關係而對我冷淡了。
他有點覺得我的惱怒了,就把我的頭挽到他胸前,柔聲說:「你何必想得那麼遠呢?我們有整整三個月的暑假在一起,任何時候都可以談將來的事,何必忙著今晚決定呢?」
「什麼!」他大吼一聲,差一點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
「你有沒有想我?」
「我當然會幫她的,你等著看就是。」他也站了起來。
茵如把剩下的一串給了他,起身到缸邊舀了一木匙水沖洗了手,拉下搭在涼杆上一條毛巾,擦乾了手,又回來坐下了,「還早,我還要坐一下。」
「我是要去睡了。」她已移了一步,走開了,「真的有點睏。」她故意把嘴護了打個呵欠。
「你真的這樣想?我當然也覺得阿爸很不好,很不應該,不過,要是他們真的離了婚,我恐怕就要跟阿姆離開這裏了,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看不到你了,所以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講和。」女孩子在十六七歲時,別人眼紅她們的青春,但她們本身卻都是痴笨得可憐的傻蟲。
「不管怎麼變,我們都是表兄妹,對不對?」
他的本性立刻顯露出來了,瞪著一雙眼睛說:「哦,原來你是這樣虛偽的,可惜美雲上了你的當,一直把你當一個同情她的朋友!你不是答應過她,將來我和你兩人要幫她逃出這個火坑嗎?」
「什麼,阿哥?」
「你真的這樣想?萬一你或我變了心呢?」
「我當然等著看,有戲看不用等你請!」我帶著惡意,冷笑了一聲,就衝進客廳去了。
「在那邊因和-圖-書為沒有人可以講講話,只好睡覺,現在有你們在,就不想睡了。」
阿爸已在吵架的第二天在鎮海找到翠姨兩人雙雙回上海了。臨去時,他回王新塘把他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理去了,臨行沒有向任何人道別,只對我說家裏生活費用不必擔心,他會按月寄錢回來的,說完就揚長而去。
我冷笑一聲站起來了,「她倒是對你說了不少話,嗯?還說了什麼?就憑這一點,我就不高興幫她的忙了,你本事大得很,你幫她好了。」
「當然不捨得,不過,我們都還年輕,離開幾年有什麼關係?」
「大姨不會歡迎我的。我去,自討沒趣。」
「你考得怎麼樣?」他忽然換了個話題。
「怎麼會看不起你們呢?我倒覺得小姑很了不起,處理得這樣安靜大方,換了大姑早吵得人仰馬翻了。」
「當然,傻小娘。」
我一時無語以對。雖然在我們的戀愛過程中,我們彼此從不曾講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但在我們的舉止表情上,則是充分表達了這份情意的。而且不管在學校或是在家裏,大家都公認我們親密的關係,像他現在這樣閃爍其詞的確還是第一次。
從前每次他從鄉下回到學校,我也問這種肉麻的話,他每次都不回答我,只是將我一把抱起吻我一陣,算是他的答覆,我雖覺得很滿意,但心裏卻覺得他有點過火,現在是他沒有這樣做,倒又覺得很失望。
茵如有點吃驚地看著我,然後就服從地站了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很可憐,帶點寂寞,被人關在門外的那種寂寞。我立刻覺得有點不忍。國一和我,都是她心裏喜歡的人,她要和我們在一起,是極自然的事,尤其是她不久將出嫁了,嫁到一個陌生的村子裏,嫁到一個陌生的家裏去,像她這樣忠實無主意的人,必定抱著一種極度恐懼和不安的心理在等待著,她和我們在一起就有一種有依靠的安慰,而我這個自私的人,連這一點安慰都不肯給她,連這一點毫不妨礙別人的歡樂都不肯給她得到,真是殘忍極了。換了一個人,必定會恨我的自私,但是她和*圖*書心太軟,人太好,她不會恨別人,只會可憐她自己。
「總是不太好,家裏只有我一個男丁,我不在,萬一有什麼事,什麼人擔當?阿爺現在是百事不管的,而且,阿婆三個月不見我,又要聒噪姆媽了。你可以到王新塘來住,倒是真的,小姑這裏反正有阿歪嫂,不必靠你。」
「你在王新塘不是睡得很早的嗎?」
「她現在待她倒是好多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阿姆是一時傷心說出來的。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希望阿爸自己後悔,跑回來向阿姆道歉。」
「茵如,你先去睡,我要和國一談談。」我只好不客氣他說。
她這個人是愈大愈不乖覺了。國一也沒有再催她,吃他的枇杷,我心裏發煩,就惡聲惡氣的說:
「還不知道,大概不會留級,怎麼?」
阿姆和舅母坐了一會兒,回房睡覺了,我巴望茵如趕快吃完也回房去,她是十足鄉下人,晚上睡得很早的。可是她卻慢吞吞吃著,毫無睡意,我心裏焦急,就對國一使眼色,意思是要他叫她去睡,她對國一是言無不聽的,國一看見我擠眉弄眼努嘴的樣子,先是摸不著頭腦,後來懂了我的意思,就禁不住笑出聲來。
「你還是想去補考?算了嘛,再讀一年高三,我們還可以有一年工夫在一起,你反正上學上得早,也不怕耽誤一年。」
「你完全是自私的想法。」他擰了我一下臉頰說。
到青河是第二天的傍晚,房子已在頭一天通知住在後屋的皮匠老龐雇人打掃過了,所以很乾淨。花壇裏的牡丹,開過了又謝了,撒了一壇花瓣,枇杷也結了果,累累實實的一樹,可惜我們都沒有小時的閒情,爭著上去採摘了。只有在晚飯後,大家閒坐在天井裏聊天時,國一跳上去摘了一串下來,給我和茵如。枇杷還沒有熟透,甜中帶點澀。
「嘴!她的手還不夠狠嗎?幾次三番,把美雲打得不成人形。」我是故意把話引到她身上的。
阿姆躺在長藤椅上,拿了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眼睛機械地跟著一個螢火蟲飛,舅母坐在藤椅旁一張矮凳上,膝上和-圖-書坐著小樑,拿著他的手,和他小聲說著話。她是一個細心人,不肯隨便說話,心裏明明知道阿姆目前最需要的是聽別人幾句安慰的話,她卻是不講,生怕說得不對反而觸到她傷心處。
「哦,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她要在年底前想把美雲嫁掉呢!嫁掉的話錢歸男家。」然後抬起頭,我看定了他的臉說:「祖善講大姨預備把她嫁給馬浪蕩,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
「你們要在這裏住一陣的,還怕沒有時間和我們講話嗎?何必犧牲睡眠呢?」
「為了我,都不行?」我抬頭看著他的臉。
他沒有說話,用另外一隻手玩我的頭髮。
「要我是小姑,就不接受他的道歉,離開了事。」
我坐直了,把他推開一點,對著他的臉,冷冷說:「美雲又不是茵如,要你這樣著急做什麼?」
「你怎麼知道?美雲對你講的?」
「我是說脫離關係。」
「誰說的?」
「噯,想起來了,你為什麼不在這裏住三個月呢?我可以管制小樑不來和你搗蛋。」
「沒有關係,茵如,我開玩笑的。」我不自然地加了一句,順手去拉她。
「國一,你不會因為阿爸的事,看不起我們吧?」這句話是我在吞咽了不少驕傲的唾液之後,才問出來的。
「我在家裏住了個把月,難道看不見?」
他倒沒有躲開我的目光,不過星光太暗,他的眼睛又不大,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帶點笑意說:「怎麼,和我吵架還沒有吵怕嗎?」
「我不相信祖善的話,美雲是一個人,又不是一件物品,由他們這樣隨隨便便推銷掉?還想把她塞給那個姓馬的,哼!王新塘的人哪個不曉得他是大姑的姘頭;大姑不但色迷了心,還財迷了心,真是不要臉!怪不得呢,現在她每次打牌,總是把美雲拉去湊一腳,或是代大姨打,姆媽前兩天還在說,大姨待美雲好了,大概是良心發現,我就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鬼!」
「咦,這只是我聽見的謠言而已,你何必就急成這副樣子?」
「咦,你來看我們,又不是去靠她,怕她做什麼?」
「倒不是怕她,只是她冷一句,熱https://m.hetubook.com.com一句說起來,叫我耳朵發炎。」
天井裏只有我和國一兩人相對時,我立時覺得很窘,空氣緊緊壓著我的胸,我想和他談阿爸,怕他不能了解我;我想和他談美雲,又怕他誤解我;我想和他談我和他之間的事,更覺難以啟口。很不自然地,我站了起來,把藤椅往他那邊移一移,半害羞地把頭枕到他手臂上,一手撫摸著他手指縫間的疥瘡疤。
「沒有人心有人心,她總歸是我們的長輩,是美雲的繼母,她要把美雲嫁給姓馬的姓牛的都是在她的權利之內,不干你我的事。」
「你在這裏,不但不會加她煩,反而可以解她的煩,你是她得意侄子,難道你自己不知道?」
「不行,我一本書都沒有帶來。」
「那些日子真不好過,看不見你。」
我咬著牙恨自己,卻由她走了。
「我也不能久住,還有好些針線沒有做呢。」
「什麼慈悲心,還不是見了錢就眼開,你曉得嗎?過陰曆年美雲的嫁妝費就可以拿到手了,聽說其中有一批是首飾,她和美英三姊妹平分的,大姨就想把首飾弄到自己手裏。」
舅母他們在我們家一共住了一星期就回王新塘了。走時我牽著小樑,一直送他們到橋頭。茵如問我什麼時候去玩,我先不回答,只顧去看國一,他故意蹲下去和小樑玩,我就沒有話說。等他們走遠了,拉著小樑就回家了。太陽剛出來,直照入我的眼睛,痛得眼睛出水。
「現在不是已經離開了嗎?」
「你難道就捨得離開我?」我乘機說。
「何必一邊吃一邊皺眉呢,看了滑稽。怕酸就不吃好了,給我,你去睡吧。」
「誰說我們要在這裏住一陣?」國一抬頭問。
我僵著脖子,硬是不回頭。
茵如回過頭來大聲說:「過兩天就要來的啊,定玉!」
我現在對他只有一肚子的鄙視,連氣都不氣了。只是想到過去我和他的接近,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不免有點心酸。他是我第一尊偶像,如今不但倒了,而且跌得粉碎,這種幻象的破滅,在我正在成熟的心理上產生了一種極不好的效果。
「你不去聽她就是了,她就刻薄在那www•hetubook.com•com張嘴上。」
「她怎麼忽然發了慈悲心了呢?」
「我急什麼?不過這種事情聽了叫人生氣就是了,你難道不氣嗎?美雲也像我們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大姑夫如果在世的話她不是也和我們一樣進學校,開開心心的做她的小姐嗎?怎麼會被人看成連佣人都不如呢?現在眼看她有了錢就可以出頭了,居然還想害她一輩子,把她嫁給姓馬的那個流氓,大姑也真是太沒人心了!」
「我也覺得阿姆相當勇敢,我將來能有她一半好處就夠了。」
「兩個人要好,才容易吵架,對不對?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以後再也不和什麼人吵架了,沒有想到架吵得大了,會到那種可怕的程度,像阿爸那樣凶暴,簡直是太可怕了。」
忽然我心裏浮上一陣悲哀,小時在一起玩的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猶在眼前,而我們都已長大了,各人忙自己的事,顧自己的事,有各人自己的心事,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的接近了。茵如出嫁在即,而嫁的不是她童年的新郎,定基。我和國一雖然還在一起,而且默契仍在,但我心裏知道一切將有變遷了,這正像看見天邊有聚集的黑雲而知道天氣即將有變化一樣了然。
「事情都過了,還想它做什麼?小姑預備怎麼辦?」
「算了,你還怕小姑不夠煩嗎?」
「不曉得,阿爸既然已經走了,我們大概暫時在這裏住一下。」
「就是問問。」
「不,不,那個鬼學校,要我再待一年,我會發神經病的。」
「三個月加一年,假如你決定不去補考的話。」
舅母、國一和茵如送我們回青河。離開王新塘時大姨不肯見我們,所以我們從小阿嬸家直接走的。到林家橋,大家都到賀家歇了一夜,主要是因為舅母要向賀家借錢。茵如的喜期將近,而大舅做生意的那家南貨店在不久前關了門,大舅失了業,一時沒有進賬,在上海做些零碎生意,也賺不到錢,又不敢將實情告訴外公、外婆,所以特地從上海寫信要舅母去向賀家先挪點款,舅母就藉著送我們為名,使外公、外婆不起疑心。賀家近年景況也不太好,但因素來和林家交情深,就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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