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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幽會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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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流不出淚。世界上哪有為愛情而死的邁可。」我笑了。「你也叫邁可呢!」
「你來再看看海底風景。」
賽海兒和我不停地照像。
「邁可!」我向他招手。
「你為什麼去看《死者》呢?」
巴巴多斯女黑人嚮導向我們講解潛水艇的情況。「安全第一。舒適至上。水上有護航艇。艙裡氧氣充足。潛水艇將到一五〇米深的加勒比海底。海底有條許多年前沉沒的大木船……」
「你們還可以再結婚呀!」
「一點也不錯!海倫海絲丈夫過世很早,她沒有再結婚。」
正當蓋布瑞和郭瑞塔走下樓,她聽到樓上有人唱「澳鯉門的姑娘」。郭瑞塔站在樓梯上神思恍惚。回到旅館,丈夫問她有什麼心事。她說「澳鯉門的姑娘」使她想起偏遠的老家戈爾韋,想起少女時代在她窗前唱「澳鯉門的姑娘」那個叫邁可的年輕鄉下人(怎麼那麼巧?船上也有個邁可!)。邁可現在哪兒呢?死了。當然是肺病囉!蓋布瑞問。不是,他是為我而死的,妻子回答,倒在床上哭泣。蓋布瑞獨立窗前,鄉下人的愛情和死亡竟使他這個文明的都柏林人自慚形穢了。雪茫茫落下,不分生死,全淹沒在無邊無涯的白氈之下了。
戲院裡的人全朝我看來。有人搖頭笑笑,以為我叫喚那為愛情而死的邁可呢!
「我不是來和自然拼什麼。」她淡淡一笑。
「你給魚照的照片,可不可以給我看看。我照像機壞了。」
「我是為了好奇。喬艾斯的小說原著完全是內心的戲,幾乎沒有情節。我要看看約翰休士頓如何將一篇心理小說用形象改編成電影。約翰休士頓拍完《死者》就死了。」他將白蘭地一飲而盡。「走吧!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今晚不睡覺了。」
「葡萄,水晶晶,更像翡翠。」
「人是拼不過自然的。」
「我以前也來過。」賽海兒自顧自說:「海底的世界還是老樣子。」
「莉莉,」邁可低聲對我說。「我去看看。賽海兒也許發生了和圖書什麼事。」
賽海兒喘咻咻跑進來,一隻手按住她綴滿白羽毛的帽子,白框大墨鏡,一身白底金菊布衣,赤腳、草鞋。
「她說她的心已經死了。」
次日船到聖馬丁。該島一半屬於法國,一半屬於荷蘭。原居民也是黑人。我搭上遊艇,在人群中尋找邁可。不知道他又到哪兒去了。他是隻蝴蝶,不停在一片葉子上,叫人捉摸不定。黑人船長向我們介紹沿海風光。
「啊,那多掃興。」
「很久了,很久了。」
「沒有。她一個人摸黑來,摸黑走。她正好坐在我前面幾排的位子上,走的時候好像在擦淚。走!我請你喝酒去!」
「那樣子孤獨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邁可笑笑。「多半是演員——演我戲的演員。我們只是朋友而已:吃吃晚飯,偶爾在一起過夜。但我決不和有夫之婦來往。我不要任何衝突、任何問題。我只見過一對婚姻美滿的夫妻,海倫海絲,你知道嗎?」
「看!」船長打破死寂。「前面就是許多年前沉在海底的船。」
船到巴巴多斯那天,邁可又鑽出來了。早餐桌上,他問傑克可不可以額外要一包乳酪、餅乾之類的乾糧。我們中午乘潛水艇去看加勒比海底魚景,不可能在餐廳吃午飯。傑克不聲不響,在我們吃完早餐後,放了一包乳酪、餅乾在邁可面前,向他擠擠眼,表示那就和金衣女人的專用衣櫥一樣,是邁可享有的特權。出發以前,我和邁可在甲板上喝咖啡、吃乳酪餅乾。邁可興匆匆地不停讚美:陽光好,海風柔,海水藍——藍得像古希臘的愛琴海。他讚美我半邊淺灰、半邊絳紅的襯衫,也讚美身邊走過一個中年婦人的迷你裙。總之,世間一切美好。十一點半,一分鐘也不差,我們到「中央廳」和其他旅客會合。人們陸續進來了。
「你到美國多久了。」
「我們要到更深的一五〇米海底了。」船長說。
「為什麼呢?」
我點點頭。
「當然知道。我看過她許多電和_圖_書影。」
「我是伊朗人。」
「我們倆很想認識你。」我連忙解圍。「才打聽了你的房間號碼。」
「她也許病了。」
邁可向我走來,「賽海兒剛走了,燈還沒亮就走了。」
遊艇上的英美旅客大笑。我笑不出來。為了生存,黑人船長必須裝小丑逗人笑。邁可若在這遊艇上可能也笑不出來。他大概沉思,他大概會和黑人船長攀談,要瞭解他的生活和心情。他大概會問許多問題:「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你結了婚沒有?」「你有孩子嗎?」「這遊艇是你自己的嗎?」「你的收入夠養家嗎?」「你們有工會嗎?」邁可就會那樣子熱嘴熱心,你恨不得把苦水全吐出來。
「當然可以!」我說。「照片,我送給你!」
「賽海兒哭了。」邁可自顧自說。「她為什麼去看《死者》?她為什麼哭?」
「我也有過這種心情。」
「她絕不會忘記!」邁可加了最後一句台詞。
「回過伊朗嗎?」邁可問。
「好!來啦!來啦!」邁可望著門口大叫。
我愣愣望著他——不忘前妻的流浪漢,瀟灑於行雲流水之間,卻又是屬於人世的。他第一次對我傾吐心事。和他談話就像一帖暖暖的膏藥,正好敷在我傷口上。
賽海兒寬心地笑了。「我認為你太太很特殊。中國人,是嗎?」
賽海兒已取下墨鏡,仍然戴著白羽毛帽,帽簷斜斜壓在眉梢。她照了幾張像就停止了,定定看著不斷變幻的魚景。
邁可盯著我。
一條大木船穩穩停在海底。船上的人已沙化了吧,船卻留下了,世世代代的人間紛爭都和它無關了。
沒有魚。沒有珊瑚。沒有樹。沒有任何生命。迷茫一片灰沙,宛如月球的寧睜海,悠悠千古即如此蕭殺。潛水艇中的人全怔住了。
船停馬提尼克島的那天,邁可又不見人影兒了。我已領略到獨來獨往的自由滋味了。我一個人夾在遊客中去逛馬提尼克島。那是哥倫布發現的島,拿破崙愛戀的約瑟芬的故鄉。「花和_圖_書之島」、「酒之島」、「女人島」——原居民印第安人向遊人炫耀。那也是火山島。十七世紀荷蘭人進攻馬提尼克島,沒有防禦,沒有抵抗。荷軍登陸,岸上茅草屋子堆滿白蘭地。荷蘭士兵喝得酩酊大醉,落荒而逃——酒的戰功。馬提尼克島歷盡滄桑,先被美國佔領,後為法國殖民地。一六八五年,一場戰役,印第安人被斬盡殺絕。最後一個印第安人臨死時咒了一句:「火山將為我們復仇。」一七九二年,聖彼爾鎮的火山爆發,一連幾個星期,熔岩火星飛濺,燒燬全鎮,幾萬居民死亡。法國總督夫婦頭天到達,也被燒死。只有一個人逃生——關在陰暗地牢中的囚犯。島上鮮花美酒竟是死亡的祭品。
「人世可不同了。」邁可應了一聲。
「你最好留下通訊處。」邁可說。「船上照像室恐怕來不及把照片洗出來。」
大導演約翰休士頓最後遺作。
「中國女人是常青樹。你不快活,我知道。你應該振作起來,重新生活。」
「也是我第一次——」邁可的肘碰了我一下,我連忙糾正。「第一次到巴巴多斯,第一次在潛水艇裡看魚。」
「3222。」邁可說。「不用寫了。」
潛水艇開動了,平穩緩慢,宛如在平地滑行。澄明藍色幻景在眼前溜走:透明小翠魚、白身黑紋魚、金身黑翅魚、青身黑尾魚……珊瑚石礁展現各種奇形怪狀的紋路,漫草疏枝從容、優美、有節奏地蕩呀蕩。塵世悲歡愛恨在那兒了無痕跡。
「現在,」嚮導宣佈:「我們上渡船吧!」
「真的嗎?」
「我不知道怎麼開始。一些舊事,還是放不開。」
我們去到「遊艇俱樂部」。那是船上最清靜的酒吧,只有一個叫羅傑的音樂家寂寞地彈鋼琴。夜已深,我們在面海的小桌坐下。邁可到櫃檯前端來兩杯白蘭地。
潛水艇早已轉向回航。
「我就靠你照像了。」邁可對我說。「我出門是不帶這玩意兒的。」
「請記住。」賽海兒起身離開和*圖*書的時候轉身對我說,一面戴上白框大墨鏡。「魚的照片。」
一行二十五人上了渡船,直向潛水艇駛去。我們從渡船跨到護航艇,又跨上潛水艇。由一條窄窄的梯子向下走進艙裡,立刻看到玻璃窗外水中悠遊的魚了。
賽海兒對他笑笑,透著點兒寬容的笑。
「一定!」
「也許。」她頓了一下,轉過身來。「我可不可以向你太太要求一件事。」
「她和麥卡瑟第一次見面,他遞給她一碗花生,對她說:『我希望這是一碗翡翠。』許多年以後,他送給她一串翡翠,對她說:『我希望這是一串花生。』我把這寫進一篇小說裡,但把花生變成了葡萄。」
潛水艇繞著沉船航行。
「你們一道兒來的嗎?」
「也好。」她從皮包中取出一張小小象牙色卡片。角上有「賽海兒」燙金字。她寫上紐約地址。「我在船上的房間號碼是……」
燈亮了。
電影院門口貼了一張電影海報:
「沒想到看《死者》碰到你。」邁可說。「還有賽海兒,我也沒想到。她看得流淚了。」
「不能等!一班一班旅客,時間全固定了!不能誤點!」
「你知道我房間號碼?」她睜大眼睛問,扯動了眼角的魚尾紋,濃艷的脂粉臉,描了兩條細細黑眉,血紅的半闔半張的嘴,彷彿是殯儀館化裝師塗出的一張臉,在那幽藍的海底,透出一陣陰寒。
「山頂那幢乳白房子是美國一個石油大王的休假別墅,有個很大很大的游泳池。聖馬丁淡水貴極了。想想看,填滿那麼一大池淡水!一桶桶運上山頂!他倒不如填一池石油!……看,多美的海灘!這一帶全是私人海灘。千萬別在海灘上耽得太久!太陽厲害得很,曬得人黝黑黝黑。瞧瞧我,曬成這樣子!」
「因為你很特殊,與眾不同。」邁可說。
邁可輕輕推我。「賽海兒還沒來。」
死者——根據喬艾斯小說改編。
「啊,你一個人旅行嗎?」我明知故問。
「沒有。我在巴列維國王時代到美國。現在是霍和圖書梅尼,回不去了。」
「當然可以。」邁可對我笑笑,得意他做戲做得好。
「嘿,我女兒不能來,她得工作。這是我第一次單獨旅行。」
「我可死不了。」他自嘲地笑笑。「我沒有他的熱情。我倒有些像蓋布瑞,所以海倫——我的前妻才離開我。我寫劇本,也寫小說。第一本小說是獻給海倫的。但是,她看了書,沒說一句話,就提著箱子走了。我找到她,問她為什麼離開我,她說我對她不忠。小說裡男主角,她硬說是我!幾個女性角色,她硬說是和我好過的女人。她甚至指名道姓,這個女角是誰,那個女角是誰。我說不清,她不講理。我氣極了。對!全是我好過的女人!她們全纏著我不放!她要離婚。好,就離婚吧!她離開我以後,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有多深。她仍然是我生活的重心。她病了,我去照顧她。她到外地去,我開車送她接她。她水管壞了,我找人去修……我這樣子生活已經七八年了,我們成了好朋友。」
「對。」
「不行!」邁可大聲說。「還有人沒到啦!」
二十五個座位面前各有一扇圓窗。賽海兒坐下後,邁可在她身旁坐下,我則挨著邁可坐下。他坐在我倆之間,左右顧盼一笑。我和賽海兒都從手提包中取出照像機。
「你沒有其他女朋友嗎?」
邁可不斷喃喃自語:「多美啊!多靜啊!恨不得就躺在這兒了。」
「真的。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有問題嗎?」
「好啦!」邁可對嚮導說:「全到齊啦!走吧!」
電影院裡影影綽綽幾個人。誰來看《死者》?人們到這條船上本是尋歡作樂的。我在大學讀過《死者》,看看也無妨。電影已開映。我摸黑坐下。迎面鋪天蓋地的雪花,蓋布瑞和妻子郭瑞塔坐著馬車去姑母家。客人陸續到達,握手、接吻、祝福,一片新年喜氣。吃鵝肉、喝啤酒、飲檸檬汁、談都柏林、談歌劇。全是高雅的都柏林人,只有郭瑞塔是「鄉下姑娘」。新年晚餐以後,客人一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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