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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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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六

卅六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正因為我和他都是平庸凡俗,而美雲是超凡不俗的,我才懂得他這種迷茫不知的心情。我的淚漸止,心情也逐漸平復,我決定不先向他說什麼懺悔的話。
「這兩天到哪裏去了?」
「我想了一星期了。她死了,我留在這裏更沒有意義。」
「沒有。他一定會同意的,何況,這本來是美雲的意思。」
「阿姆……你……你們快下樓了吧?」
我站了起來癡癡的上樓。樓上阿姆房裏,三人坐著在講話,我機械地叫了一聲舅母、阿姆。對國一說:
是不是因為太美好的靈魂,太美好的軀殼是不可能存在的呢?我不知道。因為站在她的墓前,我也正有同樣的感覺。
我沒有想到大舅可以無情到這步田地,要我把事情經過親口告訴國一!還有比這個責罰更狠的嗎?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國一也惶惑地,從大舅的臉上看到我的,回到大舅的臉上。
「定玉,你不舒服啦?」
「嘿,你以為害死一個人,什麼責罰都不要受的嗎?」
「定玉,你要不要我和你們一起去?」
「不必再問了,快去,快去!」
他遲疑了一下,說:「也許我跟你們一起去內地。你們走了,我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裏被悲與喜的矛盾沖激著,想大哭,又想大笑。我是勝利了呢?還是徹底的失敗了?還是,在目的達到之後會有這種哭笑不得的心情?還是,在美雲的墓前,勝利帶來的不是美麗,而是醜惡?這些我都無法知道,也不敢深究。我知道的,即是國一需要一個手電筒,我雖沒有智慧的光,卻有一股平庸的生命的火花,我雖不能指引他的路途,但我們可以互為憑藉,摸索一條前程。
「嗯?」
我恐懼www.hetubook.com•com地看著他:「你要告訴他?」
「大舅要你去。」
看到了我,他本來沒有淚的眼,忽然濕了。我搶前一步,撲入他的懷裏,熱淚像夏日驟來的雨,沖流下來。他不知道我複雜紛紜的心情。以為我只是悲哀美雲的死,所以緊緊把我抱住。他身上的肌膚氣息,對我是如此熟悉,猛烈的勾起我們相戀時的回憶。只要我不向他說明一切,他也許……我能不能呢?我能不能呢?美雲已經死了,懺悔又有什麼用處呢?
「她在時,我覺得我愛她超過一切,可是她一死,我覺得我從來不曾愛過她,又好像我曾經做過一個好夢,而她只在那個夢裏似的。也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只是對她傾倒而已,不是愛。」
我把祖善和我原來的計劃及事發那天的真相毫不遺漏的說了一遍,邊說,邊想起美雲受辱時那種把生死置身度外的表情;被我硬壓下去的,對自己的鄙棄一起重湧上來,所以在敘述完了之後,我情不自禁的說:「大舅,我不敢再求你原諒我,但我求求你不要對阿姆說,她會受不了的。」
「定玉,你是不舒服了吧?」阿姆問。
他輕輕一甩,甩開我的攀牽,抓住我肩上的衣服,一把將我提了起來,提到他的面前,他那雙漲滿了血絲的眼睛,幾乎是奪眶而出,吐到我的臉上來。
「那我走了,阿姆,舅母。」
「但是我又覺得她死了,我完全失去了依傍,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不是我悲哀得活不下去,而是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好像一個在黑夜裏走路的人,忽然丟了手電筒一樣的;無法向前走。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定玉?」
下葬美雲那天,大舅的樣子十分難看,眼裏布滿了紅和圖書絲,像兩個紅球,逼視著我,我一直迴避著他,今天四目相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國一剛出房門,他就跳起來,把門關了,兩步跨到我面前,把手裏一個紙團朝我劈面擲來。空氣裏,只聽見他那想殺人似的重濁的呼吸聲。我抖著腿,把紙團撿起來。
他倏的站了起來,跨了兩步,到我面前狠毒的擊了我一記耳光,把我擊倒在地上。
我萬念俱灰的走出客堂,走出二門,走出大門,走到田間小徑,走向靜止的青河。
「你今天怎麼啦,奇奇怪怪的?去叫阿歪嫂煎幾個荷包蛋,國一喜歡吃。」
我為了國一而害美雲,更為了阿姆而求今後的再生,對國一,我有忘不了的情,對阿姆,我不能再讓她傷心,給他們中間任何一個知道這件事,都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再一次在大舅面前跪了下來!
出乎意外的,大舅坐在客堂,我們忙上前叫了一聲,他卻不理我,只對國一說:
「大舅,你是最愛我的,求求你,不要對他們說,我答應你,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了,美雲死了,我才知道我對她沒有恨。我的懊悔,已經是我最大的懲罰,你就饒了我吧!國一打算跟我們一起走,你告訴了他,我不能想像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他向我報復,你忍心嗎?即使你忍心,你又怎麼對得起阿姆呢?大舅,大舅,請你為我想想,再原諒我一次!」
我沒有話說,在美雲墳前跪了下來,把臉埋在手裏。美雲,你再原諒我一次吧,再一次!並不是我故意不向他懺悔,而是懺悔了,只有增加他的悲痛,對你、對事是無補的。我求你原諒的,不是我對他的不坦訴,而是我的懦弱。我和他,都是懦弱的,他不值得你愛,我更不值得你恨,和_圖_書讓他隨我而去吧!再見,美雲,原諒我的殘忍,苟且,也原諒我的無用。國一跪下來,吻吻墳前的新草,與我同時站起來。回家時,我們不約而同的彎到那個河埠,在無語的青河前默立一會。
我獨自到美雲的墳上去,辭別,也是求她原諒。春雖來了,早晨還是寒寒的,尤其在曠漠的墓地裏。新墳前,已有人在。一束小白花,和跪在地上把臉蒙在手裏的國一。我停了步,把雙手壓在胸前,美雲下葬之後,我還不曾見過他,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多少罪想對他懺悔。現在我倒不一定要得到他,只想求得心的平安就好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把小白花留在地上,轉身要走,看見了我。
「我要你以命賠命!」
大舅站在客堂中央,背著手,朝我們看,我拚著命,不讓眼淚流下來。事到如今,哭泣是沒有用的,眼淚也贏不到憐憫。
「大舅,大舅!」我躲過了他的拳頭,哭喊著:「看在阿姆的情面上,請你看在阿姆的情面上!我以後——」
「除了不告訴阿姆之外,大舅,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
他一鬆手,像丟一團爛泥似的把我丟開了,自己又坐回那張轉椅上,陰沉地看著我,呼吸比較緩和一點了,才說:「有半句假話,休想出這個房門!」
國一跟在我身後,是朋友,是敵人,是伴侶,還是劊子手,我不知道……。
我正待跟著上樓,大舅低沉而可怕的說:
「爹爹,什麼事這樣嚴重?」
「沒有,沒有。國一,快走,大舅在等你。」
「他會把我弄死的,大舅,他發起氣來,不講道理的。祖善他們躲起來了,他就會把我弄死的!」
他的紫醬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是靜止的,眼睛從我頭上越過,看看對面的牆上,嘴裏發出空洞的、毫和*圖*書無感情的聲音:「我絕不原諒一次,再次三次犯錯的人,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就是因為我一直最鍾愛你,我才要你,而且一定要你嘗嘗犯罪的苦,德貞處,我自會交代,我相信她絕不會反對我這種處理的辦法。不必哭了,站起來,上樓去把國一給我叫下來。」
(全書完)
阿姆的聲音從不曾這樣親切悅耳過,我的心忽然衝出膠糊的紙,狂跳起來,身體往前傾。要向她奔過去,抱著她哭一場,但我用盡全身的力把自己煞住。在任何一種情況之下,都不能讓阿姆曉得我是一個殺人的罪犯。即使她因為我是她的女兒而原諒了我,她這一輩子也會永遠負了一個陰影的。阿姆吃的苦已經夠了,我不能為偷生而再加重她的負擔。國一處罰我,大舅要置我於死地,都是我自己的事,該由我自己承擔。
「你敢再撒謊,我就把你活活捏死!」
「走吧,國一,你要和我們一起走的話,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當然要。我們路上需要像你這樣一個人照顧。而且我們多了一份證件,是為我的同學寶珍辦的,你可以用她那一份。不過你要不要多想想?」
「隨你選擇一樣,你寧願讓你阿姆曉得,還是讓國一曉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撲通跪在他面前,雙手抱住他的腿說:「大舅,你不能信他的話,是他把美雲害死的,不是我。」
「大舅,大舅,請你息怒,我可以把整個事情講給你聽,如果我講了一句假話,我就給天雷打死。」
「你和大舅談過了?」
「大舅!」
大舅先看了一眼國一,然後對我說:「你帶他到青河邊去,把剛剛對我https://m•hetubook.com.com說的話統統告訴他,一句也不許遺漏。」
我一身都抖。倒不是我怕死,而是他的態度完全把我嚇昏了。從前,不管他怎麼生氣,他都不曾到過這種吃人的地步,在他那雙眼睛逼視之下,我知道我不但完全失去了他對我的鍾愛與信任,同時也失去了向他求得寬恕的機會,他曾原諒過我一次,他不會也不可能再原諒我了,而我再也沒有勇氣求他原諒。
「國一,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
我聽得癡了,心好像被一塊膠紙封住,不能轉動。腦子,像斷了發條的鐘,止了邁步。人將死時,是否是這樣癡呆的?不知道!美雲獨自去跳河時,是否是如此心情?但願我能知道!
「阿姆……」
他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著,「還有以後,還有以後嗎!?起來,去把國一叫下來。」
「還沒有,怎麼?」
當然不是愛,因他和我一樣,凡事先想到自己,再想到別人。我們對人的感情,只是一種自私的占有而已。像美雲那樣,全靈魂全心的愛別人犧牲自己是我和國一不能了解的,即使了解,也做不到的。
「怎麼也不說一聲?害你姆媽提心吊膽,快上去,她在小姑房裏。」
「走呵!你有本事做,就該有本事講!去,去,去,我馬上就來。」
「在大吃頭,一個同學家裏。」
他忽然推開了我,說:「定玉,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她從來不曾活過似的,她死了才一個星期,但我卻再也擬摸不出她的樣子來。」
「美雲的死,你的得意外甥女該負大部分責任,一切問她好了。」——祖善。
我跟他走,兩腳像掛著千斤錘一樣提不起來,到門口,才敢轉頭,「阿姆……」
「定玉,等一下,我有話問你。」
「當然,她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利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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