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筏子在水上亂漂著，沒了方向。這是哪兒和哪兒哩？心下一點數都沒有。
打過孟良崮的鮑彥榮忽然顫顫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樣兒的！」
「他早過去了，拖著鮑五爺跑哩！」
「撈渣——」鮑彥山家裡的跺著腳喊。
有人說：「見了，攙著鮑五爺走哩！」
村長點著人頭，除了瘋子，都齊了，獨獨少鮑五爺和撈渣。
前邊白茫茫的地方，有一叢亂草，草上趴著個人影。
有人說：「沒見。」
「撈渣——」他喊。
雨下個不停，坐在門檻上，就能洗腳了。西邊窪處有幾處房子，已經塌了。
鮑彥山終於下了決心，掉回頭，順著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鮑彥山往回走了兩步，見人就問：「見撈渣了嗎！」
有人說：「見了，和鮑五爺走在一起呢！」
「你不活了嗎？」他大叫道。
鮑彥山家裡的瞪著眼，一字不出。大家圍著她，勸她哭，哭出來就好了。
天暗了，水卻亮了。
「狗娘養的！」鮑秉德絕望地嚎。他腳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拚命要站穩。他知道，只要鬆一點勁兒，兩個人就www.hetubook.com.com都完了。水已經到胸口了。
「這孩子……」
有人說：「沒見。」
「撈渣——」他們直起嗓子喊，聲音漂開了，無遮無擋的，往四下裡一下子散了，自己都聽不見了。
男人們脫去衣服，一個接一個跳下了水。一個猛子紮下去，再上來，空著手，吸一口氣，再下去……足足有一個時辰。最後，拾來一個猛子下去了好久，上來，來不及說話，大口喘著氣，又下去，又是好久，上來了，手裡抱著個東西，游到近處才看見，是撈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腳把拾來拽了上來，把撈渣放平，撈渣早已沒氣了，眼睛閉著，嘴角卻翹著，像是還在笑。再回頭一看，鮑五爺趴在筏子上早嚥氣了。
遠天，天亮了一些，雲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著，這一回大概捱過去了。不料，正吃晌飯，卻聽鮑山西邊轟隆隆的響，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陣一陣的轟隆，而這是不間斷的，轟轟地連成一片，連成一團。「跑吧！」人們放下碗就跑，往山東面跑。今年春和圖書上，鄉裡集工修了一條石子路，跑得動了。不會像往年那樣，一腳插|進稀泥，拔不起來了。啪啪啪的，跑得贏水了。
一老一小靜靜地躺在筏子上，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詳，睡著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開了，打社會子死，莊上人沒再見過他這麼舒眉展眼的模樣。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靜，比活著時臉上還多了點紅暈。
「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裡的這才哭出了聲，在場的無不落淚。
縣長下來看了一回。
鮑秉德家裡的，早不糊塗，晚不糊塗，就在水來了這一會兒，糊塗了，蓬著頭亂跑。鮑秉德越攆她，她越跑，朝著水來的方向跑，撒開腿，跑得風快，怎麼也攆不上。最後攆上了，又制不住她了。來了幾個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鮑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掙著，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緊牙關，不鬆手，一步一步往東山上跑。
鮑彥山家裡的跳著腳要下山去找，幾個娘們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無情哪！」
鮑彥山心裡略略放下了一些，還是不停地問後來的人：「見撈渣了嗎！」和圖書
都說沒見，而鮑彥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誰說見了的。也難怪，兵慌馬亂的，瞅不真，聽不真也是有的。
水越漲越高，齊腰了。鮑彥山望著大水，心想：「這會兒，要不跑出來，也沒人了。」
筏子在水上打轉，一隻鳥貼著水面飛去了，鮑山矮了許多。
「沒見，我沒說見啊！」回說。
樹下是水，水邊是鮑山，鮑山陰沉著。
「那可不是個人？」
「那是啥！」有人叫。
她終於放開了男人的頭，鮑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喘氣，她忽然猛地朝後一翻，鮑秉德一個趔趄，不由鬆了手。瘋女人連頭都沒露一下，沒了。
天漸漸暗了，大人小孩都默著，守著一堆餅乾、煎餅、麵包，是縣裡撐著船送來的，連小孩都沒動手去抓一塊。
幾條筏子一齊划過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莊東最高的大柳樹的樹梢梢，上面趴著的是鮑五爺。鮑五爺手指著樹下，喃喃地說：「撈渣，撈渣！」
一片水，哪有個人啊！
鮑彥山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他和鮑五爺了嗎？」
鮑彥山急眼了，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了嗎ｍ.heｔｕbｏｏk.cｏm•com？說他牽著鮑五爺！」
水已經浸到大腿根了。
村長向人講述怎麼先見到鮑五爺，而後又下水去找撈渣。
村長滿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帳篷，帳篷是縣裡發下來的。
「撈渣，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裡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們兒都陪著掉淚。
「鮑五爺——」他們喊著，沒有聲，好比一根針落到了水裡，連個水花也激不起來。
筷子上比來時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會說話的。筏子慢慢地划出莊子，十來個水淋淋的男人抬著筏子則一露頭，人們就呼啦的圍上了。
「別嚎了！」村長嚷她們，皺緊了眉頭。自打分了地，他隊長改作了村長，就難得有場合讓他出頭了，「還嫌水少？會水的男人，都跟我來。」
鮑彥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頭一點人頭，少了個撈渣。
鮑秉德家裡的折騰得更厲害了，拚命往下掙，往水裡掙。鮑秉德有點支不住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鮑彥山家裡的說。
人們感嘆著：「撈渣要自己先上樹，死不了的。」
文化子想起來了：「撈渣給鮑五爺送煎餅去，人或在他家了。」
「www.hetubook.com.com撈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贏的。」
「那可不是？小孩兒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們頭裡哩！」
水攆著人，踩著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這一條石子路，跑得贏水了。跑到山上，回頭往下一看，哪還有個莊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見誰家一隻木盆在水上漂，像一隻鞋殼似的。
撈渣恬靜地合著眼，睡在山頭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鮑秉德蹲在地上，對著白茫茫的一片水，㘗㘗地哭著。
「撈渣！」鮑彥山家裡的直起嗓門喊。
「找撈渣哩！」
後面的人跑上來：「咋還不跑！」
拾來結結巴巴地向大家講述：「我一摸，軟軟的。再一摸，摸到一隻小手。我心裡一麻，去拽，拽不動，兩隻手摟著樹身，摟得緊……」
他帶著十來個會水的男人，砍了幾棵雜樹，紮了幾條筏子，提著下山去了。
鄉長下來看了兩回。
「撈渣是為了鮑五爺死的哩！」
筏子在水上漂著，漂進了小鮑莊。哪裡還有個莊子啊！什麼也沒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過去，望不到邊。水上飄著木板，鞋殼子。
她居然把繩子掙斷了，兩隻手抱住她男人的頭，往後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