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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林江心裡一跳。

林江說著，和母親一齊笑起來。

「不許你偷吃的！」梁玉銀對小松說。

街上真有點年晚時候的景象。「揮春」檔前，那一張張掛在繩子上、牆頭上有著「新春大吉」、「貨如輪轉」、「如意吉祥」、「和氣生財」、「龍馬精神」……等等字樣的紅紙在挾著冷意的微風裡飄呀飄的。林江在陽光下眨了眨眼，忽然打了個噴嚏。就在這當兒，他看見電車路對面，米店旁邊，有個「揮春佬」，樣子像莫基仔的父親。他還沒弄清楚那人是不是老莫的時候，小松把他拉著向「街市」走去了。

「真的。兩個星期有多了。他去了兩個星期有多了。我們籌不到這筆錢。」

「又收到阿宏的錢了吧？」

林江回答著，感到心裡給重甸甸的什麼壓著，壓著。忽然之間，他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你看他！要偷也沒手偷了。」

「他忽然病起來。就這樣簡單。真的簡單嗎？m•ｈｅtｕｂｏok.ｃoｍ.cｏm不。盲腸炎，你懂嗎？窮人不應該有盲腸炎。我們哪裡可以弄到這筆錢！盲腸炎不能耽擱，你懂嗎？」

「我們還欠人家幾十塊錢呢。可沒關係！阿林是真的戒了賭哪，可不是！他最近脾氣也好多哪！……過了年，我得想個法子蓄點錢。」她越想，心情就越好。

「錢？——」

「到哪兒去？」

「你說什麼，阿江？」

「辦年貨？」

「他死了。」

林江把母親交給他的一塊錢往桌子上一擱，拿了兩張「揮春」就走了。

「什麼？莫伯，你說誰？」

林江沉默地望著母親。

梁玉銀把那兩張「揮春」接到手裡，拿起來看。

林江點了點頭。他真想對老莫說，讓我代替基仔吧——我替你舀湯圓，我替你磨墨。「莫伯，你保重身體。」林江說。他再也想不到別的安慰的話了。

「辦年貨！」

從「街市」跑出來，拿著那隻肥雞的是梁玉銀。林江不是不肯www.ｈｅtｕbｏｏｋ•ｃｏm•ｃoｍ拿，而是不敢拿，他怕那隻母雞會啄他一下。說起來可真是！母親叫他幫把手，他卻空著手回家；因為買了紅瓜子和糖果之後，小松爭著要拿，不肯放手，雖然他一路上捧著那包重甸甸的東西感到有點吃力。

「『萬事勝意』……」她唸著，一邊高興地說：「阿江，你揀得好！」

「要寫什麼的『揮春』？」林江問。

「我的基仔。」

梁玉銀看過三婆那隻肥雞之後才洗臉。洗完臉，她笑咪|咪的對林江說：

「你怎麼啦？剛才還是好好的……」

「沒有。」

回到家，梁玉銀望望房板，省起該要貼上些什麼。

「不。……是人家把莫基仔欺侮……」

林江一到了街上，就向剛才看到的那家米店跑去。米店旁邊那個「揮春」檔，果然是莫基仔的父親開的。老莫這一向，晚上還是照常在大嶺街上賣湯圓。

「漿糊呢？——兩張挺多兩毫子嘛。一塊錢——那找尾呢？……ｈｅｔuｂｏoｋ•ｃom.ｃom」她想了想，說：「算了，你留著過年吧。」

「阿江，你跟我來。」

「阿江，你生病嗎。」

「誰欺侮你哪？」

「啊，忘了！」她對林江說，「你去買兩張『揮春』，順便到紙紮店弄點漿糊回來……」

差兩天就是舊曆新年了。這天，梁玉銀一早起來。

「你也曉得他真的死了？」

老莫看到跑來的是林江，一剎那間，他好像看到兒子就站在他的身邊。基仔並沒有死去。他不可能死去，老莫想。說什麼他也不能死去。我們需要他。張大叔疼他。這個叫做阿江的孩子也會喜歡他。這孩子一定不肯讓基仔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中秋節那晚，這孩子不是同基仔一塊回家的嗎？他以後還是會常常同他一塊回家的。基仔一定會回來。會的。

到廚房舀水洗面的時候，碰到三婆。「三婆，你辦了年貨啦？」她問。

「我也去！」小松插|進來。

「先到『街市』買雞，後到『郭記』買糖果。」

「你ｈｔｔps://ｗww.hｅtuｂooｋ•ｃoｍ•ｃｏｍ讀過書。自己拿主意吧。意頭要特別好的！」梁玉銀說。

「昨天就辦過了。」

這孩子走了。老莫望著他的背影，想道。基仔真的去了，真的永遠的去了。只不過患了盲腸炎！天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窮人不應該有盲腸炎……

「我們哪裡籌到這筆錢『開刀』（做手術）。盲腸炎是要『開刀』的。……為什麼一定要『開刀』呢？」老莫茫然地盯著桌上的紅紙、毛筆，自言自語地說。

「是呀，我是來幫襯……」

「那麼是真的了？」老莫忽然用遲滯的目光望著林江。

林江不做聲。

老莫彷彷彿彿聽到林江在說話，但不清楚這孩子究竟在說什麼。基仔真的去了嗎？不。基仔不能去；不可能去。他在跟我說話呀，老莫想，基仔又回來了。不，那是人家的孩子。我的基仔再也不會說話了。你說什麼，孩子？你說他再也不會跟你一塊回家？

「我告訴你，」三婆說，「『郭記』的糖蓮子最靚最便宜。和-圖-書林嫂，你來看看我買的那隻雞肥不肥？街市佬說，那是隻元朗雞呢！」

「我的兒子？」

不。他不會回來。說什麼他也不會回來。他親眼看見他死去的。他們沒有幾百塊錢。他們能從哪裡弄來這筆錢？

基仔那個蒼白的臉，月亮，山澗旁邊的石頭，湯圓檔，火油燈，……這一切，竟然在他母親的臉上轉動著。隨後，他呆了下來，往碌架床上躺下，聽到母親的聲音說：

「什麼？」

年底，下了幾天雨，天放晴。西灣河的主婦們忙著買雞買鴨。她們認為男人們一年到頭在外邊辛辛苦苦的工作，自己怎麼樣省吃儉用，也得買些東西過年，叫大家樂一下。「街市」顯得格外熱鬧。大街上那幾家賣汽水、餅乾或者別的什麼的小店子，這時為了應市，也臨時加設個賣年糕、糖環、糖蓮子、糖椰子之類的攤子了。賣「揮春」也是一種應景的生意。不要說代寫書信、占卦算命的了，就是那些平日不在街頭執筆的，為了生活，也會擺起「揮春」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