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
「咦！真是怪事，難不成她也做了下流的情婦？」
「想不到你說得清高，也這樣愛多管閒事。」我把恨沈慧英的氣出在她頭上。
「是學校裏的人？誰講的？」
「出了什麼事？」寶珍問一個男生。
她一下子坐直了，大眼睛裏閃著光，黑黃的臉也亮了起來，「真的？」
就在那天晚上，鄞中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夏先生給人槍殺！同時受了重傷的還有沈慧英。事情發生在校醫室裏，校醫室一共有兩間小房，一間是診視室，校醫給學生看病打針給藥的；另一間有一張小床給得了急症的學生，還沒有抬醫院裏去，暫時躺的，或是給實在窮得連褲子都當光了的學生用的。夏先生和沈慧英就在那張床上被人發現的，那已是晨光熹微第二天了。
「有本事？」她嘲弄似的把鼻梁皺起，「我要是有本事，早就把十個下流都轟出去了，說起下流，你知道不知道，下流還把張明達和李孝成他們一幫五個人都開除掉了。」
「有這種事？」
「咦，小鬼頭，回來啦！年過得好不好？看你又長胖了喲！大魚大肉吃得開心，是不是？」
「問就問好了，如果把我找去問，我就說，可惜我不會用槍，不然早就把那個姓夏的幹掉啦！這種下流人物，哪裏配做什麼生活管理組長。」
「老趙。」那個矮子說，老趙是我們的校工。
「這什麼？你當她是什麼人？」她正色說，「怎麼，自己做了錯事，還怪別人不給你守秘密？」
我臉上像一塊畫布，塗了一層鉛青，擦去，塗了灰白，又擦去，來來回回，臉皮都被擦破了。
「學校也不肯就這樣算了，聽孫先生說，他們預備查幾個嫌疑犯呢。」她停了哭，嚴重的說。
我們氣瞪著眼，曼如悄聲罵道：
「還不是和那個案子有關。只有她才知道慧英平時和些什麼人結怨，不過，慧英除了和夏有這件醜事之外，平時倒還很討人喜歡的，應該不會有人恨她，恨得殺了她。學校把曼如找去，不過是敷衍慧英家裏的人而已。」
「不是怕，是在想沈慧英真划不來，如真死了，也可惜。」
我和寶珍互看一眼，原來如此！我們還以為她在什麼地方受了傷，被抬到那裏去的。
「在哪裏？老早被人抬回他家去了。」
消息頓時傳開了，把每個人臉上掛著的瞌睡，一掃而光，一邊議論著，一和-圖-書邊拿著乾手巾搓臉，我和寶珍等，當然更急，臉不洗，頭髮也來不及梳就跑到校醫室，一出小門，就覺得形勢嚴重，飯廳外，站滿了人，到訓導處的通道上，簡直擠得水泄不通，我們根本一步都移不動，只好站在人堆裏。
「膽子這樣小，見了血就怕成這樣。」寶珍說。
「我們也沒有多少錢，大家苦一點，也不在乎多你一個人，況且路上多一個人總好一點，你如有意思，我可以和我母親去商量，真的，寶珍，我是誠心誠意，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在這裏埋著可惜了。」
寶珍嫌她低級，繃著臉，我就忍不住要笑，她那怪相，做下流的母親差不多。
「什麼？老趙殺他們做什麼？」
「下流沒有叫倭子鬼把他們捉去還算不錯的。」
我有點感動，就走到她床邊說，「你現在一定很看不起我了，是不是，寶珍？」
「鬼丁嫂到哪裏去了？遲了早操那個猴子教官又可以得意洋洋的罰我們多跑幾圈了。」
曼如深深的看她一眼。
她眼睛看在書上，眼珠動都沒有動，過一會說：「也不見得，不然我也不會向你提了，不過以後做一件事，還是要細細想想再做，憑一時衝動做的事，多半是要後悔的。我相信你本質上和沈慧英他們不同，才勸你的。不然，我可以一屁不放，站在一旁看戲，不是更好？以後還是少和她們混在一起，她不像我，我對善惡分得比你明白。」
上課鐘響了，我們就各自回教室。
「你真幸福。」她那句話不是客套，我聽得出來的。
「怎麼，沈慧英這——」
「無所謂，慧英和曼如也沒有回定海過年，所以還有同伴，比較好一點，她們兩人現在又很好了呢，你知道嗎？你好像胖了。」
我有點憤憤的說不出話來，寶珍知道我對慧英有氣，生怕我出口傷人，用時輕碰我一下，意思叫我算了，偏是曼如的眼尖，看見了笑著說：「兩個人什麼事？鬼鬼祟祟在商量什麼？」
「從哪裏回來？我根本沒有走嚜！」她望我一眼又去看書。
我點點頭，把阿爸的信簡略的說了一遍，「等我母親把鄉下的事情交代清楚，行裝準備好，我們就走，她怕我在家裏荒廢，叫我回學校，反正學費已繳了。」
「還——還不錯，你呢？」
「寶珍，你說話當心點，何必呢？」我不安地說。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就是這樣，說話做事憑一時衝動，」她批評我，「怎麼，去內地那麼講了就走的話，我早就不在這裏啦！第一要錢，我沒有，第二要熟路，好辦證件，第三內地要有熟人有個照顧。」
「哦！——我也不大清楚，他大概暑假去考大學吧，同等學歷。」
「你們想，我們一直都很要好的，她死了，我怎麼辦？」
「也不是什麼人在多管閒事，我看你平時還爽直，想借機會勸勸你就是了。」她又拿起書，戴上眼鏡，預備看了。
「你的獨立精神到哪裏去了？」我半取笑半鼓勵的說。
「再不來我們去找孫先生，叫她把丁嫂調到男生宿舍去，看她能不能這樣偷懶。」
「哎，見了面年都不拜就要鬥嘴，是什麼道理？來，來，我請客，到合作社去買花生米吃，走啦，寶珍，做了一個寒假書蟲，還不夠嗎？現在我們班上幾個好的都開除掉了，畢業考第一，總歸是你的，還啃什麼？走吧，我等一下還有事。」
「哼，學校裏哪一個不恨夏？那不是每一個學生都要叫去問了嗎？」
「我！」他揚著聲音講，引得左右的人都掉頭來看他。「你們想想不是學校裏面的人幹的還會有誰？第一、大門是鎖著的，縱然有人跳牆進來，也非得經過門房，老張，就睡的門房，凡是老年人，睡覺很警醒，哪會有人經過他床前而會聽不見的？凶手不能從校園那邊進來，因為冬天湖上不租船，要進來除非游泳，這個天，不游泳已經凍死了人，哪個有這麼大本事在水裏泡上個把鐘頭？第二、凶手一定知道夏先生和那個姓沈的行蹤及經常去的地方，校外的人怎麼會知道他在哪個地方過夜呢？」他十分得意地朝大家看看，見大家對他的分析十分滿意，他又加了一句，「倒是一個幽會的好地方，哈……」
「他曉不曉得是什麼人幹的？」
啊！我怎麼這樣輕率，她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寄住在表叔家，和表嬸合不來，所以她除非不得已，總是不回去的，她跟我說過這件事，怎麼忘了呢，該死。
「第二點第三點都不成為理由，主要是沒有錢，我叔父供給我讀中學已是等於剝他皮一樣痛了，還要他給我出旅費去內地？算了吧，不要做夢了。」
「沒有想到你這樣恨她！」不知什麼時候曼如站在我們身後，我們都和圖書吃了一驚，回頭看她，她的雙眼都紅腫了。
「你也未免把下流說得太不堪了。」正說間，咚咚咚的，一雙小腳一陣響，扶梯上另一雙大腳也一股勁的衝下來，孫先生披了晨衣，蒼白著臉，從我們身邊擦過，後面跟著丁嫂，正眼都不著我們一眼，卻從眼梢上瞟著我們吃驚的表情，一副像煞有介事。孫先生看見曼如，猛的煞住腳，丁嫂沒留神差些被撞倒。
「他怎麼會曉得，」那矮子又瞄我一眼，這一次，像瞄一個死老鼠似的，我也問得笨就是了。「反正是學校裏的人。」
「寶珍，你要不要和我們一道去內地？在這裏，你樣樣不滿意，去了後方，一切都好。」
「商量你的頭。」我強笑著說。
「是嗎？吃得多，我該約你一起回我家去過年的，我們到王新塘去過的，很熱鬧。」
「寶珍，什麼時候回來的？」
「怎麼？年過得好嗎？」她問我。
「不是，不是，」矮子說，瞄我一眼，像瞄一個動物似的。「老趙發現他們的，他清早掃地，走過校醫室，聽見裏面有人在哼唧哼唧的，進去一看，嚇得拔腳就跑，一口氣就跑到駝背家。」
「倒不見得，她不是有意散布的，寒假裏沒有事，我套她的，我就覺得林國一被退學的事，有點蹊蹺。」
「唔，哪一個平時恨夏先生或慧英的，都要叫去盤問。」
我真該約她去的，我懊喪的想。
我急忙說，「我也不會和他們混多久就是，我們就要到內地去了。」
「不曉得怎麼樣。」宋曼如說。
「真的？你說沈慧英那組的幾個人？他們不是很安靜守法的嗎？」
正在這樣嘰嘰喳喳講著時，丁嫂從小門衝進來，手裏既沒有提桶子，眼睛也不看我們一下，就往樓上跑，兩個小腳敲得咚咚響，像兩個小錘子似的。
「什麼人發現的？」寶珍的問題。
但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曼如，沈慧英一夜沒有回來？」
「那……那不是所有的人都曉得了嗎？」
「有什麼可惜，還不是罪有應得！」她毫不動容的說：「死了也好，免得將來鬧出更丟人的事。」
「死在家裏就沒有戲好看啦，」另外一個短小的男生口沫四濺地說。「他死在校醫室的那個小房間裏，和他的姘——和那個高三的姓沈的，頭並頭。」
「哼，他敢！」她氣憤憤地說，「他自己那個下流腦袋還要不和*圖*書要？」
一進宿舍就看見寶珍一人戴著眼鏡躺著在看書。
「真的，她過年過昏了。」
僅僅一個寒假，前後總共才一個月的時間，但在我的一生中，這三十天對我很重要，使我有極大的改變，不是改變，應該說是成熟，陷害美雲的事，使我唾棄自己。她的志氣，勇氣，又令我自形身穢，令我發生自暴自棄的心理，但是阿爸的信又救了我的沉淪，他的自新給了我一個自新的決心。同時，他的來信帶來了一個新的希望，新的目的，我對自己說，「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在一個完全新的陌生的環境裏，我要從頭做起，做一個新的人，把過去的一切完全遺忘掉。大概一個人有了新的決心，新的希望，待人接物要比平時和悅得多，連平時厭惡的人都能容忍了。平時喜歡的，當然更覺親近，恨不得能把自己的新希望分一點給他。
「唔，」她說：「我和孫先生趕去時她已死了，流血過多，學校已通知她家裏人了，真可怕，那樣子，和她平時完全不同了，」說著，又流下淚來，我們也默然，曼如和慧英曾好過一陣，好得不得了，為了夏，兩人才淡下來的，淡下來後，互相恨過一陣，恨得幾乎可以把對方活活吃掉，聽說最近忽然又很好，一個寒假形影不分，也真奇怪，兩個人那麼恨過的，怎麼還會再好起來呢？
「就是因為安靜守法，才壞了事，下流查出來他們和保山的游擊隊連通的，時常把下流他們這批人的動靜傳給他們。」
廚子抬著一大桶稀飯，吆喝著叫大家讓路。通到訓導處的小門，方駝背及別的先生也出現了，我們只好紛紛進入飯廳，哪裏有心思吃早飯，一等巡視的先生轉背，嗡嗡之聲就響起來，他們轉過來了，大家停止，只有簌簌的喝粥聲，而那邊又議論起來，先生們也沒有辦法，何況他們自己也在交頭接耳，最後方駝背忍不住，向我們說：
一早起床，我們就覺得有點異樣，因為我們拿了臉盆到盥洗室等丁嫂從廚房提熱水來洗臉——本來是由學生自己打水，後來改了由佣人提大桶水進來——，左等右等都沒有她的影子，低年級的學生，先煩躁起來了。
「你們今天要照常上課，不要沉不住氣，有什麼事，學校會按法辦理的，用不著你們開小組討論會，今天上課或自修缺席的加倍扣分，大家聽m.hｅｔｕboｏｋ•ｃｏm.ｃｏm清楚了沒有？」他平時不太說話，一說起來，臉板得鐵緊，因為是駝背之故，眼睛總是往上翻，像在給人白眼一樣，我們平時恨下流恨之入骨，卻不怕，對他倒是有三分懼怕。
寶珍不耐煩起來了，「算了，算了，你那些時候恨她，不是天天巴望東洋鬼把她捉去槍斃掉嗎？現在又說這種肉麻話，誰叫她自己沒有人格要和姓夏的日日夜夜混在一起，哪個都看不順眼！這樣一來，也好，學校裏除去一點污穢之氣。」
「怎麼，他不是死在家裏的？」我和寶珍幾乎是齊聲問的。
「阿喲喲，剛過了年，說這種話，怎麼，你不要把生你表哥的氣，出在我的頭上來。」曼如口齒刁刻，這就是她不如慧英得人心的地方。
正說間，沈慧英、宋曼如進來了，一見我，慧英開心的叫起來：
吃中午飯時，寶珍低著聲音對我說，曼如給駝背叫去了，「真的？什麼事？」
經他一說，大家比較安靜了一點，吃完早飯，就到自己教室去，我和寶珍，經過校醫室，就駐足不前，不過校醫室關著門，門上掛著一塊「暫停使用」的牌子，是駝背的筆跡，靠門的地方，還有幾滴乾了的血跡，想必是沈慧英被抬出來送到醫院時滴下來的，不知她是否有希望活，據那個矮子說，事情發生在清晨三四點，而老趙掃地，多半是六點半到七點，一個人哪裏能流三個鐘頭的血呢？如果真死了，倒也可惜，才十九歲的人，又這樣好看。
「什麼人殺害他們的？」我們一齊問的。
「當然，我知道的。」
「算了，過年是家人團聚的事，找個外人去做什麼？你表哥怎麼樣？他怎麼打算？」
「嫌疑犯？」
「唔，這才對，」她放下書，坐了起來，眼睛盯著我。「我把你當朋友，定玉，所以我也不怕你生氣，那件事，你實在做得過分了，兩個人，不管是男和男、男和女或女和女，好就好，不好就拉倒，天下之大，還怕找不到知音，何必用這種手段洩恨，顯得自己小氣。幸好他有志氣，還是要考大學，換個人就此不肯上進，你不是害了人家一輩子？何況他不是你的情人，還是你的表哥。」
「什麼？」我驚叫起來，「在哪裏？」
「你跟我來，」孫先生壓低著聲音說：「你跟我來，她受了重傷，在校醫室裏。」
「大概沒有，怎麼？」
「什麼事？夏先生被人暗殺了，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