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玄武湖上的這一天是一座分水嶺，把我和黎薇的友誼截然分成兩半。這以前，我們的友誼有點像捉迷藏，雙方都在互摸互捉，而又互閃互避，這以後，矇在我們眼上的布沒有了，我們睜開眼睛，認清對方的眼耳口鼻，胸膛與四肢。我們赤|裸裸地坦露出我們的靈魂與肉體，不再有一點一滴的隱藏與顧忌。
我覺得無法回答。
這現實的份量，一天天沉重起來，終於逼得我不能不理了。
接著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我一轉頭，遇見她的虔誠目光：她的眼睛裡充滿感激。
吻完了，笑著問：
「千真萬真。」
「不。」她搖搖頭。
「為了給你看一樣東西。」
「真要考慮這樣的事麼？為什麼這樣急促呢？我們永遠像現在這樣下去，不也很快活麼？」
她訝然問：「怎麼不對？」
她莊嚴的點點頭。
「跳得快就叫你舒服嗎？」
「真的嗎？」
「你再說一遍？」
我終於揭開了。
她拿起琴，立刻要回去。
「怎麼講？」
「就是這樣碰法，行不行？」
沒有真愛過的人，絕對不會瞭解我們中間的深情，真愛過而對生命缺少藝術感的人，更難品味我們的深情。我們的情有時很深很深，有時很淺很淺，有時像猛烈的瀑布，有時像安詳的溪流，有時像瘋狂的尼采，有時像平靜的康得，有時在跑在跳在舞，有時在靜在躺在睡……。沒有一個字真能形容我們的情。沒有一件事真能代表我們的情。沒有一個夢能象徵我們的情。只有我們自己能咀嚼它，玩味它，體貼它。
「膀子破了，你怎麼貼橡皮膏？貼橡皮膏，揭的時候，非常疼哪！你應該敷一層凡士林，外面再紮繃帶才是。」
「我能等到死，……只要你容許我等待。」
我終於輕輕道：
「千真萬真？」
我給她一張椅子，遞了一本畫報給她，笑著道：
她淘氣的道：
那是一個初夏下午，我們的衣服穿得很單薄：她身上只穿一件藍綢子翻領衫，我只穿一件白府綢襯衫。初夏天氣不冷不熱，暖洋洋的，軟綿綿的，說不出的怪叫人舒服，叫人發癢。當我們在一度熱烈擁抱與長吻後，我們的情感都發酵到最高峰。她的心在「咚咚」跳，我的也一樣。一種奇異的震顫從我們的頭髮直傳染到腳跟。我們都產生一種古怪的慾望，古怪的渴求。她坐在我膝上，用手撫摸我的臂膀與胸膛，一面撫摸，一面讚美到：
「因為在你懷裡。」
苦總是長的，樂總是短的。一天的苦往往比一萬年還長，一萬年的樂卻常常像一點鐘，還不待你看清楚，它就消失了。我和黎薇享樂感情，不知不覺已過了兩年。（如果從我們晚會第一次見面算起，我們已認識五年了）。這兩年過得比兩秒鐘還快。
我問她：「你能等到這一天麼？」
她每樣夾一筷，放在我嘴裡，先叫我嘗嘗。
「薇，你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
在這一天以前，我們似乎從沒有真活過，也從沒有真品味過什麼叫真幸福，真感情，真友誼。比較起這以後的任何一秒鐘來，我過去的整三十二年都是一片空虛。一個謊騙，一堆黑暗。從這一天起，我才算有了真光真亮真的實在。我真願意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來換這樣的一天，一小時，甚至一秒鐘。假如生命裡沒有「真」這個字，就是活一千年，一萬年，又有什麼意義？什麼結果？
她傻傻地望著我的臉孔，突然大悟過來，她罵了我一聲：
我不開口，用手回答，撫摸她天鵝絨似地胸膛，以及那兩朵又紅又白的大蓮花。撫摸著，撫摸著，突然她打了個寒噤，一片血潮湧上她的兩頰，她臉上射出一種奇異的醉態。她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眼光望著我。望著望著，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給我一個可怕的長吻。她的兩臂像鋼條，她的嘴唇像樹膠，她從沒給過我這樣強烈的抱與吻，她一面抱吻，一面喘息，藤蘿似地纏住我，死也不肯放鬆，彷彿要從我身上搾取什麼。她雖然不開口，不解釋，但我從她的眼睛與動作裡已看清她內在的衝動，內在的需求。一剎那間，我也受了她的傳染，似乎不顧一切，想放縱一下。但這只不過是一剎那的事。這剎那一過去，我的理智立刻抬了頭。我使勁掙脫她，把她摔在沙發上，獨自跑到隔壁去彈琴。
不知沉了有多久，我終於揭開我身上的三張蓮葉，從懷中取出一根火柴，划了一根，一朵小紅花立刻開放在黑暗裡。我擎起火柴，照亮了她的臉，笑著道：
「你也該為我的前途想想。」
黃昏時分，天色突然轉陰，大片大片的雨雲竟湧現在天空，光閃閃的，黑森森的，像是一隻隻要衝出森林的野獸。冷風一陣陣掃過來，岸上楊柳渾身直抖，千千萬萬柳條飛著舞著。似在打鞦韆，又像希臘女神競走時飄舞的長髮。蓮葉嗖嗖直響。蓮花婆娑款擺。湖水抖動千千萬萬小波浪，忽上忽下，此起彼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狂風起處，水上遊船越來越少。遊客怕下雨，紛紛上了岸，湖面分外顯得空寂，幾乎只剩下我們一條孤船。我們慢慢划著槳，悠悠前進，無視了風、雲、夜、浪。我們的船像一隻孤獨的駱駝，形單影隻的彳亍在湖水的沙漠上，我們重視這種孤獨，也熱愛這種彳亍。我們真願湖面再沒有第三個人，好讓我們自自在在地佔有整個的山，整個的水。夜來了，風越來越狂，水越來越險。風雲變幻中，終於來了雨。雨先是小落，一絲一絲的，一點一點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不久，便獰猛起來，大條大條的往下橫掃斜刷。我們連忙把船划到蓮葉叢中，www.hetubook.com.com整個的船在幾片大蓮葉下，像孩子躲在母親懷裡。在我們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昏暗。起先還有模糊的光。勉強供我們分辨出人的外形，船的外形，蓮葉與蓮花的外形，終於連這點模糊的光也沒有了，黑暗擁抱了一切。在我們的頭上，是一些碩大的蓮葉，它們像一些圓傘，正好把雨遮住。我採摘了最大的三片蓮葉，密密的覆蓋了我們的身子，當作雨衣。在這天然雨衣下，我們互相抱著，一動也不動，像兩隻小貓小狗。雨在荷葉上響，像千萬隻雁落平沙，像數不清的仙女在枯葉叢中跳舞蹈，沒有開始，沒有終結。雨響著，響著，響著，響著。雨響在我們頭上，響在我們四周，響在我們心裡。我們的心被雨弄熱了，弄醒了，我們不再感到雨是身外物，它就是我們自己的心靈產物，它就是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呼喊，我們的衝動。
「說得好。但我還是有點遺憾。」
「真。」
她把潔白臂膀湊到我眼前，我藉著燭光，對她望了一眼，在她的上臂，我發現了一塊很大的白色橡膠皮膏，我連忙問：
她點點頭。
兩年以來，儘管我和黎薇友誼突飛猛進，越來越強，越來越深，儘管我們早該有一個具體結果，早該有一個決定性的形式，但我卻故意裝聾作啞，不去理它，這也正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彈琴。你看雜誌。」
她的神色是很堅決。為一股好奇心所激動，我只得照她所說的做了，我把她的膀子放在我膝上，兩隻手輕輕揭那橡皮膏，動作輕極了。一面輕輕揭，一面問她疼不疼。她搖頭。我知道她是說謊，她的臉色在做一種很大的掙扎，牙關咬得很緊。我忽然放下手道：
黑暗又是上帝。
「鬍子怎樣碰法？」
她繼續拉琴。我聽了，讚不絕口：「瞧，瞧，這完全是我的藥靈驗，來，來，來，再來點藥，這回不但要上藥，你臉上髮上嘴上都得上藥，藥越多越有辦法！」
接著，我向她解釋：我們必須轉移社會觀感，使外界一天天多瞭解我們。等我們的情形被大家諒解後，再行結合，也很容易了。總之，我們必須等待到那一天：在一般人眼裡，我們的結合顯得很自然很平安不牽強不悖理了，這樣，婚後的我們方能和婚前一樣幸福，不致招引人們的反感。假如社會不諒解我們，我們竟勉強結合了，不僅我們的事業受到妨害，精神也會感到無窮痛苦。
「誰知道是哪一位？反正不是我！」
「你是一個最聰敏的人，難道不知道愛情是藝術靈感的泉源？我說你手上有昂煙士披里純症，是說它們缺少靈感，唯一的藥就是愛情，所以，我給它們敷上它，這樣你還能責怪我嗎？……」
我怔怔的望著那三個字，許久說不出話來。終於嘆了口氣道：
我遵命把頭伸過去。
「不行。」
我搖搖頭，笑著道：
我連忙追上去，抓住她。
我嘗完了，笑著道：「啊，太好了太好了。」我又模仿牧師傳教的口吻說：「將來消受你的那位先生有福了。」
她把燭放在船舷上，回過頭來對我道：
那是一個夏季禮拜日，我們在湖面上划了一下午船，划得很盡興，很愉快，這一天氣候特別悶熱，我們划了一陣，就躲到柳樹蔭或橋下乘涼，喝汽水，削水果，吃西瓜。
從這一天以後，我們的友誼當真更深了一層。這以後，她連最後的一點隱瞞也不再隱瞞了，她向我坦露出心頭的每一滴思想。
「怎麼講？」
黎薇所加給的問題，己給生命塗上一層暗淡色彩。她要我考慮她的話，我考慮了，結果我卻毀滅了，毀滅了所有我原先的幻夢。我感到生命的殘酷。多少年來，這殘酷一直追隨我，壓迫我，折磨我，但我卻充耳不聞，視若無睹，盡可能用「麻痺」捆紮起來，緊緊捆紮著，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裡，這角落就是我的心，現在，黎薇所加給我的問題，卻把這捆紮得緊緊地東西拆開了。
「當然『不要緊』。不過真到『緊』時，那就不能『不要』了，對不對？」
我笑著道：
「舉起燭光來，看這是什麼。」
一個平凡人愛歡樂總勝於悲哀，愛白天總勝於黑夜，愛春天總勝於秋天。我和黎薇都是平凡人，尋求歡樂與春天，天然是我們的本能。當幸福不在我們身旁時，我們或許懶得尋找。但當幸福在我們身旁時，我們絕不會懶得怕留住它。現在，我們知道：我們確已踏入幸福之門，並且已登堂入室，直穿過她的玄奧，我們自然願意在裡面沉湎忘返，不再想到其他。事實上，我們也不願意想到其他。每一想到幸福以外的事情，我們總覺得是一種罪行，彷彿在天堂裡的人不應該想念地獄。
我既無法和妻子離婚，我和薇的結合就不可能。直到現在為止，我所有的南京朋友，薇的父母，連薇本人在內，都不知道我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假使我欺騙所有人，也欺騙薇，和她結合了，萬一他們和她都發現了我的欺騙，我該怎樣辦呢？更何況愛情場合上，我最反對的就是欺騙？我告訴薇，薇本人不介意，會堅持對我的一貫態度，她會為我犧牲一切，可是：下面三種暗礁我不能不考慮！第一，假如黎薇父母知道我是有妻之人，絕不會應允我的求婚。假如我要欺騙他們，不說明我已經有妻子，我今後又如何做人？第二：假如，我和薇勉強結合了，社會觀感如何？我是否還想在社會上做事？第三，我有什麼權利接受薇的犧牲？為什麼我不能為家庭、為社會、為傳統、為薇的前途來ｍ.ｈeｔｕｂooｋ•cｏｍ.com犧牲我自己？
「是的，我也該為你的前途想想。」
「是的，我生你的氣——生你很大的氣，你太可恨了！」
「當然是逢雙日來啦，『雙』不是一個吉利字嗎？」
我用我三十二歲的心來換黎薇二十三歲的心，「換」得一點不牽強，不做作，好像自有地球的第一天，我就注定要有這一「換」。啊，天！「換」得多舒服啊，在每一吻裡，我們的心交換著；在每一抱裡，我們的心交換著；在每一撫每一笑每一觸裡，我們的心在交換著。我佔有了她的心，她佔有了我的心。像野獸佔有洞窟，像雲彩佔有天空，像斑鳩佔有了鵲巢。
有一次，我們同玩燕子磯。那正是大雪後的冬季，到處都是銀色的光。我們雙雙站在磯頭上，眺望浩浩蕩蕩的長江，以及江兩岸的大雪。她牽了牽我的袖子，重重的嘆了口氣道：
她沉思了一會，輕輕道：
在燭光下，在剛才貼橡皮膏的地方，我發現一大片藍墨水的痕跡，起初我看不清它們是什麼。仔細看了幾眼，我才發現上面有幾個刺青的英文字。燭光在幌動，我看不清是什麼字。定定辨認了許久，我才看明白它們是Ｒ．Ｓ．Ｔ……我名字的縮寫，她用刀子在皮肉上刻了這三個字，又用藍墨水澆在上面，這才明晰的浮顯出來。
不知何時起，雨竟住了，風也輕了，湖上的潮濕空氣說不出的溫柔。湖面波浪平息後，水靜極了。我們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不時有一串串水滴從蓮葉上滴入水裡，敲起玲瓏的聲音，清晰而圓潤，使水面顯得分外幽寂。在幽寂中，我們體味到夜的美，黑暗的美。我們彷彿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水底。我們真不願說話，也真不願思想，動作，我們只願沉沒在靜寂裡，像魚沉在水裡，不斷往下沉，沉，沉，沉，……
「羅，從明天起，我打算間日來學一次琴，好不好？」
當我還在二十二歲時，父母即按照舊式傳統，逼我和一個半舊半新（她在初中畢業）的女子結婚，當時我不忍心拂老年人的意思，在一種憐憫的情緒下，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給這陌生的女孩子。當時我還有一個癡想：根據我的幻想，加上我的感情，總可以把這女孩改造成一個理想的人。我試驗了，結果卻失敗了。我發覺她對我毫無瞭解。她愛我：按照舊式傳統觀點來愛我，但絲毫不瞭解我。她是一個好人，然而她的善良對我毫無用處。我所有花在她身上的精力只證明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和她生了兩個男孩子，這以後我不再和她在一起了。我向父親說明：我只能讓她住在北平鄉間，這樣，我們或許還會勉強維持夫婦形式，否則，我連這種形式也要撕碎。父親接受了我的請求，只要求我每年春秋兩季回去看她二次，這一要求，不用說，我答應了。
「薇、薇，你為什麼生我的氣？」
「鬼！鬼！鬼！你完全拿我開心，我永遠不理你了！我也不再跟你學琴了！」
她噗哧笑了，右手勾住我脖領子，給了一個又甜又香的吻。
「那麼你得趕快想想！我接受你的一切意見。」
多少年來，我提出「三分女人，七分事業」的口號，把自己大部份生命都消磨在音樂與醫學上，也正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明白什麼？」
「因為你可以不用靈魂擁抱我的心。」
「好厲害的羅馬法！……好，不許用手碰，用鬍子碰總可以吧。」
「真的嗎？」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我很舒服。」
我知道她是指什麼，我沉默了一會，終於把她拉到我身邊，極誠懇的安慰她道：
我遵命照辦。
「奇怪，今晚我似乎有一點奇異的感情。」
我沉思了一下，突然笑著說：
我又告訴她：一個人衝動最強時是早晨，這時剛從夢中醒來，思想將醒未醒，眼睛似睜非睜，疲勞已整個恢復，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香甜，生理上自然有一種渴求，渴求發瀉自己飽滿精力。
改變學琴的時間，那是玄武湖歸來的第三天的事。
「點蠟燭吧。」
「為什麼？」
「你今天的手指特別僵硬，打顫，……你喝酒了嗎？」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奏著，憂鬱的琴聲充滿了陽臺，充滿了秋夜，彷彿是嗚咽的流水，嗚咽的秋風，聽著，聽著，我的心弦緊張起來，我的心說不出的淒酸。
「為什麼這樣做？為了告訴你：只要我的軀殼活一天，你的名字永遠活在我的血液裡。除非我的血乾了、肉毀了，今生你的名字與我的身子再不分開了。」
她的態度是那樣固執，好像連刀子擱在頭上，也不會叫她改變。我沒有辦法，只好咬牙繼續揭。
「因為此後你學琴的時間，會忙著學些別的事，不會忙著學琴了。我呢，也會忙著教你別的事情，不會專心教你琴了。」
她堅決的搖搖頭：
「我怕你的琴今後只有退步，沒有進步了。」
…………
我開始教授她。
我笑道：
「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只是不知道怎樣刻。聽人說，刺青用針，我想針太細，便用刀尖。刻完了，沒有上止痛粉，就把藍墨水澆上去，痛極了，流了很多血，我這才貼橡皮膏……」
吻完了，她笑著道：「飯後我有話和你說。」
「黎，你這不是冤我嗎？仔細想想，是你不對，還是我不對？你想，我必須常常改正你的指法和弓法，不碰你，行嗎？」
「你別管了，我要給你看點東西。」
第二天，我把這樣種種考慮告訴薇，詳細委婉的向她解釋一切暗礁，我明白向她表示：我們不能結合。我們只能有愛和_圖_書情，不能有愛情的結果。
她怔了怔，苦笑道：
「不，你得揭開，否則我會生你的氣的。即使我有點痛，這也是有代價的疼，過一會你就明白了。」
「一條在這下面。（她指了指千尺下面的江水。）只要我們手牽手，同時再向前走三步，就可以得到永恆的幸福了。另一條路在那一邊。（她指了指江盡頭處的遠方）。只要我們能遠遠遠遠的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裡就會有我們的幸福。你說是不是？」
我一口氣說了二十幾個「反正是我」，笑著問：
「你說哪一位？」
「你怎麼知道？」
「看吧，這是什麼？」
「所以我用我的臉代表我的靈魂。」
「一時說不清。……我怕會發生一點事。」
「薇，你別難過。我剛才所考慮的，只是目前的困難。這種困難，將來也許不會有。也許有一天我們終於結合亦未可知，這一天不過遠一點罷了。……」
說完了這番話，她用最莊重的態度道：
我愛音樂，薇也愛。我愛文學，薇也愛。我愛泛舟，薇也愛。我愛閒靜，薇也愛。我們的許多愛好都相同，彷彿前生安排好似地。在相同的愛好下，我們的幻想與趣味自然就極一致。舉例說，有一次我們商量如何度一個週末時，我們都不約而同的作下列設計——上午划船，中午野餐，下午看電影，黃昏聽音樂，翻書報，晚上跳舞。
真像如此，我和薇的愛情有什麼前途呢？唯一的辦法，是和家裡的妻子離婚。可是，在當時情形下，這一辦法是不易實行的。第一，女孩子家長不答應：她並沒有做一件錯事。當時在北平鄉間還存在一種很舊的思想：認為自己女兒和丈夫離婚是一件名譽掃地的事。第二，女孩本人不答應，勉強逼她這樣做，她只有自殺。第三，我的父母也不答應這樣做，他們始終認為她是一個極賢慧的媳婦，並且已有了兩個男孩子，可以傳宗接代。第四，我自己也有點不忍這樣做：因為這樣做就是殺死她。對於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殺死她啊？
「啊，羅，你的身體為什麼這麼堅強呢？你渾身簡直是鋼鐵鑄造的！」
「真。」
「我的靈魂就是我的臉。」
「真的嗎？」
「那為什麼呢？」
她不開口，只是笑。
「從今天起，我徹底明白了：在這個廣大世界上，只有你真正愛我，真正真正真正真正愛我！」
她楞了許久，終於用深沉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我笑道：
「跳得快證明你很愛我。」
「那麼你怎麼酬謝我呢？」
唉，我怎樣說我的幸福才好呢？它是那樣不可說，說不出，說不好！
我問：
我彈著巴赫的「聖母頌」。
「好，昂煙士披里純症治好了，你繼續拉琴吧。」
薇聽完了我的話，許久許久沒有能開口。終於，她默默站起來，跑到琴室裡，拿了一把提琴，開始彈奏，她始終只重複奏一個曲子：「卡伐底那」。這時她已學了兩年琴，技巧雖不怎樣深，但對於一些小曲子已能應付自如，並且能充分表現出強烈的感情。平常她在我面前奏琴，最愛奏一些輕鬆愉快的曲子，像「卡伐底那」這種陰鬱悲愁的曲子，她從未當我面奏過，今晚她還是第一次奏它。
我沉思了許久，搖搖頭。
「鬼！鬼！鬼！我不理你了。」
「啊，羅，昨天夜裡，我NERVOUS得很厲害，說不出的想你。」
「難道連碰根頭髮都不行嗎？」
她兩隻眼睛深情地望著我：
為了安慰薇，我雖然給了她希望，但要兌現，究竟不是易事。希望我們的家庭，朋友，社會環境來諒解我們，那是一個長期的等待。也是一個很困難的等待。在長期等待中，我們暫時只有不想將來的事，一天天且打發「現在」再說。因此，這以後我們再不提將來，只沉浸在現實快樂裡。當現實快樂停止後，我們偶然想起茫茫前途，常感到暗淡的幻滅。
我倆的友誼，這時雖已說達到最高峰。但隨著友誼的強烈亮光，那模糊的陰影同時也漸漸出現了，並且越來越明顯。這陰影就是現實。我們究竟是人，究竟離不開地球。是人，離不開地球，就必須得接受現實。有時，當我們閉上眼睛，游泳在夢幻裡時，我們也自以為擺脫了現實，擊退了現實。但只要一睜眼，它就又抓住我們，抱住我們。一個人想推倒現實，正像推不倒翁，你才一撒手，它就又起來了。
「鬼！鬼！鬼！」她輕輕地打了我一下，掙脫我的懷抱，一面笑，一面用莊重的口吻道：「羅，現在我要和你先講明白，玩是玩，課是課，以後在學琴時間，不許碰我一下。」
突然，聖徒似地，她跪在我旁邊，匍匐在我膝上，低低啜泣著。
她故意裝作生氣，跑到客廳裡，扭轉頭，不再理我。
「對。」
她睜大眼睛，深沉的望了我許久，用極堅定的聲音道：
「我和她的愛是靈的，精神的，沒有形式的，不需要任何酬報，結果，和前途，它本身就是酬報，結果，和前途。」
……
講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
「這不痛嗎？」
「為什麼？」
她突然賭氣放下筷子，跑上樓。
她搖搖頭：
多少年來，我盡可能尊敬女人，愛護女人，用美學而不用生物學來看女人，用母親的情緒而不用父親的情緒來看女人，這一切又一切，都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才教了一半。我就連連搖頭說：「不對，不對，不對……」
我聽見她的聲音：
「我要看看你的臉。我很久沒有看到你的臉了。」
我望著發了傻。
我和黎薇之間的現實m•ｈeｔｕbooｋ.ｃｏm•coｍ，就是我們的環境，以及我們友誼的可能結果。這環境與結果，我過去也偶然模糊想過，但並不認為很重要，並且也認為時期還早，所以常常偷懶，故意對自己裝聾作啞，不去理它。可是，這「不去理」的同義字只是「暫時」，不是「永久」。這「暫時」的同義字只是「一年半載」，而不是「三年五載」。
「我的臉是我最美的部分。」
「什麼事？」
她聽了，不僅大笑，伏到我肩膀上。
「你騙我。你一定很痛。我不揭了。不管有什麼好東西，我也不看了。」
「奇怪，現在見了你，倒沒有什麼了。」
「你滿意了嗎？」
一天天的，我們友誼越來越深，一天天的，我們的友誼越來越融洽。不到一年，我們的友誼就進展到忘形忘我的階段。講感情，一對最理想的百年夫婦也不過如此。不過，儘管我們的感情已異常熱烈，儘管我們的吻與抱無計無數，我卻始終沒有侵犯過她的貞潔。在這方面，我一直保持最道學的成見。我認為：在未和一個女子結婚以前，絕不該佔有她，特別是我所最愛的。即使她自己心願，我也得再三考慮。女子常常感情用事，當她們真心愛上一個人時，恨不得連皮帶骨一起交給他。可是，一旦失去清白時，事後又常常悔恨。為了不叫她們悔恨。我寧願痛苦我自己、克制自己。
「對。」
我繼續彈琴，依舊是「聖母頌」。
「再說一遍：反正不是我！」
我不免半埋怨半關懷的道：
「為什麼？」
「是的，沒有光我也應該看到你的臉。」
「什麼重要事？」
第三天，她當真帶著琴來了。
不過，我們所謂幸福，與其說是唯物的，倒不如說是唯心的；與其說是科學的，倒不如說是玄學的。我們像未吃禁果以前的亞當夏娃，孩子式的倘佯在伊甸園中。這園裡的最大歡樂，就是朝夕相處。能常在一起，合多於離，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哪兩條？」
考慮完了，我很痛苦。
「在你這種年齡，這是生理上的必然現象，沒有什麼。你只要稍為克制一下，就行。今天回去時，我給你一點藥片，萬一再有這一類現象時，它可以叫你平靜。」
「因為你的心現在跳得很快。」
她接過畫報，呆呆站著，並不坐下。
「靈魂是一個人最美的部分。」
當雨聲最狂烈時，當湖面最騷囂時，我的冰涼的臉貼在薇的冰涼的臉，我溫柔的問：
「因為你有比靈魂更好的。」
她故意惱怒道：「你講吧。反正你有理！」
「是。」
「你真比日本二十一條還厲害。算我是野心家袁世凱，接收你的二十一條，如何？」
「當然有，只要我們能等待。」
「我明白了。」
「怕嗎？」
她學提琴，本來是每週兩次，現在改為隔日一次。這時她已從××女大畢業，她的全部時間是自由的。她所顧慮的只是我的事業。我每天至少得費四小時在檢驗室，三小時教琴，兩小時練琴，另外還有應酬，剩下來的時間就有限了。不過，儘管我繁忙，只要有黎薇在我身旁，我依然感到無限輕鬆。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座花園，有了她，任何重擔子都不能叫我喘氣。她的一花一草都叫我爽心悅目，我再也感不到工作的陰影。
我笑著道：
她不開口，卻伸開右臂，對我道：
她不回答，抬起腰，伸直身子，用她的心緊緊貼住我的心。
我希望這內在的殘酷盡可能被捆綁得緊緊的，盡可能埋在我的深心裡，盡可能不揭露出來，可是，黎薇現在的問題卻打碎了一切的「可能」，終於叫這「殘酷」露面了。
「為什麼？」
我是醫生，她很相信我的話，當真把手伸給我。
我喃喃：
她聽完了，笑了。她說：
「真。」
「羅，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算短了，長這樣下去，總不是事，你得告訴我，我們究竟該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事？」
我一動不動，讓她緊貼著。貼了很久，我才輕輕道：
她搖搖頭。
夜，我熄了所有的燈，屋子裡漆黑一片，黑得像死的化身。我愛這一片黑。這黑給我以無限沉醉。我深深把自己埋在一隻沙發裡，好像是埋在一大片流沙裡。我讓自己的情緒下沉，沉，沉，沉入一座無底深谷，墮入萬劫不復的死亡，生命對我已是一個空白，只有死才能在我眼裡閃出光輝。我愛黑暗，因為它是死的一種形體，這種形體對我有無限誘惑，無限挑逗，無限刺|激。我真想站起來，衝出去，衝到黑夜裡，衝到死亡裡。我願找尋任何一個給我毀滅的機會。
我突然抱著她，猛然吻了她一下，笑著道：
她常常很天真的告訴我：
…………
我彈著彈著，不知何時起，她已站在我後邊。
她搖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哪。」
「明白了沒有，就像這一類重要事？」
我楞了好一會，沉重的道：
「因為我現在用我的靈魂來擁抱你的心。」
「把袖子捲上去。」
那是一個禮拜日上午，例外地，我們沒有去划船，卻留在家裡。薇說，她要親手下廚房做幾樣菜請我吃，叫我品嚐她的手藝。我於是吩咐廚子，叫他在薇一邊幫薇洗菜洗碗碟，不必炒菜。薇當真披上我的白色大夫外套代替圍裙，在廚房裡跑這跑那。我在一旁「隨侍」，不斷聽她的「將令」，搬這搬那，忙得團團轉。我笑著對她說道：「你這不是做廚子，倒像帶領千萬大軍打仗，我有六雙手，也要給你累折了。」她笑著道：「一個好廚子正像好醫生，必須有好助手才行。你給全南京城最著名的美人做助手，該引為終生榮幸哪！」我笑道：「得，得，我不希罕這榮幸，比這更強一百倍的榮幸，你早
ｗwｗ.hｅｔｕｂoｏｋ•coｍ•ｃｏｍ給我了！」她輕輕笑罵道：「鬼！別混說。小心炒壞了菜，我不負責任。」我笑著道：「好，菜還沒做，就推卸失敗責任，今天菜非糟不可！」我們一面笑，一面談，菜終於做好了。一共四樣菜：一個鮮筍黃燜雞，一個火腿冬瓜湯，一個番茄炒雞蛋，（她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樣菜。）一個開陽燒白菜。
我鄭重地道：「我想起來了，你的手指大約起了昂煙士披里純症，我給你敷點藥，好不好……來，把手伸出來。」
我要她注意早晨。
她放下琴，望著天空，沉思了許久，輕輕喃喃自語道：
她打了我一下，笑著道：「橫說豎說，反正你有理！……好，這以後有靈感也罷，沒靈感也罷，不許在再我手指上敷什麼藥了。」
「為什麼？」
我拿著她的手，在她白白的手指上輪流重重吻了一次，然後交給她道：
她用小小紅唇貼住我的耳朵，用最輕最輕的聲音道：
她從帆布旅行袋裡取出一支白色燭，點亮了，大放光明。我看見了綠色的蓮葉，紅色的、白色的蓮花，以及青色的水。
她始終很平靜，連哼也不哼一聲。
愛情真是一種魔術杖，經它一點染，石頭會變成黃金，衰老會變成青春，醜陋會變成美麗。玄武湖過去我也常去玩，但哪有現在這樣舒服？電影院過去何曾去得少，但哪有現在這樣甜蜜？跳舞場過去幾乎是我第二故鄉，但是從前一百次狂舞的歡樂總合，抵不上現在我和薇的一次舞的百分之一。這並不是薇的神通，而是魔杖的魔法。
這「殘酷」是：我早已有了一個妻子。
「怎麼，你的膀子破了麼？」
在黑暗中，我當真看到了她的臉：明亮的臉。
她聽了，大笑，不再拉琴，倒在我懷裡。
「真不許用手碰嗎？」
火滅了。
「要脫離黑暗現實，達到永遠的幸福，我們只有兩條路。」
「你自己想想。」
我笑著連忙賠罪道：
「是」
「為了欣賞在雨裡的我。以及我們在雨裡的情，是不是？」
「我能叫你舒服嗎？」
她靠著樓欄杆，望著庭院裡一簇金黃色的菊花，並不回頭。
不久，我劃著第二根火柴。
「什麼東西？」
我告訴她醫藥衛生方面的常識。
我的預測並沒有錯，一個驕傲冷酷的少女不愛人則已，一旦真愛了，這愛一定是出奇的猛烈，出奇的叫人抖顫。經過一個長時間的壓制，黎薇終於對我傾射出全部的情感。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強，出奇的熱。在她的情感的波流中，找尋到比海灘還深廣的溫柔，比海水還叫我驚訝的幸福。
我輕輕地笑道：
「不。」
「什麼奇異感情？」我問。
「因為你的心很熱。」
「沒有光你也應該看到我的臉。」
這是一個初秋夜晚，我們同坐在陽臺上，頭上滿天繁星。疏疏落落的燈光從客廳裡閃射出來，照見我們的身影，以及庭院裡的樹枝樹葉。夜很和平，溫柔，給人以貓的感覺。
「啊，算我錯了，算我錯了，我剛才那句話說錯了。我應該說：『反正是我！』對不對？是的，反正是我，反正是我，……」
她想了不久，突然有所悟，她輕輕道：
聽完了，我低下頭，一滴大眼淚出現在眼角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夠不夠資格做主婦？」她笑著問。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飯後，她用很莊重的神色告訴我一件事：在最近一個月裡，向她正式求婚的有三個。她的父親徵求她的意見，她都拒絕了。（她又補充說：過去兩年，向她求婚的至少有兩打人，她都拒絕了。）他們問她，既然嫌這不好，嫌那不好，她理想中的人，究竟是誰？她說：讓她考慮一下，再答覆。
「這是酬謝嗎？」
接著，我告訴她，讓我好好考慮一天，第二天晚上給她答覆，我必須把許多事情想想，才能決定一切。
她把膀子抬到我眼前。
「什麼呢？」
過了一會，她又道：「給我把橡皮膏揭掉。」
「一個生命有什麼意義呢？生命有什麼意義呢？生命有什麼意義呢？……」
「我並不是絕對不許你碰我。只許你在教琴範圍以內碰，不許在範圍以外碰。」
這一天傍晚，我用車子送她回去。我們兜下許多圈子，始終不說一句話，沒有一點表示。半小時後，車子終於開到她的門口，她下了車，已經快進門了，忽然又跑回來，把頭伸進車裡，熱烈的道：
「羅，你知道我今晚為什麼喜歡在湖上玩？剛才下那麼大雨，也不想走？」
我忙跑過去，連疊向她陪不是，終於笑著道：
停了停。
她不開口，把臉緊緊貼在我心口，貼得很緊很緊，很緊很緊。
我不開口，緊緊把她擁在懷裡，給了她一個深沉地長吻。
她回轉頭來，笑著問我。
「為什麼？」
「我們也有可能結合的一天麼！」
我永遠忘不了玄武湖那個風雨之夜。
「你忘記你以前告訴我的話了。你不是說：一個女子對男子發生需求，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純生理的：由於無理的衝動。一種是純精神的：由於對男友強烈的愛。前一種是盲目的，難克制，後一種含有理智成分，易對付。我的情形是後一種，當然不要緊。」
「現在呢？」
「為什麼？」
「逢單日來，還是逢雙日來？」
「羅，把頭伸過來。」
「多花一點時間，不是可以學得更好一點嗎？」她仍然不回頭，望著那簇金色的菊花。
她穿的是白番布西式褂子，袖子本來很短，我一捲，就捲上了肩。
「你對提琴為什麼這樣熱心呢？」
我不開口，胸膛向前挺了挺，也緊緊貼住她，用我的心來回答她的心。
我抓住她的膀子：
我不回答。
「薇，不要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