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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走過一片一片的地，這是兩個，那是三個，在做活。他想著二嬸的那地。他想著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燙到心裡去的滋味兒；想著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想著那地種什麼收什麼，一點兒騙不得，也一點兒不騙人的誠實勁兒；想著二嬸刨地時，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時隱時現著一雙柔軟結實的媽媽。他懶懶地走在大路上，貨郎鼓無精打彩地響：

「你這個沒良心的！」二嬸哽咽著罵。

「哪，哪能。」拾來賠著笑臉。心裡卻像喝了一碗滾燙的茶，舒坦極了。

「我怕你不回來？賤樣！」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飯，抓張煎餅吃了，把鍋刷了睡了。一夜沒睡踏實，一有個風吹草動，她就要豎起耳朵聽聽，是不是有人敲門。沒人敲門。

「我娘，你去找啥？找個熊！」大小子粗魯地對她說。

「叮——咚，叮——咚。」

兩口子相跟著回了莊，天已到晌ｈetｕｂｏｏk•ｃｏm•ｃoｍ午了。二嬸開了鎖進了屋，一邊吆喝拾來：「燒鍋！」

拾來這才敢走動，跟在她後邊。他心裡就像放下了一塊石頭，他問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麼事也沒有，啥事也沒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輕快，不由走到了二嬸頭裡。

陽光紮著他眼疼，睜不開。太陽晃眼。

「你走哪去！」二嬸嚷道。

「我去找你大！你個沒良心的雜種！」她亂罵著，大小子不敢作聲了，她還罵，「要沒他，你早死了，不餓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別看他大不了你多少歲，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著……」二嬸罵著，不由有點心酸。她想起拾來刨地的模樣，光著脊樑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褲腰都滾濕了。

「我不找你，你來家？」

「走哪兒了？」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你，這是幹啥呢？」

二嬸家大小子有十六了，和-圖-書長成個大個兒，黑黑的臉膛子，不笑。去年，還叫拾來「叔」，今年不叫了。拾來叫他，他也愛理不理的。二嬸什麼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來商量了。拾來常常窩氣，實在氣不過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貨郎挑找出來拾綴拾綴，看見了貨郎鼓。他拿在手裡輕輕一搖：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邊去了！」

「你是死了嗎？還不動彈，你想死在野地餵狗了？」

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過了前邊的壩子，不見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月亮夜，這路白花花的，壩子上翻過來一隻甲蟲，慢慢的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車，一個穿著藍白花裌襖的女人拉著平車，車上有個涼床架子，一個籃子，籃子裡有布，有棉絮，有果子，還有一盒煙卷。他心亂跳著，眼窩裡熱呼呼的，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他抬起手摸了一把。莊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和圖書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幾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個爛屋頂了。前前後後的倒有了好些青磚到頂的房子。

貨郎鼓的聲音生脆生脆。拾來愣愣著，像是想起了什麼，最後又什麼也沒想起。他把貨郎鼓往腰裡一插，挑起貨挑子走了。也沒跟二嬸打個招呼。二嬸燒好了鍋，等拾來吃飯，等等不來，等等不來。莊前莊後找了一遍，人說，沒見拾來，倒見有個貨郎，打大路上走過去，那模樣確是有點像拾來。她趕緊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沒找到，她便明白了。

「說瞎話。」

「要是瞎話天打五雷轟！」拾來賭咒發誓。他望著二嬸淚糊糊的毛呼眼，鼻子也酸了。

「這屋的人呢？」他問小孩兒。

「她男人找著黃花大姊妹了！找著穿高跟鞋兒，燙獅子頭的洋妞了！找著住樓的小姐了！」

「走家呀！」他回答。

「生了一大嘟嚕孩子，有男的，有女的和*圖*書，有長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圓的……」二嬸自己也笑了，趕緊又掩住。

小孩兒面面相覷，一個大點兒的說：「上北邊了。」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頭撞在鮑山上撞死了！」

太陽照著土地，風吹著大柳樹，柳枝子飄拂來飄拂去，一隻雀子唱著。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他走著走著一回頭，見二嬸在抹眼淚，他又傻了：

拾來朝前走了兩步。

拾來還沒坐到鍋跟前，她又嚷：

「哪，哪能！」拾來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嬸的肩膀，被二嬸一巴掌打掉了。

「哪是你的家？你還記得家？」

第二天早起，她該幹啥還幹啥。第三天也這麼過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氣，夜沒合眼，圍著被坐在床上，吸著煙愣一宿。天亮了，她換了件海昌藍的半新褂子，決定去找拾來了。

「哪，哪能。」拾來把打回來的那隻手放到腦袋上，撓著腦袋。

「走了。」m.hetubook.com.com小孩兒回答。

門上沒鎖，虛掩著，推門推不動，再使勁，門倒了。屋子裡空空的，一地的碎麥穰穰子。陽光從窗洞裡透進來，捲著幾縷灰。屋裡只有一眼灶，兩個床，一個板床，一個涼床。他站著，頭快碰上屋樑了。門口擁著幾個小孩兒，愣著眼看他。

「水缸見底了，還不挑水去，這麼沒眼色的。」

於是，拾來又站起來去挑水。

拾來不敢動了，站在那裡。

拾來站了一會兒，走了出來，把門裝好，掩上，回過身來。

「叮咚，叮咚。」

進了莊子，有個媳婦兒來挑花線，有個姊妹來揀紐子……各色各樣的手在匣子裡翻騰著。他瞅著那些個手，心裡悶悶的。好歹等他們挑夠了，買了，或是不買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剛邁步，又站住了，離他十來步的地方，站著個娘們，臉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著腰，恨恨地瞅著他。

「不找也來家。」

「我去去就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