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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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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在回憶當年的剎那間,有一回他忽然想到——年初三那天,他離開了莫家之後,老莫的老婆會不會看到那三塊錢「利是」而想起兒子之死?會不會想到兒子生時,自己常常因為發「窮惡」把他打把他罵?會不會由於想到這個,心裡更難過、哭得更傷心?這樣的問題,是他林江當時沒有想到過的。
然而,許多年之後回顧童年,林江同樣覺得,莫基仔之在他的生活裡出現過,是如此真實的事情。雖然只不過見過幾次面,還說不上什麼童年朋友,但山澗旁邊月亮下對方的眼淚,湯圓檔上火油燈前對方的微笑——其人其事,他林江怎能忘掉?甚至有時夜裡夢見他向自己走來,或者夢見自己向他走去。夢會消失,童年的日子如光似影的去了,但醒來後,林江感到:出現在記憶中的莫基仔不是光影,而是一個真實的人。因為莫基仔是千萬窮孩子中間的一個啊。「我自己當時也是個窮孩子……」林江想。
以後一連兩晚,林江失眠了。「將來有一天,我能夠像張先生那樣寫嗎?」他心裡唸叨著,「寫作真是美妙的事啊。你把心裡的話寫在紙上,人家用鉛字印出來。人家在老遠的地方讀著鉛字,就讀到你心裡的話。……但寫作可真不容易啊。看張先生寫得多辛苦!他房間裡還有燈光呢。人家都睡覺了,他還在寫……而且寫得那樣慢。……不,辛苦我不怕。慢慢來。我現在只不過十五歲。對啊,十五歲。我的學問不行。……慢慢學。……將來有一天……」
「就差結尾那一段。」
「從他們的作品去學是不是?」
隨後他抽了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微笑道:「阿江,你希望我寫的那個張七皮和莫基仔,留給你自己寫吧。」
「怎麼樣?……哼!」梁玉銀直瞅著他說,「我擔心你……又賭錢了是不是?」

「我本來就不是寫你跟我。」張凡說。
「我從來沒打過電話到荃灣去。再說,他會生氣的。」
「假如他們還活著,」張凡說,「肯收我做一年級的小學生就好了。」林江吐了吐舌頭www.hetubook.com.com。「不過……」張凡點上了一根香煙說,「他們雖然死了,我們還是可以做他們的小學生的,他們有的是作品啊。」
「沒有!沒有!」
張凡在房間裡寫稿,聽到林江在外邊嘟噥著什麼,便跑到冷巷上去。他開了燈,把他推醒。林江坐起來,直瞪瞪的瞅著張凡。張凡搖了搖他的身子說:「阿江,你醒醒吧。」
電話擱的掛上了。梁玉銀的臉沉下來。
張凡認為文筆流暢、有著年青人那股熱情的巴金的作品,林江不妨多看一點。林江說,想看看他的長篇。但張凡手頭上沒有他的《家》、《春》、《秋》。……,他忽然想起老舍的那部有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來。這本書他自己讀過,而手頭上也有。他就把它借給林江看了。張凡說,這小說寫的是一個渾名叫做駱駝祥子的北方手車夫的可悲的一生;裡面的人物、對白寫得很生動;不過有許多北方的口語不容易看懂。不知道林江喜歡不喜歡這本小說。過了兩天,出乎張凡的意料之外,林江看了一部分就興奮地告訴他說:對《駱駝祥子》很感興趣。接著,不明白的地方,林江向張凡請教。經過張凡的解釋,他閱讀的興趣更濃了。作者描寫當時北方社會的那種下層生活,林江看起來並不覺得陌生。以後一連許多天,他把全部精神放在這部他心愛的書上。有時連做夢也看見祥子拉車,情形和去年夏天讀《水滸傳》時相仿——那時他做夢也看見林沖闖進白虎堂去呢。
張凡也點頭,「非常高興!」
她還說不上幾句,林成富果然在那邊暴跳如雷。說她不應該打電話到工廠去。「我好好的在這兒!忙就是!會出什麼亂子呢?大驚小怪!真是!」
看完了《駱駝祥子》之後,他要把那一本本文藝書籍吞讀的欲望更強了。有一天,張凡終於從外邊弄了一本巴金的《家》回來;還不到三個星期,他又把那厚厚的書看完了。他興致勃勃地和張凡談起覺慧。他說,為了鳴鳳這個不幸的女孩子,他流過不少眼淚呢。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不大明白,覺新為什麼那樣軟弱。他說:「要是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那段日子,張凡忙著替報刊寫一些有關現實的短稿,同時開始構思一個長篇小說。他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和林江在一塊談天了。「阿江,我房間裡的書,你喜歡看就看。你隨便拿吧。」他說。
「你又在喝酒啊!」

「哦……哦……我做了個噩夢,」林江輕聲說,「我從山上掉下來。」
「沒有!」
「莫基仔,」林江眨了眨眼睛說,「他在山上跑。我追他。他從山上掉下來。我要救他,所以……」
「可你也不是寫張七皮和莫基仔啊。」
「什麼?」林江把眼睛瞪得大大,說:「你在跟我開玩笑。——我怎麼會寫?」
「我好像聽見你在叫誰。」張凡說。
「對!」張凡回答。
一直沉默著的張凡望著他說:「你是說這篇東西登出來?——」
「哦?」林江又喊起來,「張七皮是黑黑矮矮瘦瘦的。——這個講古佬樣子倒有點像你呢。」
「對……對……不過我不是住在你隔壁。而且也讀過幾年書;不是一個字也不識的呀。」林江大聲說。
「阿江,我要吃點東西了。」張凡後來在「街市」附近那家小咖啡店坐下來之後,說。
到了傍晚,張凡才讓林江看到那篇小說。那是一個四千多字的短篇,寫的是一個窮苦的街頭說書人幫助他家隔壁的一個窮孩子,教他讀書識字。情節很簡單。這篇小說的題材可以說是林江供給他的。
「寫得很好,」林江看完之後,一面再翻動那九頁原稿,一面說:「不過,這個高高瘦瘦的講古佬不是張七皮嘛。還有那兩個月餅……還有湯圓檔……你也沒有寫進去。……那孩子也不像莫基仔。……」
張凡有點愕然。「是嗎?」他笑起來。
那天張凡和他談呀談的,談起了童年時代過著非常困苦的生活,後來自學苦學成功的那兩個偉大的文學家來:那是高爾基和傑克.倫敦。「張先生,你和他們比較怎麼樣?」林江忽然問道。m•hetubook•com•com
前幾天,林江和張凡談起了某一篇他讀過的短篇小說,忽然想起張七皮來。他認為張七皮是西灣河的一個重要的人物。「你就寫張七皮怎樣對莫基仔他們吧。」林江說。那天張凡一聽,就隨口答應了。可是當他著手寫起來的時候,碰到了很大的困難。事情並不如林江想像得那樣簡單。張凡是非常熱情從事這件工作的。但寫作不光靠熱情。你是不是很了解你的人物的心靈?你是不是很清楚他們為什麼這樣行動而不那樣行動?在小說的進行中,這個問題叫張凡感到苦惱。實在說,他平時對張七皮和莫基仔的關心遠不及林江。……幾經努力,他終於熱情地把小說寫好了,但人物並不是林江原來希望他寫的那個張七皮和莫基仔。故事也變了。
「已經寫好了嗎?」
這期間,有一件事使梁玉銀感到惴惴不安。
林江高興得要請張凡喝咖啡。那兩杯咖啡錢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是舊曆新年留下來的「利是」。他說,這回無論如何要讓他付一次賬。
「好吧,你請客,我出錢!」張凡說。「不行。」林江說。
林江點頭。
「張先生,這孩子倒有點像我。……可不是?」林江忽然喊起來。
「不是叫你馬上寫。將來有一天……」
林成富打破每隔一星期回家一次的慣例,有三個星期沒回家。梁玉銀親自到灣仔老余家去一趟,問他們夫婦有沒有見過林成富,順便還了丈夫去年借下人家那三十塊錢。余大嬸說林成富沒有來過。老余問梁玉銀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到紗廠裡去問問。
張凡用一些簡單的話,拿一些簡單的譬喻,和他談起小說藝術來。林江聽著覺得很新奇,很有趣。寫作真是美妙的事啊。他聽得入了神,兩條又濃又長的眉毛不住地往下擠。
到了月底,張凡那篇小說在雜誌上刊出來了。林江坐在張凡的床沿上慢慢的讀著,心裡在撲通撲通的跳,彷彿在讀著一篇自己寫的小說。他讀了一遍又一遍,發現了某些讀原稿時忽略了的東西。小說裡面那個講古佬不是張七皮,但某些地方卻又很像張七皮。www•hetubook•com•com他管他是誰——那人就住在附近——他對他是那樣熟識!別的地方的讀者對這講古佬了解嗎?嗯,會了解的!……林江想。好心腸的人不是到處都有的嗎?
那年春間的一個深夜裡。
去年戒了賭之後,他曾經有一次和張凡單獨到茶樓上飲茶,說起賭錢的害處;說到那些日子,他見到林江看書就生氣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說他以後再也不反對林江看書了,因為他再也不會那樣傻,把血汗錢化在賭桌上面。然而幾個月之後,要發橫財的念頭又像蛆蟲似的咬嚙著他的腦髓:「工字沒出頭」——要到什麼時候我才有機會做個老闆啊?咬嚙著他腦髓的還有一條更大的毒蛇:他的向上爬的思想。他覺得自己落進一個看不見天日的黑洞裡。黑洞外面就是金光燦爛的世界;那個世界有的是黃金。香港有那麼多有錢人,為什麼我林成富偏偏是窮人中的一個?說精明能幹嗎,我哪一點不如馬有福?想當日馬有福一名窮光蛋,向我借錢……想著,他認為只要有人給他指引一條路,他還是可以從那黑洞中跑到那金光燦爛的世界去的。結果,他向一個據說是很靈驗的算命先生救教了。算命的說,到今年春天他就會「交運」。林成富問他有沒有發財的機會,他只是點頭,卻模稜兩可的答道:只要肯碰機會,就慢慢有辦法。而機會是不妨隨時去碰的。這樣子,林成富就又往賭桌上去碰運氣了。他輸了錢回家,但這回學乖了:看到林江躺在碌架床上看書,卻沉住氣不動聲息,為的是不讓梁玉銀知道。接著的日子,有時贏,有時輸。開頭輸的時候,他還按捺得住;到後來,老脾氣又來了,只要梁玉銀多說一句,他就發作啦。林江看的書是張先生借的,他不便說什麼。他尋思,怎麼樣也好,該給張先生一點面子。
往後許多年中,林江想起莫基仔,就自然而然的想起山澗旁邊的那一幕。……
「你肯收我做一年級的小學生吧?」林江後來說,「你認為那些我看得來的,就借給我看好了。我要多看一點。」
老余在附近的一家店子裡向一個相熟的掌櫃https://www•hetubook•com.com借了個電話簿翻了好一會;之後,電話接通了,好容易才找到林成富。「你等一等!林嫂有話跟你說!」老余喊道,一面把電話筒遞給梁玉銀。
「我很高興!」他跳起來喊道。「你高興嗎,張先生?」
「我心裡在發悶。——是喝了,怎麼樣?」他後來說。
「沒有?你又在騙人哪?」
再說呀,舊曆新年送「利是」給孩子們是成年人的事。但他當時為了同情,為了盡盡心意,哪管自己是個孩子呢?
中午,張凡到外邊吃過飯回來,林江問他要稿子看。張凡笑笑說:「還沒抄好!」
「不行,」林江說,「我袋裡只有六毫子!」
「管他生氣!我替你打!」老余說。
「那麼我是做錯了?……」林江後來對自己說。「不,我並沒有做錯……」
但有沒有,林成富自己心裡明白。
「那希望你快點寫完。」林江微笑,往床上躺下。張凡熄了冷巷燈回到房間裡。他寫完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時了。
下一星期林成富回家,梁玉銀聞到一點酒味。兩口子又吵起來了。
「好吧,我淨喝咖啡,不吃東西便是!」張凡笑著說。
時間像山澗的水向前流,投在它裡面的光影會碰上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秒:去了,永遠去了。這樣的情形不是常有的嗎?——事後回想,某些你曾經相遇過的人、目睹過的事,變得那樣不真實的了,彷彿從來沒有在你眼前出現過、在你身邊發生過。
張凡尋思,林江也許說得對吧。他是無意之間把林江的影子寫進這個短篇裡面了。
「別胡思亂想。睡覺好了。」張凡說。「我明天給你看那篇小說。」
第三天,林江從張凡那裡弄到一本高爾基的短篇小說集。花了幾天工夫看完,還書的時候,他對張凡說:「那個『跳舞腿』和『有希望』真可憐……我最愛看這一篇。」因為也只有這一篇他看得最明白,其他的可欣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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