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大爺，打孟良崮時，你們班長犧牲了，你老自覺代替班長，領著戰士衝鋒。當時你老心裡怎麼想的？」鮑仁文問道。
「你老吸這個。」鮑仁文遞上煙卷。
鮑仁文只得自己點了一支吸起來。
「大文子，你賠了這麼多功夫，還搭上煙卷，是要幹啥哩？」他動了惻隱之心，關切地問道。
「這是一個細節。」鮑仁文往本子上寫了幾個字。
「不是。」
「你老再回憶回憶，當時究竟怎麼想的？」鮑仁文掩飾住失望的表情，問道。
鮑仁文纏定了老革命鮑彥榮，要瞭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長篇小說。題目已經起定，就叫作《m•hetubｏok•coｍ•ｃｏｍ鮑山兒女英雄傳》。老革命這一生儘管有過幾日崢嶸歲月：跟著陳毅的隊伍打了好幾個戰役，可謂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還從民政局領取幾元津貼，可他極不善於總結自己，也一無自我榮耀的欲望。他關心的最是一家六、七張口，如何填得滿。見了鮑仁文成天拿了個本本問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問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煩了。想起身而去，又經不住鮑仁文煙卷的籠絡。十分的折磨。
「那是給誰寫的呢？」
「沒得錢。『文化大革命』了，稿費取消了。」鮑仁文耐著性子解釋道。wｗｗ.hｅｔuｂｏok•cｏm•ｃｏm
「哦，動機。」他好像懂了，「沒什麼動機，殺紅了眼。打完仗下來，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腳，踢得牠嗷嗷的。我平日裡殺隻雞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那主動擔起班長的職責，英勇殺敵的動機是什麼？」鮑仁文換了一種方式問。
「就是你老當時究竟是為什麼，才這樣勇敢！是因為對反動派的仇恨，還是為了家鄉人民的解放……」鮑仁文啟發著。
「不是。」
面對大家善意的譏諷，他不動聲色，心裡想著他記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話：「鷹有時飛得比雞低，而雞永遠也飛不到鷹那麼高。」
「是ｗｗｗ•ｈｅｔuｂoｏｋ.cｏm.cｏｍ公社要你寫的？」
「我要寫小說。」鮑仁文回答他。
「屁也沒想。」鮑彥榮回答道。
鮑彥榮沉默了一會兒，從兜裡摸出煙袋。
「我還是吸這個過癮。」鮑彥榮執意不接受煙卷，他忽然覺著自己在小輩面前做的有點不體面。
「是民政局讓你寫的？」
影子在霉濕的牆上扭著，忽而縮小，忽而擴張起來，包圍住整間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我要寫一本書。」他心想。他在縣中念了二年，曉得蘇聯有個高爾基，沒上過一天學堂，結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創業史》，聽說那作家是在鄉裡的；他有一本《和*圖*書林海雪原》，聽說那作家是個行伍出身，不識幾個字的……古今中外，無窮的事實證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奮。「勤奮出天才」，他寫在自家床頭。
「小說？」
「就是寫書。」
人家叫他「文瘋子」，這裡有著幾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這個瘋子是文的，而不像鮑秉德家裡的，是武的，耍起瘋來幾個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這「文瘋子」的「文」裡還有著一層「文章」的意思。
鮑彥榮深深地吸著煙卷：「沒得功夫想。腦袋都叫打昏了，沒什麼想頭。」
「那你圖啥？」又回到了「文學的目的」的問題上。
「動機？」鮑彥
和*圖*書榮聽不明白了。「我大爺，你老再說說漣水戰役可管？」
鮑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憂鬱。停了一會兒，他又問：
他沒日沒夜地寫著，寫在中學裡沒用完的練習本上，寫了有幾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給他說媳婦，他也拒絕了。先著書，後成家，這也是他的座右銘，記在了心裡。
煙霧繚繞著一盞油燈，一點火光跳躍著，把人的影子投在牆上，鬼似的亂扭著。
「寫成書能得錢嗎？」老革命鍥而不捨地問道。
問到了文學的目的，鮑仁文作難了。這是歷代多少大文豪爭辯不清的問題，他小小的鮑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說了一句：「我自己想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