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犧牲你的青春與時間。」
兩個日本人同我們握手，莎菲先上鈴木的車子，接著是梅瀛子，她上去時對我嬌笑著，於是兩個日本人勝利地同我們握手。史蒂芬招呼白蘋與史蒂芬太太上車，我帶著梅瀛子的笑容也跟著上去。史蒂芬說：
「犧牲你的名譽呢？」
「自然。」我笑著說：「有這樣的女孩子不為男孩子所喜歡麼？」
「不太擾亂你麼？」
「這位是鈴木次郎先生，這位是山尾本原先生。」但是白蘋頑皮的笑著說：
我們在一家鎮江館子裡吃飯，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去聽音樂會。
「是梅百器教授的學生，很有天分的。」
「那麼。對不起，」史蒂芬太大說：「讓我去換換衣服。」
我同她跳舞時，她問：
「到時候再告訴我嗎？」
梅瀛子出去了，白蘋出去了，接著史蒂芬去打電話；房間中只有我與史蒂芬太太。我說：
「我想假如不正確的話，」我說：「我也很快地發現。」
「現在，」她說：「史蒂芬太太，讓我們吃飯去。」
「你不常出去麼？」
白蘋沒有說什麼，像體驗那一種難得的溫柔似的沉默著，大家都沉默。我開始感到疲倦，是因為沉默而疲倦，還是因為疲倦而沉默呢？
「自然。」我說。
「自然，我已經完全明瞭。」我說：「連我到此地都不想出去了。」
「不，不。」我說。
「你不想犧牲你自己去追求她？」
「明天我不出去了。」史蒂芬太太說：「我已經沒有這樣玩的年齡與心境了。」她把手臂圍了白蘋的身子。
不知隔多少辰光，白蘋忽然站起來。
「但是我還是有全權的主人呢。」
燈光從濃茸碧綠的淡竹葉滑下，直照在我的書頁。
「她學唱的？」
「原諒我。」我說：「今天完全是我的唆使。和_圖_書」
「今天你沒有發現燈光麼？」
「陪我跳這曲華爾滋吧。」
「為什麼要名譽？」
「你到底是什麼用意呢？」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我被逼得不舒服起來。
「你不羨慕有這樣美麗的太太？」白蘋笑了。
「好的。」她說。
工部局樂隊在質與量上還不夠表演Beethoven的交響曲，但今天已盡了它最大的努力。合唱隊中有幾個中國女孩子，我是認識的，但有一個西洋女孩子，站在最後一排。好像也面熟，但我怎麼也想不起是誰。
「終算很努力了。」
「謝謝你。」她冷笑著說：「那麼假如要犧牲你的信仰呢？」
「……」我沒有回答，是昨夜我身上所感覺的一種尋不到的溫柔在我心裡浮起來。
「不，」她說：「假如你只想坐在沙發上看書。啊，星期六，史蒂芬沒有同你說過麼？」
「不想。」
「希望這樣。」她說：「但並不常常可能。」
史蒂芬太太又開亮了房燈，燈上淡綠色的燈罩使我感覺到整個的房間像浴在潔亮的月色下了。
「……」我沒有回答。我在羨慕這空氣，這光，這顏色。
「我只是羨慕這美麗的光與色。」
鈴木似乎要求梅瀛子讓他送回去。白蘋對梅瀛子說：「不到我的地方去麼？」
「是的。」他說：「我定了很好的座位。」接著他走過來對我說：「怎麼，親愛的，你坐在那裡看書了？」
「我招來許多美麗的客人。」
汽車朝前駛著，駛著，我聽見輪子與大地摩擦的聲音，變動的街光浮著梅瀛子的笑容。
「但是我倒先要知道你所說的愛是什麼意義？」
「在這樣的房間裡，」我說：「我已經不想吃飯。也不想出去了。」
我們也就隨進去，我看見史蒂芬太太穿一件黃色的衣裳從鋼琴座位站和*圖*書起來，兩隻紅棕色的英國狗跟隨著她。
「史蒂芬太太贊成麼？」
這樣，我們就一同開始這一夜的盛歡。
三點鐘的時候，史蒂芬太太要回去了，我們就一同出來。
「似乎你是很清楚的分析過了？」
「可是你所需要的燈光？」史蒂芬太太說。
第二隻音樂我請梅瀛子去舞，史蒂芬同白蘋也走下來。在這樣場合中，時常有一個女孩子孤坐的機會的。不知道隔了幾個音樂，我與史蒂芬太太，史蒂芬與白蘋舞終時，有兩個穿西裝的日本男子同一個女子坐在我們位子上與梅瀛子談話，看見我們回座時都站了起來，女的原來是仙宮的舞|女莎菲，她同我很親切的招呼。兩個日本人好像同白蘋很熟，用日語在交談，梅瀛子開始同我們介紹：
「犧牲什麼呢？」
「這樣可是比較舒適些？」
「那麼今天找你是很擾亂你了。」
「真的麼？」她露出和藹莊嚴的笑容說：「那麼以後也請你像史蒂芬一樣原諒我才好。」
當史蒂芬夫婦起舞時，我不知道我應同誰跳舞，但無論同誰去跳，總需讓一個小姐孤坐在那裡的。所以我索性不跳了。
「這不過是我自己的園地。」
「你喜歡梅瀛子麼？」
「你不想佔據她？」
「不，我很輕視它，」我說：「是商品；是機會加錢。」
從戲院出來，史蒂芬太太問我：
「讓我們到百樂門去。」白蘋說。
梅瀛子重整了面容走進來。這在月光下，她活像是一個山林裡飛出來的仙子。接著白蘋也進來了，煥發著無限的光彩，也是仙子麼？是的，但像是湖裡浮出來的仙子。
在途中，史蒂芬太太問我：
「同他們交際交際不是也很好玩麼？」史蒂芬說。
「這是家。」梅瀛子說：「獨身主義者也羨慕家嗎？」
「是的，她的頭
和_圖_書髮改了樣子。我說你怎麼會沒有問我呢？」「是第二生命。」她沉著的說。
「那麼……」
史蒂芬太太出去後，史蒂芬就進來了。白蘋說：
「我們走吧，到別處去。」
「我只問你，」她說：「假如要犧牲名譽，你才可在一個短時期佔有她，你願意麼？」
「不，」我自己回答：「也許，假如不需要經過戀愛。」
「不了，白蘋。」史蒂芬太太像對小妹妹似地說：「你也應當早點睡。」
「也許會拿我的同她交換。」我開玩笑似地說。
「那麼你有空請常常來玩。」
汽車在辣斐德路史蒂芬家停下來，一進大門我就聽見鋼琴的聲音。穿過走廊，史蒂芬直奔樓梯，我們就跟著上去，他推進樓上一間房門，說：
「啊……」我沉吟了一會，忽然悟到合唱隊中的那個西洋女孩子就是昨夜的海倫．曼斐兒。我笑了，我說：「海倫．曼斐兒！但是我幾乎認不出來，今夜同昨夜多麼不同呀！」
「大家到我那裡去坐一會。」白蘋故意高興地說。
「那麼真的你愛他了？」
「不。」梅瀛子笑著睨視我。
「是融化獨身主義的燈光。」
「不，」我說：「我的耳朵已不適宜於嘈雜的爵士音樂了。」
阿卡第亞這時候很熱鬧，門外停滿了汽車，我們進去已尋不到很好的位子，坐在一個角落裡。
「謝謝你。」我說。史蒂芬太太又走開去。
我們一同下樓。史蒂芬在客廳裡聽無線電。梅瀛子忽然拿起電話，她說的是流利的日語。我一點不懂。後來白蘋告訴我，說她是在婉辭一個飯約。
「也許。」我說：「但是你瞧這許多中國人將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呢？」
「那麼你真的不愛她？」
「那麼到阿卡第亞？」
「已經不是昨天了。」梅瀛子笑得自然而美，鮮杏仁色的前m.hetubook.com.com齒閃著光說：「我做主人將在三點半開始，在立體咖啡館我等你們。」
四周是書，頂上的天花板是乳白色，鋼琴上一束龐大的月季，似乎剛剛在音樂聲中醒過來。一隻小圓桌在房間當中，嫩黃色檯布四角繡著綠色的葉子，還有嫩黃色的窗簾，半掀地掛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綴著布制的綠葉。四周的沙發都蒙著嫩黃的套子，一色淺綠的靠墊，四分之一繡著黃花；於是我注意到嫩黃色的地毯，是這樣的乾淨，是這樣的美，我坐在一個沙發上，旁邊是一隻花盆架，濃茸的淡竹葉直垂到我的髮際。現在我發現這周圍的傢俱都是乳色的，與女主人的膚色相仿，而這些黃色的裝飾正好像模仿著女主人服裝。我坐在沙發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驟覺得這整個的房間與佈置。好像是有機體的生物，是一個人，是一個聰敏沉靜幽雅愉快的伴侶。我沉默著。我有一種慾望，找一本書，但是到底讀什麼書是最適宜呢？我想起Schelling，想起Eicht，想起Bergson，想起莊子，想起東坡。想起許多的哲學家與詩人，還想起許多的傳記。我覺得這樣環境裡，無論讀什麼書都是適宜的。於是我就在附近寫字檯上拿到一本書；是Virginia Woolf的散文。我看到史蒂芬太太正與梅瀛子、白蘋三個人在說話，好像她與這房間的空氣已經把她們兩個都融化了。史蒂芬這時候已出去，我好像忘去來此的目的似的，開始翻開手頭的書。但是史蒂芬太太過來了。她為我開亮我身後的柱燈說：
「名譽？名譽是什麼呢？」
「你是哲學家。」他說：「整個的世界應當都是你思考的材料。」
「偶爾一次也怪有趣的。」
「不，」她說：「我們的交情中已經沒有侮辱這個
和-圖-書字的存在了。」
「希望你意識的都是正確。」
白蘋的態度很嚴肅，我沉吟了一會說：
「我沒有想到。」我笑著說。
「今天我開始知道你的世界存在於地球以外的。」
「自然，霞飛路。」我的聲音裡有渺茫的粗糙。我感到說不出的落寞。
「請原諒我，」她冷靜地說：「我自認是你的朋友。」
「說過了。」我說：「我一定來。」
史蒂芬太太換了白色的晚禮服出來，手上拿一件深紫絲絨的短套，露著莊嚴的笑容。我開始對自己詢問，有這樣一個太太我是否肯放棄獨身主義呢？
「假如你當我是你的朋友，請忠實地回答我。」
「你的意思是……。」
「假如你當我是你的朋友，」我說：「這樣的問對我是侮辱。」
「那麼我希望你以後時常來玩。」
「為什麼不說鈴木次郎少將與山尾本原大佐呢？」但當梅瀛子介紹「史蒂芬醫師」時，白蘋則同莎菲在談別的。好像他們尋不到位子，史蒂芬就招呼他們同我們坐在一起。我很不贊成史蒂芬這種做法，但是當這兩個日人去跳舞時，我說：
「是的。」
「那麼明天你還肯一同來麼？」白蘋靠著史蒂芬太太，像撒嬌似地說：「明天晚上到我的地方去。」
「還滿意麼？」
我沒有回答，覺得這樣貿然走掉也顯得我的怯懦，但坐在那裡也覺得無聊，跳舞興趣也少，只是偶爾跳一二次，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同史蒂芬太太談話。這兩個日本人似乎很高興，他們不斷地同我交談，說一口很好的國語，但同梅瀛子與白蘋交談，總是操著日語。梅瀛子尤其同他們談得熟稔，但每次暢笑的時候，總是望望我。我同他們說話很少；白蘋注意到我的沉默，當有一隻音樂開始時，她說：
「電話打過去了麼？」
「先送白蘋回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