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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裡的女人

作者: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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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月光亮極了,整個華山下的原野袒裸出銀色的胸膛,路徑異常清晰,我踏著月色向前走去,一點不困難。這時一陣陣晚風吹過來,我渾身說不出的清涼。那提琴聲越來越響,連每一個顫音都聽得很清楚。我開始發覺:我聽到的,不僅是提琴聲,並且是極優美的提琴聲。在我過去的音樂經驗裡,我很少聽這樣的好提琴,無論就技巧或情感說,全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沒有十年以上「功夫」的人,不要夢想有這樣的成就。
「啊!那不是覺空麼?」
一千九百四十四年夏初,在寫完「北極風情畫」的三個月後,我的精神感到一種出奇的悶鬱,常常接連好些日子,我不能看一行書,寫一個字,連朋友的來信,都懶得拆看一下,就擦根火柴把它燒燬了。我不相信友誼。我不希望友誼,同時我也不認為人間真有什麼友誼。過去,我因為把生活裡的友誼價值估計得過高,結果,不是捱罵,就是受騙。世界像一隻快沉的船,每一個搭客都只顧救自己,連向別人投同情的一瞥都不屑,更何況伸出手?我想:「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這是宇宙間的天經地義。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明白自己自私,有的人連這一點『明白』都沒有而已。」我承認我自私。我明白我自私。為了叫別人少受我的自私所損害起見,我只有找求孤寂,設法遠避人群。
他並不說話,只是「唔唔」著,意思是:「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只有一個年青道士比較注意這聲音,他說常在夜裡聽見。它縹縹緲緲的,神秘極了。按他的看法:這大約是華山的聲音。華山是個靈境福地,其中當然不乏成仙得道之人,這聲音正象徵華山的神性。
廟裡的一些道士都很俗氣,我和他們幾乎談不出所以然。其中只有一個老道,例外的有點吸引我,這老道年約五十左右,鬚髮斑白,額上皺紋重疊,似乎藏滿了深沉的憂慮。他的眼睛異常陰鬱,經常總愛眺望遠方,不大願意看人。居常無事,他喜歡躲在房裡看舊書,或坐在泉水邊沉思,一直保持深沉的沉默,輕易不大開口。偶然開口,也是兩問一答,或唯唯否否,不說出具體意見。眾道士們說,這老道來山的時候並不久。但在相貌舉止上,他比任何道士還像道士。別的道士若修一輩子還不能培養出閒雲野鶴的風度,他並不苦修什麼,意態舉止間,天然就現出瀟灑大方,超凡脫俗。
在這些日子裡,經常和我談談的,只有兩個人:
對於這位沉默的怪人,我簡直束手無策了。我開始感到苦悶。
他越是沉默,迴避,我越是窮追不已。我用千方百計巴結他,聯絡他,接近他,他只在禮貌上對我表示友善,卻始終不願和我談一點正經事。
生活裡儘是泉水,沒有塵土,它自然有一種出奇的靜,出奇的高潔。住了不到一星期,我的情緒就沉下去了,我覺得自己漸漸懂得生命了。我愛這種靜,這種超然。在這種氛圍下,我的情緒似乎極適宜寫作,只是一時還找不到材料。
月光太美,我不想睡。我坐在窗下,把臉孔沉浸在月光裡。
我睜大眼睛望過去。
飯後無事,和道士們閒談,問他們有沒有在夜裡聽到過琴聲,他們都說不知道,偶然有時在夜裡聽見什麼,那大約只是華山下森林被風吹的聲音。
月光像白色大瀑布似的,射過叢林,一部分光華被松葉所遮蓋,漏下萬萬千千銀色碎點子,像滿天星https://www.hetubook.com.com斗灑落在地上。月光明潔而皎好,帶了點醉態似的擁抱住松樹林子。在如金似玉的輝煌月光中,我終於看見那個奏琴的人了。
「你的提琴拉得太好了!太好了!我從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好提琴。我從沒有聽見過。」
「多怪,這提琴聲好熟呀!」
我對於覺空一天天的發生了興趣,像一個礦師,我在他身上呼吸到一種礦的氣息。我想:「在這個人身上,總藏著一點什麼寶礦,要不,他絕不會有這種吸引力的。」自然,這吸引力也只是對我而言,別人不輕易感到的。
「……我偃臥在地上,我的近旁是樹枝,掛滿了鮮明的好果實,直垂到草地上,它點觸青草,它擦過,它撫摸最柔嫩的草穗。一陣鳩聲的重量在把它搖曳。」
第二天上午吃早飯,我在餐桌上遇見覺空,他仍和平常一樣,絲毫不表示什麼。我也只好不開口。我想起對他的諾言。
我望了他一眼,誠懇的道:
我怔了一會,正想回廟,怪極了:琴聲又響了。
計議既定,這一年的陽曆四月中,我當真又到華山去了。在所有朋友中,華山是唯一值得我崇拜留戀的朋友。她對我永遠忠誠,坦白,不變。任何時候只要我願意找她,總可以得到若干安慰與好處的。
遠遠的,琴聲還在響:依舊是「卡伐底那」。
我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他搖搖頭:「沒有了,就這樣決定。再會!」
快進廟時,他突然對我招招手:
真奇怪,一出廟門,這琴聲居然沒有了。
晚飯後,我不是和道士談天,就是散步在溪水邊。我喜歡躺在一塊潔白大石上,聽泉水在我腳下悠悠流。泉水聲空靈而瑰麗,它似乎不是在我腳下流,而是在我心上流。並不是它在我心上唱,而是一個女孩子輕輕在我耳邊唱,唱一些美國黑人所愛唱的原始情歌,最最單純的,也最最濃艷的……
這一晚,我整夜沒有能睡。我在想著覺空的種種。
他不答,回頭走了。
我望了許久。
不知何時起,遠處傳來一陣音樂聲。我側耳傾聽:有點像提琴。
我吃了一驚。
起先我想衝進去,對他傾訴出我的滿心崇仰。繼而想:我這樣做,他不會歡迎的。我還不如躲在一邊的好。考慮停當,我悄悄走出來,躺在附近草地上。才躺了不久,提琴聲就停止了。我站起來。
這樣想著,我的好奇心更大了。
五月中旬,一個陽光最好的日子,一清早,覺空突然來看我。他遞了一個大紙包給我。
我張大眼睛,誠懇的望著他,用最誠懇的聲音道:
我站起來,在室內徘徊。我拖了拖頭髮,很疼。我摸摸心,在跳。這一切並不是夢。我現在並沒有睡。在過去,我常常在夜裡夢見這樣的提琴聲,但今晚實在並不是夢。
在這一星期裡,一切都很平靜,生活像一條靜靜川流,無波無浪,唯一稍稍引起我一點好奇的是:每個晚上都做著同一樣的夢,夢見一種美麗而憂愁的提琴聲,它感動得我想流淚。
覺空能不能在人生中給我打開另外一扇窗子呢?
他的神色很平靜,始終不露出什麼。
不到幾分鐘,一個老道挾著提琴盒出來了,正是覺空。
「這大約真是我的幻想了。」我想。
我渴望知道人生中的一些神秘,一些特殊,一些不平凡。
他望著月光,以及月光中的青青泉水,用深沉的聲音道:
這一天以後,我對覺空是更注意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苦惱的是,這個人輕易不大開口,有可能裝聾作啞,好像什麼也不懂,我用盡方法,想和他談話,總辦不到。他的嘴巴似乎已上了幾百道鎖,沒有特殊的鑰匙,無法開啟。他大約早已發現我在注意他,一見到我就有點迴避的樣子。無論在哪裡,只要一見到了我,他就很快的飄然離去,設法避免單獨和我相處。平常我偶然到他房裡去,他只是世故的招待我,不願意和我談什麼。我即使問到他的過去。他也會把話題岔開,或者糊糊塗塗答:「唔,唔,我忘了。……我記不清了。」
「這樣深的夜裡,哪裡會有人拉提琴呢?並且這一帶是鄉間,哪裡會有人能拉提琴呢?——這難道真是夢麼?」
我打開紙包,是一大卷稿子,用毛筆寫的,字跡很潦草,但仔細看去,依舊很清楚。
他是那樣沉默,弄得我無話可說。
「謝謝,謝謝。」……
一個月過去了,我們一直隔絕著。偶然從窗下走過,只發現他常在寫什麼。這情形是他過去沒有的。
在苦悶中,一個月夜,我獨自坐在房裡看月亮,想著人生中的許多神秘事。四個月以前,我在落雁峰遇見那個怪客,他用「北極風情畫」在人生中為我打開一扇窗子,使我看到窗外的一些神秘現象,這些現象曾經常出現在我身邊。但我並沒有看出他們的意義。直到這怪客開了一扇窗子後,素日最平凡的事這才現出特殊的光輝,特殊的意義。
琴聲當真是在響,遠遠的,遠遠的,遠遠的。……
為了察看這琴聲究竟是幻覺,還是實有其事,我輕輕走出廟門,信步尋著琴聲傳來處走去。
直走到廟後門口,我們一直沒有談什麼。
「我知道你對我很感興趣,聽你說,你是一個作家。你大約想從我身上開採一個金礦。我承認你的眼睛準確。這些年來,你是發現我這座金礦的第一個人,我當然得給你優先開採權。不過,你得答應我下面的條件,就是:從此以後,不許你用獵人的眼睛追隨我,不許你和我談話,問我什麼,也不許你來找我。當我拉琴時你可以在一邊聽,但不許讓我碰見。總之,你必須盡可能疏遠我,和我隔絕。你能答應我這些條件,我才能答應給你一點東西——這東西是我從不給人的。今後也永遠不會給人的。怎麼樣?」
生活太無聊了,想找點刺|激,西安是一片荒城,沒有半點刺|激可得。我不禁想起華山。我暗自思量:去年在華山住了半年,我曾經治好我的腦病,並且無意中找到「北極風情畫」這樣好的材料。現在腦病似乎又發了,我何不再到華山住些時候?這樣,不僅可以休養我的精神,說不定還會找到類似「北極風情畫」的材料,那麼,我不又可以給西安讀者談一點好故事嗎?生命太短,好故事難得。假使我真能從旅行中得到一些人生珍珠寶石,即使拿我整個生命做代價,也是值得的。
他一看見我,臉上絲毫顯不出驚奇。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獨自向廟中走去,我連忙追過去,和他默默並肩走了一會。我們都在月光中沉默著。
我朗誦著,朗誦著,就昏睡在陽光裡,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這老道的本名早已湮沒,法名叫覺空。這名字很像和尚。實際上他對佛教的興趣遠過於道教。在他房間裡,我發現很多佛經。他平常所看的書也以佛經為多。聽別人說,他所以來玉泉,與其說是為了修道,不如說是愛華https://m•hetubook•com.com山這片淨土。入夏以後,他打算搬到山上長住,不想再下來了。
我們旋即分手了。
我偷偷藏在一棵大松樹的背後,向林中望去。
「……在枝頭雀躍的斑鳩,——在風中搖動的枝條,——吹側小白船的海風,——在掩映於枝葉間的海上,——頂上泛白的波浪,——以及這一切的歡笑,蔚藍,和光明,——我的妹妹,是我的心在對自己講述,——在對你講它的幸福。」
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我站起來,逕向那片松林走去,我決定要看個分明。
午後,我把全部時間消磨在玉泉院的花園裡。或是躺在陳摶老祖的鼾睡處,或是坐在「無憂亭」裡,或是棲止在玉泉畔。花園裡到處是泉水聲,無論看書,寫作,思想,走路,都聽見泉水聲。我似乎並不是生活在人間,而是生活在泉水裡。我滿心滿眼望著泉水,我好像是獲得「藍色多瑙河」一曲靈感時的司特勞斯,思想裡充滿了水,水,水,水……
我很躊躇。
另一個是大學教授,曾經在暨南大學做過哲學主任,教了十幾年的書。三四年前,他突然厭倦一切,回到西安,在鄉間開了個磨坊,自己推磨,墾地,種菜,養豬,過一種陶淵明式的生活。他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不看人臉看驢臉。」解釋是:「人臉變化太大了,只有驢臉永久不會變,比較可愛點。」他每天黑夜推磨,就為了看驢臉。不過,他這個理論最近似乎也有了點破綻。前幾天我去看他時,他告訴我:夜裡拿著燈去餵牲口,不小心,腹部被驢咬了一口,傷很大,到現在還不能出門走動。可見驢也沒有什麼情義。不過,這只是最近幾天的小變化,前兩個多月裡,他始終過得很愉快哪!每回我去看他,他總要留我喝點白酒,暢談上下古今,談一陣,就在他的果園和磨坊裡溜個一轉,接著我們便出去散步。他住宅附近是唐朝興善宮故址,留有很多古跡。他在宮殿中徘徊,隨便一揀,就是一塊殘斷的唐瓦唐磚或唐陶。他這時正在準備寫中國文化史,這些斷磚零瓦都可以供他學術上的參考。他一一收起來,存放在書房裡。在興善宮逛了幾次的結果,我也有點小收穫:一個殘破的骷髏頭,我把它帶回來,掛在壁上,常常用鮮花插在上面,也算是一種裝飾。
不到五分鐘,我終於踏入森林了。
走不幾十步,我終於向他表示出我的崇仰,用最激|情的聲調對他道:
這一次到華山,我在峰頂只盤桓了四天,就下來住在玉泉院。我所以不願意住在峰頂,一來因為天氣冷,二來因為太空寂。我現在雖然很討厭人群,卻還不想完全離群索居。玉泉院位於山腳下,站在華山觀點,雖然算是山下,站在城市視點,卻又算是山上了。我最愛玉泉的,是它的泉水。這水終古常新,淨極了,也藍極了。這時太陽光已很溫暖,一早起來,在朝陽光裡,我跑到山洞溪流裡作裸體冷水浴,泉水像大理石似的,給我又冰冷又光滑的刺|激。這種冷水灌背的痛快,比火熱夏天吃霜淇淋還妙。我這時覺得自己新鮮極了,聖潔極了,我的裸體比聖貞女還神聖,還純潔。沐浴以後,我跑到附近村中磨坊裡,喝一大碗新鮮豆漿,加了許多白糖,順便向農人買兩個新鮮雞蛋,攪在豆漿裡。村中有許多牛,我常常毛遂自薦,替他們放牧,騎在牛背上,遠遠跑到華山腳下的草場裡。我帶了一些美味奶油糖,挾一本小說,到得目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後,跳下牛背,讓牛靜靜吃草,我躺在草地上看書,吃糖。這時我最愛讀紀德,這位法蘭西當代大散文家給我的印象,像清晨泉水裡的一場沐浴,新鮮極了,也涼快極了。我像啜飲清涼泉水似的,讀著他的「大地的糧食」和「新的糧食」。我輕輕朗誦著:
月光正照明覺空的臉。這張臉與我平常所見到的臉完全不同了。我平常所見的,是一張很平凡的臉。現在它卻充滿了一種奇特的光輝,暈紅而神聖。他斜倚在樹上,閉上眼睛,整個人似乎都溶化在提琴裡。這時他臉上所顯露的驚人美麗,會叫任何一個女孩子發迷的,假使她懂得這種美麗的話。他的弓在琴上滑動著,彷彿沒有開始,沒有終結。他奏著,如醉如狂的奏著,如夢如幻的奏著,像樹林中的樹一樣:不知道有別的存在,也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看看錶,這時已是午夜,廟裡的人早已熟睡了。
我見道士們並不知其中底細,便不再說什麼。
「對了,我每天晚上,常常夢見提琴聲。想來這不是夢了。」
「你跟我來。」
一個是挪威牧師,出名的神學博士。他懂得十幾國文字。他會用英文寫過一本「墨子哲學及宗教觀」,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很得學術界好評。他在中國住了十多年,中國話流利極了,用語措辭,都像一個教養最深的中國士大夫,使你忘記他是高鼻子藍眼睛。我們常常辯論上帝與神的存在,靈魂的不朽性。他有些意見很大膽,很新穎。他認為上帝只有象徵的存在價值,靈的意義,而沒有科學意義,並且也不需要科學意義。這一點,我覺得是他的大創見。他又對我說:「在西安,相信基督教的雖然不下數萬人,但真正懂得基督教的不會多過五個人。」最有趣的是:他自認他最精采的宗教意見,只能和非教徒的我談談,如果和教友談,他會挨棍子石頭的。聽他這樣自白,我不免為他痛苦。我想,找宗教的人,原不過希求安慰,想不到真正找到以後,那煩惱卻更大了。我又想起一個還俗的和尚的話:「沒有做過和尚的人,誰都羨慕和尚。做過和尚的人,死也再不願做和尚。」
「真他媽的遇見鬼嗎?」
我跟他走,他把我帶到玉泉旁邊,月光中的泉水分外明麗,水聲也特別瀏亮。花園裡靜極了,連樹枝擦動聲都沒有,只有泉水在響。
「真奇怪!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會出現這樣名貴的提琴家,並且是在這樣深更半夜奏琴!看來過去每晚上我所夢見的提琴聲,都是他在這裡奏的了!」
我仔細搜尋,看琴聲究竟是從哪裡發出的,搜尋不久,就尋到了。琴聲是發自遠遠的一座松林裡,在靠西的華山腳下。
除了這兩位老先生,還有一個年青人也常和我來往:她是個猶太籍女孩子,說得一口好中國話。她知道我能寫文章,有時很願找我談談。從她的談話裡,我知道她過去有一番極不平凡的經歷,我倒想以它為材料,寫一點東西。只可惜她太年青,孩子氣太重,書念的少,而社會經驗又太豐富。她的處世邏輯是:「凡男人都是害女人騙女人的!假使一個男人對女人好,他一定想害她。」我的處世邏輯是:「我必須對任何人好,特別是對於女子,因為我自己也有母親。」在這兩種邏輯下,我們的友誼就很難維持了。不久,她嫁給了一個比我年輕二十歲的小孩子,和他一同到新疆去了。我送給她的婚禮,是一本英文小說「飄」,這是美國女作m•hetubook•com•com家密息爾寫的,曾經在美國轟動一時。我在扉頁上題了這麼幾句話:「這是一本你所喜歡的書,我現在送給你。新婚的夫婦也正像這本小說一樣:輕氣球似地極幸福的往天上飄,飄,飄,飄……」
我索性不動,坐在廟門外草地上,守候這琴聲的出沒。
有一天,我在溪邊散步,看見一件小小怪事:覺空坐在溪旁,把一片片枯葉子輕輕投到水裡,看它悠悠流下去。他沉迷在這個境界裡,臉上顯出苦笑。他這樣繼續了半點鐘,有幾十片枯葉隨水流走了,他才嘆了口氣,站起來回到廟裡。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附近。
這一震驚非同小可,我渾身汗毛管都直在顫抖。我做夢也沒有夢想到:這老道居然能拉提琴,而且拉得這樣神秘,這樣崇高。
我繼續向前走去,琴聲愈來愈清晰,我聽出來了:這是RAFF的CAVATINA(卡伐底那)。這雖然是一個簡單曲子,卻是一個極美麗而憂鬱的曲子。乍聽起來,曲子內容似乎很單純,但越聽下去,你會越覺得它深沉、複雜。它彷彿一個飽經憂患的衰老舟子,經過各式各樣的大海變幻,風暴的襲擊,困苦與掙扎,到了老年,在最後的一剎那,睜著疲倦的老眼,用一種奇蹟式的熱情,又傷感又讚嘆的唱出他一生的經歷,把他一生的感情與智慧都結晶在這最後的聲音上。「凡美麗總是憂鬱的。一個人最憂鬱的時候,也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候。」這幾句話,我在送那猶太人女孩子上車離西安時,曾經對她說過,現在如用來描寫「卡伐底那」,真是最恰當不過了。在西安時,有一個提琴家和我很好,沒有事去找他,每一次聽他的琴,我總請他為我奏兩遍「卡伐底那」,從這個曲子裡,我深味到黃昏的又哀愁又神秘的境界,得到無窮的啟示,它叫我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懂得生命中那些最寶貴最耐尋味的部分。可是,在我聽「卡伐底那」的經驗上,從沒有一個人能拉得像現在這樣好,它簡直把我迷住了。聽著聽著,我不想走近了。我躺在一片大石上,躺在溪水旁邊,沉醉在琴聲中。當一個曲子完畢後,奏琴者又開始重奏。他一遍一遍的拉著,除了她,再不拉別的。他的整個音樂生命,似乎完全為了這一支曲子而存在,他整個人似乎也完全為了這支曲子而存在,他整個靈魂與情感似乎也專為了適宜表現這支曲子而構造。啊,奏的太好了!太好了!人世間還有這樣感人的聲音麼?我聽著聽著,完全沉浸在裡面,好像沉浸在一種又濃又醇的酒裡。這樣的沉浸,不知有多久,偶然間,我發現自己的頸項被打濕了,濕得很厲害。用手一摸,原來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駭了一跳:抬起頭來,才發覺滿臉儘是淚水。不知何時起,我竟哭過了,哭得很厲害。
從此以後,我當真和覺空疏遠了。我不和他談一句話,也不再找他一次,路上碰見,最多只點點頭而已。夜裡,我常常躺在森林附近深深草叢中——聽他奏琴,或是在他未奏完以前回來,或是等他走了很久後再回來,設法不與他碰見。他也拉其他曲子,但經常拉的,總是「卡伐底那」。每晚總要拉十次以上。
「你很忠實履行諾言,我佩服你的忍耐。我曾經答應給你一點東西。這東西就在紙包裡。你得到以後,隨你怎麼處置都成。我現在到華陰買點東西,晚上見。」
下面就是這稿子的內容。
「我答應。我答應。不管你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還有別的條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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