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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裡的女人

作者: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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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想:「我還是悄悄走進去,看她在做什麼吧!」
奇怪,我這時雖然衝動到極點,但頭腦卻特別冷靜,說不出的冷,冷,冷,……
我依然繼續拉提琴,它幾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安慰。但我從不參加集會,也不開個人音樂會,更沒有教授過學生。我甚至厭惡有人聽我奏琴。我對於樂曲的興趣,也發生了大變化,我不再愛貝多芬和寨拉色特的大曲子。我絕少奏它們,討我喜歡的只是一些最小最小的曲子,特別是一些無名作者的民歌。像「甜蜜家庭」、「搖籃曲」一類孩子式的歌謠所給予我的沉醉,遠超過巴格尼尼和孟特爾遜的「音樂會曲」。一天天的,在這些小曲子裡,我發現到燦爛輝煌的寶藏。曲子越簡單,我越覺得它深刻動人。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我不顧一切。離開這個學校。藉著雪光,我連夜趕進縣城,不久到了康定,搭車到成都又轉回洛陽。
他搖搖頭,說沒有這個人。
說到這裡,我還得解釋一下。
「哦,你就是聖提!你過去不是我的朋友嗎?」
她又望了我許久,搖搖頭,輕輕嘆息道:
我再重複一遍:「好好保重你自己!」
接到這封信,我痛苦了許久。
「薇,薇,你忘了我嗎?我是聖提,聖提,你的聖提!你怎麼能忘記我?你怎麼能忘記你的聖提?你怎麼能忘記你的聖提?……」
我只能答覆你兩個字:「想你!」
感到她的撫摸,我的勇氣又漸漸抬起來。我想,我既然來了,還是把一切告訴她吧。我於是跪在她面前,源源本本,詳詳細細,把我這一次的來意告訴她。最後,我堅決的向她表示:我願意永遠和她在一起,不再分開。
那是一個落雪的下午,我到了縣城,我打聽那個小學,原來是在鄉間一個山裡。這是法國天主教辦的小學,學生大都是教徒。薇的父母本信天主教,與這個教會的神父極熟,過去在南京時是朋友,薇這才藉著這點關係來到這裡。
以上的思想,不斷盤旋在我的腦際,像一隻隻兀鷹。
搖著搖著,她臉上浮出一種極空虛的苦笑。在她的動作裡,充滿了老年人的寂寞,空虛,與僵硬。
薇的離婚,使我感到說不出的興奮,一種強烈的希望的火燃遍我全身,我差一點沒喊出來:「啊,現在我終於得到你了!」
信如下:
接著,她又把小狗介紹給我,要我注意牠的耳朵形狀……
「薇為什麼變成這樣呢?薇為什麼對我這樣呢?」
只有她的清秀的臉輪廓,叫我依稀辨出她是薇。此外再沒有她舊日的標記了。
我在一個公園裡徘徊了一天,不知怎樣才好。
望著她這樣,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最激|情的聲音道:
當天下鄉是不可能了,我在縣城裡憩了一夜。第二天九點多鐘動身,路很遠,直走到下午才到。
(我相信我的臉孔也改變的很厲害,叫她無法認識了。)
「我必須去找薇!」
我於是想到我和薇的出走。我們會逃,逃,逃,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們將隱居在那裡,消磨我們今後的幾十年。
我把呢帽揭下來,把大衣領子放下來,露出整個的臉,用比較沉重的聲音道:
「你認識我麼?」
薇:
她睜大眼睛,傻傻望了我許久,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的顏色。她終於極平靜的輕輕道:
「好孩子。……不要哭。……眼淚是不好隨便流的。……眼淚會流乾的。……」
經過門房時,我向他探詢了一點黎薇的情形。他說她在這裡面只是閒住,並沒有教書。事實上她也不能教書。她的身體很衰弱,腦子常常也不清楚。她有時偶然也教孩子認幾個字,但那得看她的興致。她似乎不願意教孩子什麼,她倒喜歡給孩子洗洗臉,補補衣服,照料他們的病。

聽了門房的話,我除了渾身發抖,心裡想逃走外,再沒有第三個感覺。
聽了她的話,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全身像掉在冰裡,冷極了!冷得叫我幾乎成為一個冰人。猛一抬頭,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我突然看見自己的臉孔與身形。我算第一次正式注意到:我的頭髮確已花白了大半。我的兩鬢與鬍鬚也發銀灰色。我的臉上充滿了皺紋,我的脊背也有點弓曲。望著望著,我吃了一驚:
她的言語與動作叫我發了癡,我說不出話。我只能跪在地上,讓眼淚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我的聲音多少給了她一點影響,她怔怔望了我許久,死沉沉的眼睛裡透了點活氣,她輕輕喃喃道:
「您自己直接進去吧,她現在正在靠東的那個教室呢。」
為了這一婚姻,黎薇父母也很後悔。並且對我發了許多牢騷。我對他們能說什麼呢,除了暗暗在心中流淚!
這封信發出後,一個月以後,我接到那位朋友的信。
聽了他們的話,我說不出的感到淒然。但是,也增加了我無窮勇氣與信心。我想:「只有我能給她幸福,只有我能拯救她出來。只有我能叫她再生。」
還記得嗎?在那些美麗的月夜,我常為你朗誦但丁的「新生」詩篇?我常常告訴你:只有但丁對琵亞特里采的友誼,才是人世間最純真的友誼。這友誼滲透了但丁的一生,也滲透了他全部思想與事業,我雖然不是詩人,但我對你的友誼也正是這一種。太陽可以死,月亮可以毀滅,但我對你的友誼絕不會死,更不會毀滅。為了我們的友誼,為了我們過去的一段感情,我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好保重你自己!」www.hetubook.com.com
沒有幾天,我接到黎薇與方的喜柬,訂於一星期內結婚。地點在上海。
「阿咪,回來!」
…………
因為我有了真正的希望。
我點點頭。
這以後兩年,他們在杭州,我在南京。一直沒有再見面。也許她曾經來過南京,但始終卻沒有遇見過她,也沒有和她通過一封信,一個字,偶然從朋友處得到一點消息,只知道她的狀況很不幸福而已。
不久,我離開重慶,到了成都,很容易的,我找到薇的父母,大出於我的意料:薇並不在。她不僅不在家,也不在成都。他們會見我,驚喜之餘,又說不出的難過。我們談到薇的種種。這兩個老人都唏噓流淚,我安慰了他們一陣,終於問起薇的住址。他們起先不肯告訴我,說薇吩咐過他們,不許告訴任何人,經不住我苦苦請求。他們被我的真誠所感動。終於告訴我:薇在西康一個小縣裡教小學。她擇定那裡為永遠故鄉,隱姓埋名,不打算再出來了,所以才與一切人斷絕通訊。
底下的話我再說不出來,我的喉管梗塞了,我的眼淚簌簌流下來。
三天後,我離開洛陽,搭隴海車到西安,又轉乘公路車到重慶。從朋友的信上,我知道方在重慶工作。

偶然想起薇,我只感到一種又酸痛又甜蜜的刺|激,像一杯恰好的酒,不太濃,也不太淡,剛好叫我微醺。我常常陶醉在這種微醺裡,藉它來裝飾我的生活,點綴我的思想,調劑我的寂寞。
是的,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除了關於你的回憶,我生命裡再沒有什麼寶貴的存在。這三年來,我並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回憶。你所留下的那些髮絲,那些薔薇花瓣,那些繡製的手帕,那些短箋,成為我唯一的安慰。我的一件白色綢襯衫上靠胸口處,曾被你的紅唇吻過,(還記得嗎,有一天晚上,你說要吻我的胸膛?)一直留著一朵鮮紅的唇膏痕跡,這襯衫我掛在壁上,從此沒有穿過,每天在床上醒來,一睜開眼,第一眼我就凝視上面的紅色殘跡,……
一個問題有時閃過我的腦際:
「薇,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我告訴他:找黎薇。
我不動,一直怔怔望她,看她對我什麼表示。
當我到達那座小學時,雪還沒有住。這是一個星期日,學校裡靜極了,好像是一池死水。雪的飛舞更叫校園內添了無限淒寂,這時我渾身上下都是雪,幾乎變成了一個銀人。
◎第四條魚——真正的幸福是剎那的,短暫的,不是永久的。
不管是有意無意,悲劇反正命定了!
這一天晚上,我在海邊坐了一夜。
「薇,你能饒恕我從前的一切麼?」
「遲了!……遲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不知何時起,那隻大黃貓跑到院子裡,她走過去,把它捉回來。她把它抱在懷裡,輕輕搖著道:
薇的生日是八月十五日。正是舊曆八月節。每到這一日,我就預備了許多別緻的菜,都是薇愛吃的菜。像鮮筍黃燜雞,鯽魚湯,紅燒甲魚,宣威火腿炒雞蛋……。我為她備了一雙筷子一個碗,好像她就在我身邊似的。這樣,飯還沒有吃完,我又不禁流了淚。晚上,在明亮月光中,我奏了一夜的琴……
她用死沉沉的眼睛望了我許久,終於又搖搖頭,用極慢極慢的聲音道:
她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怔了許久,似乎在回憶什麼,思索什麼,捕捉什麼。終於她輕輕說了四個字:
聽了朋友的話,我又高興,又悲哀。高興的是:薇終於和她離開了,這樣,我和她之間再沒有障礙,悲哀的是:薇和方的結局是這樣的慘,這對薇未免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在這打擊下,薇會怎樣痛苦呢?她的兩個孩子都死了,這又叫她怎樣淒傷?這樣想著,我想見薇的慾望,更加強烈了。我恨不得變成一隻鳥,馬上飛到她的面前。
在這兩三年中,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所不同的是,我過去的種種理智色彩,現在是沖淡得多了。薇結婚以後,有一個時期,我過著極放蕩的生活。以我當時的條件,找女孩子原很容易。我盡可能沉醉在色情裡。不再作任何考慮。在這兩年內,和我發生肉體關係的女子,至少一打以上。我並不勉強她們。事先我會取得她們的同意。
天落雪,雪像白蝴蝶似的飛舞著,千千萬萬的撲下來,撲到樹上,撲到田野裡,撲到山谷裡,撲到我身上。這一片片雪給我以迷亂的感覺。我彷彿不是走在風雪裡,而是走在白色的夢裡。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忘記了風,忘記了雪,也和*圖*書忘記了我自己。我只有一個觀念沒有忘記,這觀念是:「我馬上就要與薇相遇了。」仗著這一熱火火的觀念。我才抵抗了四周的寒冷。西康地勢高亢,冬季特別寒冷,這時至少有零下十度。
「你是說李丹小姐嗎?是不是從成都來的那一位?」
我當真輕輕走著,神色一點不慌張。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在最緊張時,往往最安靜,最不緊張。
是六七年來,我唯一的一點痛苦,便是對黎薇的歉疚。我覺得我曾經做了一件最對不住她的事。我相信她現在正一直被痛苦所摧殘,所折磨,這是我所加給她的懲罰,但我並沒有權力加慮給她這種懲罰。我懲罰她,實在是我的最大罪過。
你一定問我:「這三年來,你在做什麼?」
黎薇!
「好好走啊!……小心路不好走!……」
我終於走到一條長迴廊上了,我站在廊盡頭處,向靠東的那個教室望去!——我全身的血湧到臉上。
我用最深沉的眼睛,對她注視了最後一眼,彷彿是注視一個死屍,一片冰塊,一段枯木。
這樣,我的一部分生命便消磨在華山。
接著她輕輕嘆息道:
「唉,老了。……老了。……老了。……」
朋友又告訴我黎薇的生活情形:
我這些如火如荼的言語,似乎給了她一點影響,有好幾次,她的慘白臉上閃出紅光。
你的一個永遠朋友
抗戰那一年秋天,我在湖南長沙,有一天得到一個朋友從××縣城的來信。這位朋友在縣城山上的一個教會醫院工作。他告訴我。黎薇有了孕,住在院裡待產。這時某某縣城已淪陷,方獨自在武漢逍遙,一直就沒有把她帶走。
我絕沒有想到,在離開你三年後的今天,還能寫這樣一封信給你。我也絕沒有想到,三年後的今天,你會帶病獨自留在一個那樣偏僻孤獨的山上,沒有一個真朋友,沒有一個真親人。
她的整個形態,使我聯想起一個死亡的星球:沒有光,沒有熱,沒有運動,沒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虛的一片,如果宇宙間真有世紀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徵,可怕極了!
再說到黎薇突然對我改變態度,那純粹是一種誤會。我介紹方給她,本為了她的幸福,她卻誤認為我是故意拋棄她,推開她。由於這一誤會。她才由愛轉恨,突然報復我。她憤而和方結婚,就是對我的一種報復。可是,天知道這一報復需要多大代價啊!
我並且決定:這一次我不但勇敢,並且勇敢得極可怕。為了我們的幸福,我會犧牲一切:我的名譽,地位,人格,以及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一個東西——幸福!這種幸福,年輕時我絲毫不加珍惜,隨著年齡增大,現在卻一天天珍惜了。
我聽他這樣說,頭也不回的直向裡面走去。我這時的感情興奮到極點,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和薇快有十年不見了。這十年來,她究竟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千辛萬苦,花了三四月的工夫,跋涉萬里路來找她,她作何感想呢?假使我事先不通知她,逕直進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會驚訝到什麼程度呢?」
告辭了方,我在別的友人處探聽薇的離婚情形。他們告訴我,這次離婚,主動者是方。方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當年他追求薇,全然是一種虛榮,因為她是當時南京的著名美人,及至她年紀稍大,加之又有點神經失常,他便厭倦於她,終於拋棄於她,與一個比她年輕十幾歲的女子結婚了。薇所生的兩個孩子,早已死了,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聯繫。
她雖然就要生產,但一點也不願休息。醫生的勸告。她置若罔聞,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戶外。她成天滿山亂轉,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彷彿貓團團追逐自己影子似的,神情異常悽苦。
關於薇,我能說什麼呢?…………
「事情本來如此。」
我用手巾拭乾眼淚,穿過天井,終於走到黎薇身邊了。
當我看到××來信,得知你的近況以後,我能告訴你我的感覺嗎?——我在公園的一個松林裡徘徊了一天,回來時,你為我親手縫繡的那條藍地紅薔薇花的手帕,整個被眼淚浸透了,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似的。
◎第二條魚——為別人犧牲太大了,別人不僅不會得到幸福,反而得到痛苦。
從我外形看起來,我絕不像一個四十幾歲的人,我至少己有五十多歲。
你們說我看見了什麼?
朋友在信末要求我道:
在洛陽不久,我就變賣了一切,來到華山,準備把我殘餘的生命交給大自然。「我」本來自大自然,現在再交還它,也實在是千該萬該。也只有在她身邊,我才能得到一點慰藉。
薇送給我的一塊手帕,每晚睡覺,我總把它搭在眼睛上。從手帕上,我似乎還可以呼吸到薇的頭髮的芬芳。
◎第三條魚——在生命中,「偶然」雖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識」,(也可以解釋做自尊心)。這「自我意識」或「自尊心」是悲劇的主要因素。
他又告訴我,她到這裡快和圖書三年了,沒有給外面通過一封信,外面也不曾來什麼信。一年裡偶然從她父母那裡來五六封信,她既不覆,也並不拆開,卻隨便丟到床下,床下現在至少積了十幾封信了。
對於過去,我不敢再想,我只能沉浸在現實裡。不過,每當我從現實的官能快樂裡甦醒時,「過去」就不免站在面前,像一個老朋友。
我的解答不外兩種,一種是:她有意裝作如此,對我報復。一種是:她並不是有意裝作,她確實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如此。這十年的痛苦抵得上一百年,早把她整個壓扁了。
最後,我要倣傚「北極風情畫」上那怪客的最後的話,對你說出最後的話——也是我在人生大海裡所捕得的僅有四尾小魚(我在這大海裡捕了四十多年魚,只捕得這四條):
我看見黎薇!
…………
事隔多年,回想起從前的事,我這才明白當時的錯誤。無論從哪一方面說,她當時都算愛我到極點。我和她的結合,實在是千該萬該。我當時的許多顧慮,以及我所認為的困難,其實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嚴重。第一,黎薇父母如果知道我家裡已有妻室,自然會反對我和黎薇結合,但如果知道黎薇有非我不嫁的堅決意志,他們最後必會成全我的,假如他們真愛自己女兒的話。否則,我們也不妨先行隱瞞他們一時,等到木已成舟,形成既成事實,再向他們宣佈真相。再不然,我和薇遠走高飛,逃到一個極遠的地方,為了真正的幸福,我們什麼事情不能做呢?第二,說到社會的觀感,那是有彈性的。當我愈退讓時,社會勢力越顯得壯大,但當我進攻時,它就縮小了。社會和輿論力量是一種迷茫的存在。為它的茫然霧幕所恫嚇,人們常常因此放棄了許多東西,甚至許多寶貴的東西,其實它的內容很空虛,像一隻氣球,你只要勇敢的戳幾個洞,它就洩了氣。特別像我和薇的事情。雖然多少有悖傳統常規,但並不算大逆不道,即使社會與朋友起初不諒,終於也會輕輕把我們放過去。第四,說到自我犧牲,現在想來,這更是可笑了。犧牲自己的結果,別人所得到的應該是幸福,假如所得到的是痛苦,就證明我的犧牲是一種錯誤。薇現在既然一直在痛苦中打滾,就證明我的英雄式的犧牲是最大的錯誤。
我又想:「現在我終算明白過來了。我現在瞭然什麼是幸福了。時間並不算太遲,我和薇並不算太老,我們還可以重新取回幸福,恢復青春!我們還可以燃燒起感情,創造新的樂園!」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身子冷了半截,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我的血液幾乎停止流淌。
這樣想著,我終於抓住她的手,深沉的道:
在華山住了些時,我偶然讀「華北新聞」,看到「北極風情畫」,我覺得還有點意思。一直看完了,看到那位怪客最後一段話——他多年在人生大海翻滾後的唯一結晶,更引起我無限感慨。我認為你——無名氏先生,倒也是一個怪有趣的人,一個專門在人海裡捕捉波浪的人。所以很願意把我心頭的一點秘密託付給你。這點秘密,隨你怎樣措置都行。在向你發洩這點秘密後,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沒有忘記現在是抗戰,我也該做點事情。)去辦一件重要事情。今後我是再不會回來了。我們也不會相見了。從我這點秘密裡,我希望你能多少得到一點「東西」,這點「東西」或許對你的寫作有點幫助。
我的痛苦與快樂,全決定於你對我這一請求的態度。
薇的姿影常常浮現在我眼前。每當我獨自去玄武湖划船時,一看見水上的蓮,蓮葉的倒影,我就不禁想起薇,以及暴風雨時我們在蓮葉中躲雨的那一幕。薇最愛戴薔薇花,春天我常常買一大束一大束的薔薇花,插在許多瓶裡,每個房間一瓶。沒有事,我獨自走過一個房間,一瓶瓶的觀賞著,且不斷用手撫摸,用嘴輕吻,一面吻,一面輕輕喚著薇的名字,喚著喚著,眼淚流滿了我的臉頰。我於是拿出琴,奏修佩爾脫的小夜曲以及孟特爾遜「音樂會曲」的第二樂章,這是薇最喜歡的兩支曲子。往日,每奏完這兩支曲子時,她一定遞兩塊巧克力在我嘴裡,接著是兩片美國柑子或脆梨,接著就是個甜吻,享受完了。我再開始奏。然而,現在儘管我奏一百遍,一千遍,身邊依然沒有第二個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孤獨的描畫在薔薇花上。
方留我吃飯,我謝絕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理由,我只覺得厭惡,厭惡與他們在一起。
這樣,在我與薇相別的第十年,我開始去找她,渴望和她會面。


我不能再寫下去了。我的沉默會告訴你更多東西。你一定會珍貴這些東西!
接著,她溫柔的道:
兩個星期後,我終於搭車到了西康,公路車只通康定,到了康定,我必須徒步走一星期,才能到達薇的那個小縣份。那是一個極偏僻的地方,一切交通工具都沒有,天氣好的時候,還有一種架子車,這時正是嚴冬,大雪鋪滿了道路,連架子車也沒有了。但我www.hetubook.com.com並不管這些,我仍然徒步前進,足足走了八天,才到達目的地。
我望著望著,不禁發癡發呆,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
我輕輕問:
她慢慢抬起頭,迷茫的望了我一下。輕輕搖搖頭,極遲慢的道:「不。」
「我們何必談這些怪話呢?……來看看我的阿咪吧,她不是一隻可愛的貓嗎?……瞧,牠的綠眼睛在望我們了。……」她用手輕輕拍著貓身子,低低道:「阿咪,乖,聽話!……聽話有魚吃……」
我渾身直發軟,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能爬起來。
薇給我繡製的枕頭,早已破了,我一直不換它,甚至很少洗它,怕把上面的繡花洗破了。
「我饒恕你。」
◎第一條魚——當幸福在你身邊時,你並不知道它,也不珍惜它。當你知道它,珍惜它,尋找它時,她已經沒有了!也再找不到了。
這一決定一產生。我的思想裡便閃射出一片光明,我想:
她聽了我的話,並不站起來,只輕輕咳著,低低的溫柔的道:
「我是受騙了,我是受騙了!我是受騙了!……」
「我竟老得這樣厲害了?——」
「黎小姐太淒寂太孤獨了,她需要安慰,她太需要安慰。你們過去是朋友,並且是師生,她平素最尊敬你,也最願意接受你的意見,希望你能給她一封信,勸勸她…………」
離開薇十年以來,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歡樂。
這以後,我再得不到黎薇的任何消息,因為我的行蹤不再固定。我在一個地方很少住半年以上。我的原有一點積蓄,再加上我的檢驗技術,足夠我維持生活而有餘。我利用經濟上的方便,周遊各地,到處差不多都有我從前的朋友,使我分外感到方便,我在香港住一些時,便跑到昆明,接著又到桂林,此後在重慶成都也住了許久,最後又到洛陽。這樣,六七年消磨過去了,在這六七年中,我沒有再回故鄉北平一次。
總之,這一悲劇的產生,全然由於我的懦怯。假如我當時勇敢點,少理智點,結局絕不會像今日這樣慘。溯本窮源,一切一切,都得由我負責。大錯鑄成全然是我一個人的罪惡。
終於,我花了一整夜時間,寫了一封信給她。信並不長,但塗抹得很厲害,寫了又改,改了又改,這樣,雖然忙了一夜,結果卻只是一封短信。這封信我另用信封套好了,附在給朋友的信裡托他代轉。
這一天離開黃河岸時,我奏了一夜的琴,特別是孟特爾遜的音樂會曲,我重複奏了好幾遍。
事情已如此,還有什麼話說?
抗戰以後,我到湖南工作,方在武漢,粵漢路交通雖很方便,但我們卻從沒有來往過。
但是,聽完了所有的話,她不斷搖頭,輕輕咳著,用低沉瘖啞的聲音,只簡單的重複下面幾句話:
聽了她的話,我終於站起來,我發生了一個最強烈的慾望:逃!是的,逃,我必須逃,我必須逃,我不能再留在這裡。這裡並沒有我的薇,這裡所有的只是一座墳墓。一個黑暗深淵。我再留下去,我會瘋狂的,我必須離開她,馬上離開她。
約莫幾分鐘後,她偶然抬起頭來,對我這邊望一眼,但旋即又把臉轉過去,依舊茫茫然瞭望飛雪。她不認識我了。也難怪!我這時裝束,實在就無法叫她識別。我穿一件羊皮袍子,外面加了件黑大衣,大衣領子高高豎著,包裹了半個臉,一頂黑色大呢帽齊眉壓住,遮去了小半個臉,連眼睛幾乎也隱藏在帽簷下。
「聖——提。……聖——提——聖提!……這兩個字好熟啊!……讓我想想看!……」
朋友又說,他曾勸過她多次,叫她保重自己身子,但她始終只是苦笑,一句話也不答。
上面的事,在三年後的今天,我本不願再對你說,也不該再對你說,但為了向你解剖我的心,為了掃除你對我的懷疑,我終於這樣說了,你不怪我嗎?
接著她又輕輕嘆息,喃喃說了六個字:
「阿咪,乖!聽話!……聽話有魚吃!……」
到了重慶,好容易找到方,出乎意料的,薇竟不在了。三年前,他們就離婚了。方現在已和另外一個女子結婚,這個女子我看見了,長得極妖艷,年紀也很輕。
「任何時候,只要我去找薇,薇一定是屬於我的。她永遠只能愛我,也永遠必須愛我,我是她生活裡唯一光亮,唯一陽光。沒有了我,這許多年來她才沉淪在痛苦裡,只要我一出現,她的生活會立刻改觀。…………」
「不認識。」
「真不認識?」
我打聽薇的住址,方說不清楚,他只告訴我:薇的父母住在成都某處,如向成都打聽,一定可以得到薇的消息。
她並不回答我,卻輕輕道:
「你走了嗎?……好好走!……我不送你了。……我不能站起來,我的小花在我懷裡睡著了。……」

還沒有看兩眼,我渾身就抖顫起來。我問我自己:「這是薇嗎?」我又回答自己:「這不是薇!這絕不是薇!這絕不是薇!」離我眼前約有兩三丈遠的那個女子。絕不是薇!絕不是薇!這女子穿著厚厚棉袍,外罩一件粗藍布長衫,頸上裹著厚厚圍巾,全身顯得很臃腫笨重,脊背也有點駝。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皮膚很白淨和_圖_書,卻充滿了皺紋。她的眼睛黯淡無光,閃射出一股死沉沉的氣味。她的頭髮梳成一個圓髻,極簡單的懸在腦後,髮絲至少有一半已經花白,從外表看來,這女子至少已有五十左右,蒼老極了。她現在正靜靜地坐在教室門口,身子也不動,像一尊銅像,只不時輕咳著。在她的腳旁,一邊是一隻大黃貓,另一邊是一隻小小黑白花狗。她的兩手放在牠們背上,不時輕輕撫摸著,一面撫摸,一面眺望紛紛的雪花,臉上充滿沉思意味。
聽到這些消息後,我說不出的痛苦。我只能連連嘆息道:
我只托人送了一份禮品去,卻沒有參加婚禮。我不願去。也不敢去。怕臨時會發生意外的不幸。僅這樣,聽朋友說,在舉行婚禮時,她還昏厥了。但不久就被救醒了。大家都認為她有點神經失常。
信上告訴我:他把我的信轉給黎薇了,薇握住我的信時,雙手直顫抖,一看完信,她登時撕扯得粉碎,接著,跑到自己房裡,反鎖了門,整整一天沒有出來。
奇怪,在這短短幾分鐘間,我彷彿經歷了一百年的大變化,我來時的一切熱烈慾望突然都消失了。但我仍勉強掙扎著。我突然跪在她面前,流著眼淚道:
我形容了許久,他才恍然大悟:
「聖提就是你麼?唔,你現在為什麼這樣醜?我記得你從前是很好看的。……唔,唔,我想起來了:你衰老了,你頭上花白了一半。」她摸摸自己頭髮,輕輕嘆息道:「唔,我也老了。我的頭髮也白了。」停了停,她又嘆息道:「咳,我們都老了!」
她用兩手捧著腦袋沉思,皺緊眉頭,似乎努力在回憶什麼,找回什麼。接著,她輕輕咳著,茫然道:
半年以後,我在香港,接到武漢一位朋友來信,說黎薇到武漢不久,有一天晚上由武昌渡江,突然從輪船上跳下江,幸而那天沒有大風浪,不久就被人撈救上來,現在還住在醫院裡,不久可望痊癒。
偶然間,她抬起頭來,似乎發現我的眼淚,她像拍小黃貓似的,輕輕拍著我的肩膀道:
每一想到這裡,我就不禁感到痛苦。

是的,黎薇!
(信寫到這裡,我放下筆,為你奏了一曲「夏季最後一朵玫瑰」,這是你最愛聽的曲子,我一面奏,一面低低呼喚了你兩聲,好像你就在我身邊。為了這一支曲子,為了我的呼喚,你也該答應我的請求。)
我想:「我必須擺脫痛苦!我必須有機會能償還對薇的感情債。」
結婚以後,他們到西湖度蜜月。以後的情形我就不很清楚了。只聽人說,(這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了),方某的出身其實並不好。他以前揚言父親幹什麼,兩個哥哥幹什麼,家裡如何如何,完全是吹牛,根本並無其事。他到法國只是旅行了一次,並沒有進什麼軍事學校。他目前的階級其實只是中校,經濟狀況還不如我。不僅如此,他為人處世,心術一向不正。過去他對我們那樣謙虛有禮,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對黎薇,婚前是體貼備至,婚後卻顯出原形,異常專橫跋扈。舉一個例說,婚後第三天,為了一件小事,他就拍桌子摔碗,把薇罵了一頓。
「你再看一遍!對我的臉孔仔仔細細再看一遍,看我是誰?」
當我的身形出現時,那個門房吃了一驚,他絕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大雪天,還會從天上飛下我這樣的不速之客。
臨離開院落時,我還聽見她的叮囑聲音:
一個秋天下午,我站在黃河岸上看水,落日以血紅的光描畫在水上,河水在紅艷艷的閃耀,波浪滾滾而下,好像是一條條金色巨蟒。我看著看著,一個決心突然產生了:
我喃喃重複著她的話:「我們都老了。……我們都老了。……我們都老了。……」
想著想著,我的心「卜卜」跳起來。我的血液急速奔流著。我滿身都是熱辣辣的汗。我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飛,飛,往火裡飛,往大海裡飛,往高山上飛,往深淵裡飛,在極歡快中,夾雜著極大的恐怖。
當初陳院長介紹方給我時,陳與方像我和方一樣,也是新交。方知道陳和我很好。輾轉託人找陳。陳當時並不知道我與薇的真實情形,只以為我們不過是普通師生關係,這才來托我幫忙。陳是我的前輩,素來很扶掖我,對於他的為人。我一向極佩服而信任,我總以為他介紹給我的人絕不會錯,沒想到他與方過去根本不認識。
「哦,這似乎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有過一個朋友叫做聖提,他和我很好。」
離開薇以後,一天天的,我的生活改變得很厲害。我再不像從前那樣考究穿著,注重飲食了。我對於粗衣粗布的愛好,遠過於綢緞綾羅和毛織品。從粗茶淡飯裡,我發現了比山珍海味更深的滋味。從白開水裡,我嘗出比咖啡紅茶還濃還厚的味道。不用說,汽車和摩托車早沒有了。就是有,我現在也不願坐了。我覺得徒步比什麼都好,都強。夜晚,沒有事,在燈影模糊的街上作一個短短散步,這快樂遠勝過汽車兜風。
兩個星期後,我從棲霞山回來,朋友告訴我:黎薇與方某訂婚了。在舉行訂婚禮的一小時後,黎薇倒在她母親懷裡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使一般人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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