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翠給使喚得滴溜溜轉。她眼睛裡的笑模樣一天比一天少，變得十分嚴肅，下巴頦越發的尖，兩條烏黑的大辮也有點見黃。有人看見她在莊東頭大柳樹下哭過，不出聲，抹抹眼淚，趕緊地又走家了。看見的人自然要嘆息，可是大家都曉得，比起別莊上的童養媳，小翠可說是享福了，不挨打，給吃飽。小鮑莊的童養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圓幾百里都知曉，這莊的人最仁義，可惜是太窮了。
「死妮子，水缸見底了。」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彎下腰去奪扁擔。
「你醜嗎？」
「你看你，hetubook.com.com慌啥？」小翠說他。
「錯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裡洗了！」
桶，撈上來了，水打滿了。兩桶水擱中間，文化在後，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擔擱上肩，彎著腰，半蹲著，等著小翠上肩。剛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過頭問道：
「這有啥難的！」文化彎下腰去，伸下扁擔去勾，扁擔繩晃悠晃悠。
「就是錯，就是錯！」小翠點著他鼻子說，那活潑潑的樣子又回來了一點。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氣了。
「你多大，我多大？」
「那又怎麼錯了m.hetubook.com.com？」文化子納悶。
「不是這個錯。」
「翠，餵豬了！」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兩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飄著一隻桶，一根扁擔勾晃悠晃悠。井底映著兩個人影，一個小翠，一個文化。扁擔勾子勾著了桶，卻沒吊起來，倒把水攪花了，花了一陣，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來了，看電影似的。
「不給。」
「怎麼，我說錯了？」
「你屬牛，我屬鼠。」文化立即回答。
他擔著桶去了，小翠攆著喊他放下。他不幹，飛快地跑，小翠便飛快地追。這麼跑著追著到和_圖_書了井沿上，他搶什麼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脫勾了，飄在水上。傻眼了。
「都是叫你趕的。」文化說她。
文化一楞。
「那麼你咋叫我姐？」
小翠子長個兒了。細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蓋上。燒鍋，刷碗，割豬菜割的比誰都多。人喜歡她，她也喜歡人。就是不和建設子說話，建設子也不理她。兩人不能擱一個桌上吃飯。有時見了面，隔老遠眼皮子就耷拉下來了，像是幾百年的仇人似的。鮑彥山家裡的倒喜歡，說這才穩重，穩重好。她對小翠樣樣滿意，就是有一樁和*圖*書擱在心裡老放不下，這丫頭子太聰明了。她時常想起第一次看見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著蓮花落子，小嘴一張：「這大嫂，實在好，抱小孩，也不鬧！」太鬼了！其實，她最怕的也就是當時她最愛的。看看建設子那麼蔫，幾棍子打不出一個響。這丫頭子能乖乖地跟他過嗎？鮑彥山家裡的心中沒有一點數。因此，有時候，她難免覺得自己要吃虧。逢到這種念頭上來，她就拚命地使喚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雞飛蛋打之前把本給撈回來。
「給我。」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有了小翠這一把割豬菜的好手，文化子和-圖-書下了晚學，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著了小翠的好處，嘴甜得很，趕著小翠叫「翠姐」。他叫一聲，小翠的臉就紅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讀著書，曉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著很先進的民主思想，見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緊了，他常常會挺身而出：「我去擔水。」
「你看你那樣兒！」小翠說文化。
扁擔悠著。水在桶裡悠著，悠到桶邊上，又回來了。
「可不是你錯了！」小翠直起腰，扁擔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蹌。
「看你咋辦？」小翠說。
「我看你還怪俊哩，翠姐！」文化嘻著臉說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