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
「也許國一上完墳會趕來看你，也說不定。」
我點一下頭，由她走了。
她遲疑了一下：「那也不要緊，小姨會對外公、外婆說的，他們也不會怪我們的。」
「這才像話，定玉，爽爽快快的，什麼話都好講。」他抿了抿嘴，把一排刀收了起來，抬手摸摸他燙得卷曲的黑頭髮。「其實真是簡單得很，清明那天小姨到林家橋去上墳，你想辦法把美雲留在青河就是了。」
他一走，我馬上就十分心神慌亂起來，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著，比正月初一那天還慌亂十倍，美雲取笑我說一顆心已飛到桂林去了，阿姆則講我書愈讀多人愈痴呆，一天到晚怔怔的轉些什麼念頭。
「你又來了，老起來到像三十歲，比起小孩來連小樑都不如，我答應在這裏陪你，當然等你好了一起去。」
阿歪嫂說：「莫不是吃壞了東西，要不要上馬桶間？」
「你們打算把她怎麼樣？」我故意問得很平淡，他自然看不見我手心的冷汗。
「湯已經冷了，我拿去煨一下，端來給你吃，好不好？」
「當然，當然，大舅我們不用管他，國一方面，還是要你想辦法。」
「嘿嘿，什麼時候開始會戴道學先生的面具了呀？還是少提為妙！天曉得，我何嘗要提呢，不過有人平白無故的受了她一頓臭罵，不但沒有得到她的好處，不肯罷休，還要找她算賬，我有什麼辦法？」
「這怎麼辦？」她急躁地說：「搖籃已經在二門口等了，我們立刻動身才趕得及，這怎麼辦？」
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最後一個惡作劇，清明上了墳，祭了祖，我就改邪歸正了，真的，天在上，地在下，我王祖善發誓，今後不再為非作惡，怎麼樣，答應了吧？」
我倚在船尾，頭枕著網籃，舒著腿。斜坐在我腳邊、半眯著眼對我覷著的是祖善，自大吃頭下了船，我們僅僅交換過幾句話，我因為在不見陽光的小屋子裏過了幾天，對陽光和大地帶著菜花香的空氣覺得親暱無比，心裏一陣陣的細細喜悅湧到臉上來，一個人靜靜的體味著，生恐說話多了，沖淡了這份歡喜。他在想什麼呢？這樣可愛、沉靜的春天的下午，是不是在想那個和他開旅館的女人，還是和我一樣被岸上的油菜花熏陶著。
因為內心的激動，致使我身體也搐動起來，她馬上警覺地放下活計，對我溫柔地笑笑，摸摸我放在被外的手說：
兩岸一片油菜花，浴在上午的帶點睡意的陽光裏，閃著沉靜的暈黃，猛一看，好像太陽碎了，撒了滿地的碎金，卻是香的，熏人的香，多吸幾下，加上春天的慵倦，一個人就醉洋洋的，眼睛半眯半盹著，似乎睡在碎金舖的田野裏，蓋著一床漫漫無邊的藍毯，說不出的懶、倦與舒適。清明前後，竟是春
和圖書天裏最美的幾天。
小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起邪念，偷了隔壁常和我在一起玩的雪芬的一個布娃娃，藏在枕頭底下。後來給阿歪嫂找出來交給阿姆，她一氣之下，用洗衣棒夾頭夾腦打下來，頭頂打破了，流了好多血，到現在，到老，頭頂上都還有那麼手指頭大的一個疤，光禿禿，長不出頭髮來。現在我這樣大了，也許她不會打我，但她能做出比打我更殘酷的事來懲罰我，譬如，不帶我去桂林，啊！她會不會這樣做呢？
「我不是說他們，我是說國一。」
「國一和大舅要回來上墳的，你不要忘記。」
「也許我下午都好不了，那怎麼辦？」
阿姆他們走了後，我故意要美雲到灶間給我去煮一碗紅糖生薑水，趁她不在，溜到二門塞給腳伕一點錢，把搖籃打發掉了，美雲送湯進來時，我已脫了外衣，鑽在被裏裝睡。她輕叫了兩聲，見我不答，就把湯放下，靜靜的坐在我床沿，低頭做活，我不時睜眼偷看她，她垂著眼安靜做活的樣子，使我聯想起上次在大姨家後門口，她坐在國一身旁做活的情狀，以及她抬頭看國一時，眼睛裏所含的深情，嘴角上那點幸福的笑意，我那時恨得幾乎想衝出去把她扼死。現在她坐在我身旁，既不看我，也不對我笑，但我對她的恨意卻比當初淡了許多，不但淡了，而且有股衝動，想撲過去求她原諒我，並想把整個事情告訴她。
「唔？」
我一驚，臉色大變，支吾地說：「我沒有回呀？怎麼，地頭蛇不在了嗎？想是等得不耐煩了，走了。」
「你去好了，你去對阿姆講好了，我才不怕你，大不了她……」
「什麼事？」阿姆帶著幾分不耐說。
天剛黑，我們起身到廚房準備晚飯，剛把菜切好，米淘好，就聽見有人敲門，砰砰地響。
「快中午了吧，我想，他們必定到林家橋了。」
「怎麼好好的肚子痛？」阿姆一面說一面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別人也跟進客堂來看熱鬧。
「我倒是曉得的，我可以告訴她。」他慢吞吞的說。
我呆了一下，「我就說不曉得。」
「可能。」她懶懶地說：「即使沒有走，我們也來不及去了。」
「他這個人和你一樣，性急不過，說不定會來的，我倒希望他不要來，他們一早從鎮海趕來，夠他走的了，再趕來這裏，太累了。」
「如果她問你為什麼馬浪蕩和你們搗蛋，那你怎麼說？」
「想是疼得不輕，都痛出汗來了，你不妨替她抽抽痧看，也許是受了熱，昨天天氣相當悶的。」
我搖搖頭，「美雲，你要不要先去呢？現在走還來得及。」
「她的事？她的事不要再和我談了，沒有興趣。」
「好像是中了暑。」美雲說。
「你什麼時候把搖籃回掉的？」
「美hetubook.com.com雲，現在什麼時候了？」
我連忙趁此機會，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進客堂。等腳踩上了軟軟的地毯，才咕咚一聲，滾在地上，雙手捧著肚子，半哼半叫的說：
「哦，」他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你們兩個講和了嗎？不久以前，你還領頭設了天羅地網，把她捉起來送到馬浪蕩的懷裏去呢！」
「你先喝湯再說，好不好？也許你喝了就好了，我們還來得及呢。」
「不知道，昨夜隱隱痛了一夜……啊喲，啊喲！」
「我看差不多了，阿歪嫂，見紅了，你看！定玉，現在怎麼樣，舒服些沒有？」
我偷張一隻左眼，正看阿歪嫂撇嘴，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但是她還是蹲了下來，解開我的衣領，勾起中指和食指沾了水，一把一把的夾我的食管外的肉，夾得我十分痛，我又不敢不給她夾，只好皺著眉，哼哼的，忍著痛讓她虐待我的皮肉，這樣抽了有五分鐘，阿姆叫道：
「住在你家，不一定有機會和你談。」
阿姆不說話，對美雲看，美雲也不說話。
下午我又睡了一覺，醒來已三四點了，美雲已吃了中午飯，我起床把她留給我的飯菜吃了，天井裏的陽光捲起一大半，只有一絲淡淡的餘陽射在牆角花壇上含苞的牡丹上，帶點蕭條的意味，我們圍著小圓桌坐著無語，半晌，美雲說：
經她這一虐待，我渾身都痛起來了，真有三分病的樣子，就虛弱地對阿姆點點頭。
「沒有怎麼樣，我們只想把臭小娘教訓一頓，出口氣。」
我明知無用，不過還是說了，「何必呢，祖善，你作的孽還怕不夠嗎？」
我跳起來，船身連連晃動幾下，划船老大在船頭大聲「噯，噯」的叫，祖善以為我要把他推下河去，雙手緊緊抓住船板，臉都白了。
我不說話，就這樣，我們無聲對坐著，各人懷著心事，一直到日落。
「啊呀，肚子痛死啦！」
「胡說，又不是伏天，中什麼暑。」阿姆說，彎下腰來，來摸我的前額，前額沁著微汗有點濕的，阿姆大概有點急了，對阿歪嫂說：
「你們隨便怎樣她，我不管，不要把我拖下水，我只想早一點到內地去，重新做一個人。」然後我懇切地說：「祖善，真的，我這一年內一連串作了許多對不起人的事，心裏很難過，不過，既做了也沒有辦法，唯一可以使我不難過的就是改過自新，你是我的表哥，這次又幫了我的忙，人情做到底，你們對美雲有什麼事，我絕對不講，不過千萬不要把我也拉在裏面，好不好？」
「當然，當然，明天早上吃早飯，給我回音，後天才是清明節。不急，你可以想一夜，夠了吧？」
我緩緩地坐下來，阿姆會把我怎麼樣，我不敢想，她的正義感是這樣強，性子是這樣烈，面子是和圖書這樣要，如果知道前次的事是我做的軍師，她怎麼受得了外公、外婆的譴責，大舅的埋怨，大姨的辱笑以及國一……她怎麼受得了呢？盛怒之下，阿姆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彎腰去結鞋帶，遮掩了紅得發紫的臉。
她接著說：「希望國一不要趕到這裏來，這條路走起來真不算近。」
「我不是指小姨，我指的是別人。」
惟其我是我，一個能辨善惡，而沒有勇氣從善，沒有勇氣完全從惡的無用的人，才會不拒絕他這種無理的要挾，不但不拒絕，而且在考慮要答應他，不但考慮，幾乎是可以說已經決定要幫他們的忙了，不但決定了，而且為了保護自己，不願看見真正的自己，我還這樣的對自己說：「我為什麼要為了美雲犧牲我的前途呢！我去不去內地，關係我今後的一生，而美雲最多大不了被他們罵一頓，損失不了什麼的。再說，她又不是我的好朋友，不值得犧牲我自己的幸福去保護她，祖善說過的他們不會把她怎麼樣的，她明明是我的情敵，即使我幫著他們捉弄她一下也是情理中的事。」但我畢竟不敢想他們的計劃究竟如何，我不讓自己想。
他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在水裏，嘴角翹起來，臉上的笑一點點淡下去，終於沒有了。「隨你，定玉，隨你挑一邊，做我們的朋友，或是做國一的朋友，做我們的，這次幫了我們這個忙，下不為例，做他們的，我只好把一切事情統統對阿姨講，連這次坐牢在內。」
我竟沒有想到這一層，可愛而又可恨的美雲啊！
「我和他兩人都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他是氣美雲鬼小娘在張老大那幫人面前使他下不了台，我是氣國一那小子目中無人，所以我們決定……」
我苦笑了一下，「想辦法，不要他到青河來看美雲？我有這樣大的辦法，也不會有今天的囉。」
「算了吧！阿姆才不會干涉我們談話的。」
「那好，老龐已去叫搖籃了，我們吃完早飯就動身，不然要來不及的。」
「師母，你們走好啦，我在這裏陪定玉，等下，我去煮碗生薑紅糖湯給她喝，保她沒有事，你放心走好了。」
他指的當然是馬浪蕩。「他是流氓，你不理他就是咧。」
「怎麼樣教訓？」
我心裏一急，嚥下一口滾燙的粥，火辣辣的一直燙到大腸，忍不住，啊呀一聲就叫出來。
我閉著眼搖搖頭，在地毯上滾了兩下。
「你不是說我們在家住幾天，再一起到林家橋上墳嗎？」
她的臉又紅了起來，瞟我一眼，「你真是，剛剛當著小姨也那樣說，弄得我好難為情！我又不像你，性急如火，即使我們今天去不了，明天去就是啦，只差一天有什麼關係？」
我微弱地點一下頭，並不是因肚痛而變得微弱，而是因為心痛。
「hｅｔｕｂook•ｃoｍ.ｃｏｍ定玉，就算是幫我的忙，行不行？好像這次在寧波我幫你一個忙一樣的？何況你當時還答應過我，要幫我一個忙的，你自己答應過的。我可以用人格擔保以後再不來煩你，你答應了，萬事都可以解決，我對天對地發誓，關於那件事，不對阿姨講一句話。」
「你看，你每次要我做什麼事，我幾曾拒絕過你？」那個笑化開來，露出他那排整齊的牙齒，它們一個個變了形，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排在我眼前，我把上身往後縮了一下。沒有用，躲不掉的，一個人可以躲有形的刀尖，無形的刀尖是躲不開的，除非跪下來，向那個拿刀的人求饒。
第二天早上，我對祖善點點頭，他也點點頭，吃過早飯，他辭別阿姆就走了，我們不曾交談一句話。
我大怒，「你還是和他一鼻孔出氣！我倒問問你，是你要和美雲過不去，還是他？」
「理了，理了，唔，唔。」我不知所云地答著。
一陣愧悚淹沒了我，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竟哭了起來。
美雲愕然靜立，對他們看了半天，才轉過頭來看我，我手上的菜刀，不知怎麼滑落在地上，在寂靜的房子裏，發出一個很大的響聲。
「我叫你把衣衫褲和牙刷理在一起放在美雲的網籃裏，你理了沒有？我們今天在林家橋賀家過夜，明天才回來上阿爺、阿婆的墳，你沒有聽見嗎？」
「我要想一想。」
進來了三個人，帶頭的是祖善，馬浪蕩和另一個彪形大漢跟在後面。
「祖善，那件事都已過去，大家都落得一場無趣，還是少提為妙。而且，我當時的確太幼稚，現在很後悔，你一提，比用指甲挖抓著我身上的瘡疤還痛，所以我也趁這個機會請求你，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
她臉色緋紅地說：「我當然願意陪你的，定玉，要不要我扶你回床上睡？小姨，請你幫我把網籃先帶過去好不好？裏面有兩套祖明的小衫褲，二媽囑咐我做的，你先走好了，我會照顧定玉的。」
我軟了下來說：「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幫忙？你不妨說說看。」
「唔，」我羞愧得不敢看她。「對不起，美雲，連累你在這裏空住一天。」
清明那天起來因為一夜不曾睡更是眼冒金光，心像一團拉亂的絨線團，愈想找出一個頭子，愈打死結，緊緊的絞在一起。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每次和她單獨在一起，看見她帶點哀怨的眼睛，低垂的惹人生憐的眼瞼，恬靜的側面，無聲的，滿足的表情，我就覺得自己卑下，而想學好，想使自己變得純正一點，因此，可以和她更接近一點，更純正一點。對她，我有一種混雜不清的感情，有對母親的，長姊的，至友的以及情敵的感情，她的魅力，現在想來就是使我想懺悔、想學好的一種感應力。
「和-圖-書只要清明那天夜裏，國一不進你家的門就夠了，只有一夜，你一定要想辦法不讓他來，其實很簡單，你一方面不讓美雲出去，一方面不讓國一進來就是了，你光辦這點事，別的都不用管，反正我對你擔保美雲還是國一的人，而你能去內地就是，我們也只想給他們點顏色看，出口氣。」
美雲面有難色。我加了一句，「留一頂搖籃給我們，等我稍微好一點，我們就可以趕來，阿歪嫂你先走好了，省得小樑又要纏阿姆。」說完才發現自己坐了起來，忙忙睡回去，捧著肚子又哼了起來。
「我倒不信，阿姆不像大姨，可以隨便給他這種人嚇倒的，我就去對阿姆說馬浪蕩要搗蛋，她會有辦法制止他的。」
吃早飯時，阿姆說：「定玉，叫你把洗臉東西和換身布衫理在一起，你理了沒有？」
「我要和你談的不是閒事，而是關於她的事。」
「怎麼了？怎麼了？又痛起來了？」
我沒有看他，我看河，看天，但是它們都變了形，河上有他那雙笑起來媚得像女人，凶起來毒得像妖婦的眼睛，天上掛了他那點陰陰的笑。
我急了，又有點氣美雲為了想見國一，不肯在我家多待一分鐘，活該！是要讓馬浪蕩他們教訓她一頓，於是說：「美雲，你陪我一下，有什麼關係呢？萬一我肚子痛沒有好，不能去，我相信國一也會馬上趕來看你的，何必在乎幾小時呢？」
「那倒沒有關係，你肚子痛又不是裝的。」
如果我是寶珍，我不但會立刻拒絕他，而且為了防止他作歹作惡，會馬上對阿姆講。如果我是曼如或是慧英，我不但會幫他忙，而且會高高興興地，懷著看戲的心情幫他忙，一點都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而不安。如果我是茵如；啊，如果我是茵如，我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受他人的要挾，和祖善及馬浪蕩這一批人打成一片了！
「嘿，嘿，」他又笑了，又露出一排刀來，「我也不太清楚，這次馬浪蕩是軍師，他有錦囊妙計，到臨時才能看的。」
「不理他，他就算了，那他也不叫流氓囉！他要我對你說，如果你不肯再幫一次忙，你們一家就不要想離開青河一步。」
我急得坐了起來說：「我不要你陪，我要美雲陪我。」
忽然，他開口了，「定玉，快到青河了，我們談一談吧。」
美雲的臉忽然光采奪目起來，十分高興中帶一點埋怨地：「我曉得他要趕來的，這個人真是。」說著就趕去開門，我的心跳得比敲門聲還響，站在原地上，動不了。
我的舒適，我的懶，我的細細的喜悅，都像倒在河裏的水，流走了，我腿縮回來。把身子坐直了，正著色說：
「定玉，你睡了一下，知道嗎？現在好點沒有？」
「噢，你說美雲，算了吧！她才懶得管閒事呢。」我懶洋洋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