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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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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你是說……」
「是史蒂芬,」白蘋說:「我以為你們已聚在一起呢。」
「吃水果麼?」我說。
「現在就在我們的旁邊。」她沒有望我,用筷子夾一塊魚放在匙碟裡推過去,叫:「吉迷。」
「不,」我說:「假如要我在美感以外還有點光榮的話。」
「怎麼不多睡一會呢?」
「也許。」她望著酒櫃上的酒瓶,好像不很注意我談話似的說:「你喝點酒麼?」
「是的。白色好像裡面是空的,銀色好像裡面有點東西,」我說:「可是裡面有什麼呢,是一種令人起淡淡的哀愁的潛在的淒涼。」
「不。」她笑著說:「以後我在家裡不約別人,你隨時可以來玩,但不許到舞場來看我。」
「好的。」
「只許你一個人來工作。」她嚴肅地說:「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家裡有太多朋友來看你,你可以來這裡。」
「可是史蒂芬約我下午到舞場來看我呢?」
「假如有呢?」
「好像沒有熱了。」
「那面去坐吧。」
「是不是我晚到了?」
「你太期望我了。」
「只許我一個人來。」
「這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她說:「但是我不許你在這裡招待朋友。」
「高先生呢?」
吉迷跟著她,我也跟著她,我聽見時鐘正敲一點,是一種非常單純短促的聲音,我不喜歡它。
「你真以為我的地址,是隨便哪一國人都可以告訴的?」她皺著眉說。
「我不撒謊,」她正經地說:「但在你也許還是侮辱。」
「我用這杯酒,祝你新定的生活永遠像這樣碧綠長春。」「我用這杯酒,祝你永遠光明美麗與燦爛。」
「有電話。」白蘋說:「我被它叫醒的。」
我看她們走進芭口公寓,一個人吸著煙,閒步從辣斐德路轉馬斯南路到霞飛路去。時候還早,但馬斯南路竟已十分靜寂,街樹的葉子在路燈下更顯得嬌嫩,天上的下弦月分外清澈,配著我平靜的心境,覺得世界也許還有可歌頌的角落,隨時在點綴我和*圖*書們的人生。
我剛要說什麼的時候,阿美進來,問是否可以開飯了?白蘋問我:
「他有事先走了。」
「可有溫度表?」
「今天還要去舞場?」
我過去摸她的額角,熱似乎已退,我說:
「我是從杭州趕來的呢!」於是我告訴她們杭州旅行的經過。
「曼斐兒小姐,假如我的請求不太冒昧的話。」
「假如我偶爾要陪你出去走走呢?」
我把溫度表放在白蘋的唇內,拿著白蘋的手看她的手錶。白蘋低下頭,右手拿起膝上的書,似乎繼續讀剛才放下的地方。
「那麼我的美感以外的感覺是侮辱。」
人們開始陸續散去,高太太的汽車,現在已經送了高先生回來,費利普醫生自己也有車子,來客大都有男子相伴,最後我說:
「我是說當我一個人在家吃飯的時候,天天倒有一位波斯人坐在你的座位陪著我。」
曼斐兒小姐有點侷促,看看她的母親,但是母親鼓勵了她,她走向鋼琴邊去,我鼓掌,大家鼓掌了。我們屏息坐下,史蒂芬太太與曼斐兒小姐選定了曲子,是Schubert 的作品吧,曼斐兒小姐背著我們,她的歌聲填滿了這個客廳,也填滿了我的心房。她並非十分完美的歌手,但她有非常甜厚的聲音,使我對於她的天才有萬分的驚訝,在訓練上,她也有餘裕在歌中表現她的自己,是幽靜恬淡的性格閃耀著灰色的微波,它在我心頭喚起了一種舊識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我繪描不出。
我到盥洗室去,洗好手出來,白蘋已經站起,她說:
「啊,人都散了,你才來。」史蒂芬太太在鋼琴座上站起來說。
「餓麼?」
「你是說……」
白蘋已經起來,淡妝黑衣,坐在我昨天坐過的沙發上,嘴裡吃著巧克力糖在看書。腳邊睡著一隻純白的波斯貓。她知道我進去了,把書放在膝上,抬起頭微笑著說:
「你不要以為我好,」白蘋自信而驕傲地說:「我只是作和圖書一種試驗,有人說,許多人都被我帶得只知道玩,不務正業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否也會讓一個人在我身邊做他應做的事情。」
「除非你有正式的應酬。」
「渺乎……」我看到那只波斯種的白貓從椅上爬上來。
「我很愛銀色,但不喜歡。」
大概我是倦了,回家沒有讀三頁書就睡著。經過了好久未曾有過的良好的睡眠,起來洗澡後,我開始有煥發的精神,做我應做的事情。十點鐘出來,訪一個朋友,十一點鐘我去看白蘋。
「是的。」
曲終,大家鼓掌了,我方才從那個古怪的舊識的感覺中醒過來,我跟著鼓掌。
「是的。」她笑著說:「你不是要我對他講你生活的變更麼?我想我會替你辦得很好。」
菜很可口,我飯吃得很多。我說:
電燈亮著,鋼琴響著,是幽雅恬美的空氣掃盡了我心底的淒涼與哀愁。我說:
「我愛它純潔,但覺得不深刻。」她說:「你不覺得銀色比白色深刻麼?」
我叫了車子,上車後,不知怎麼談到了中國的飯菜,她們竟只到過一家中國菜館,於是我說:
她叫阿美,阿美從抽屜裡拿出溫度表與酒精給我,我用酒精揩溫度表時,我說:
「我是第一個一個人伴你這樣吃飯麼?」
「這難道於你的美感有關係麼?」
「真的麼?」她說。
「史蒂芬太太,可是因為我進來,打斷了你們音樂的空氣?」我說著走到史蒂芬太太附近,又說:
「不太麻煩你麼?」
「病全好了麼?」
「這是我平生最美麗的飯菜了。」
「好的。我一定遵守。」
「不。」她抬起頭,微笑著說:「謝謝你。」
「那麼你可以常常來,帶著你的書稿來也可以。」她說:「我還可以在隔壁客廳裡設一個舖位,晚了你也可以宿在這裡。」
「看一個朋友,他前天昨天來看我都沒有碰見。」我說:「怎麼,你沒有約史蒂芬來一同吃飯麼?」
「但是我不希望是同你去杭州的日本人。和圖書
「除了看一場戲一場電影。」她說:「別的都不許。」
海倫.曼斐兒正看著我,但當我看她的時候,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我說:
「你不喜歡麼?」她在酒櫃上放整了幾隻玻璃杯子。
「那麼你妒嫉我們同行的十一個日本男女中的哪一個呢?」她說。
「曼斐兒太太,是否我可以有光榮送你回家呢?」
「總之,日本人走進你房間,同他們軍隊走進我們的國土一樣的使我不快。」
「你以為這間房間可以招待十一個客人麼?」
我笑了,白蘋還是守著貓在吃魚。
「白色,純白色。」
「曼斐兒小姐,上次在音樂會裡,我會笨得沒有認識你。」
「好的,不過假如我偶爾一次呢?」
「你是這樣喜歡銀色麼?」
「梅瀛子告訴你的?」她說。
「是的。他說打電話給你,你出去了。」她又換了口氣問我:「你上哪裡去了?」
「葡萄酒。」我說。
「我以為你應當多睡一會才對。」我說:「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愛白色,但不喜歡。」
「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客廳吧。」
「說不在家不就完了麼?」

「非常光榮。」我說。
「你也可以不出去麼?」我說。
她為我斟了一杯紅葡萄酒,她自斟了一杯薄荷酒,沖了蘇打水。她把兩杯酒放在桌上,一杯是深紅,一杯是碧綠,中間是一缸金黃的美國橘子,是多麼誘人的顏色叫我注視著它,白蘋開始坐下。
阿美給我們手巾,白蘋站起來,她說:
「你太好了,白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激。
「倒是起來不久。」她說。
「現在我要請求你為曼斐兒小姐奏一隻曲子,讓我有緣重聽她美麗歌聲麼?」
「你應當先請求曼斐兒小姐。」
「那麼,那麼你沒有騙我?」
「我有我的世界,我為什麼不出去?」她驕傲而深沉地說:「但是我不在你也可以隨便進出,用不著管我。偶爾碰著,我們就一同在這裡吃一頓飯,喝一杯茶,談談https://m.hetubook.com.com。」
「沒有光榮。」她說。
於是我想到海倫,她的低迷的笑容,她的含情的歌聲,她的溫柔的遲緩的舉動,這使我想到燈,想到史蒂芬太太在宴舞會的談話——那時,大概四為我走到路燈光線不及的地方了,月光從樹上灑下,我看到我自己零亂的影子,我猛看到那間銀色的房間中銀色的姑娘,我滅了她台上的燈光,幽幽地從她房中出來,那種沁我心胸的銀色空氣正是剛才海倫的歌聲所喚起我的舊識的感覺。這感覺如今又在我心頭浮起,我仰望太空,藍黑色的天,淡淡的白雲,寥落的星星與明亮的月,是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哀愁,一瞬間凝成了寂寞與孤獨。我加速了我的腳步,穿到霞飛路,登上了電車。
「好的,但是你不許喝。」
阿美進來,從酒櫃抽屜裡拿兩把刀,一把給白蘋一把給我。我開始切橘子,白蘋還是守著貓,頭也沒有抬起來對阿美說:
但是,飯約,明天又是飯約。這是不是遠離我世界的生活呢?我在白天所決定的,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所以我離開了梅瀛子白蘋與史蒂芬的世界,那麼難道我又要跨進另一個別人的世界麼?但是,這究竟是另一個世界,是平靜和平溫柔清澈的世界,難道這樣的空氣也會擾亂我應過的生活麼?
「他們是昨夜坐夜車回來的麼?」
「假如回去不太晚的話,現在讓我請兩位去吃飯好麼?」
「你真的是趕來吃午飯麼?」
於是我說:
座中的人的確已經零落了,但是費利普醫師夫婦,高太太,高小姐,還有曼斐兒夫人與小姐還都在。其他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史蒂芬太太為我介紹後。我問高太太說:
「我喝薄荷酒。」
「……」她羞笑著,沒有說話。
「我愛銀色的情調,但它總像有潛在的淒涼似的,常喚起我淡淡的哀愁。」
「是誰呢?」我笑著,我不知我笑容中是否有妒嫉的色彩,我說:「白蘋,告訴我。」
她走在前面,那只波斯種的貓和-圖-書跟著,我也跟著,我們走進隔壁的房間,門外是衣架,架上掛著一件雨衣,裡面有兩間她寢室大小的房間,中間掛著銀灰色的絨幔,一面是客廳,一面是飯廳。客廳四壁有幾幅齊白石吳昌碩等字畫,落地放著幾盆花,一架日本式小圍屏,四隻軟矮凳圍著寢室墊裡一樣的圓銅盆,上面的洋火,煙灰缸與煙匣,幾隻灰色的沙發,地上是灰色的地氈,沙發旁邊都放著矮几,獨獨沒有一張正式的桌子。飯廳裡是一架酒櫃,一張方桌,鋪著四角有黃花的灰檯布,上面一個玻璃的水果缸,裝滿了橘子。四把灰布坐墊的椅子,角落上有二架盆花,都是倒掛淡竹葉。家俱都是無漆的白木,地上是銀色的地氈。牆上有一幅畫,是任伯年的山水,一面是一隻荷蘭鄉村裡常用的鐘。我說:
「很好,但是你還應當休息。」
「你在這裡全數招待過他們?」
「我也喝一點點。」她說:「什麼酒?」
「問你自己吧。」我說。
阿美捧起筷匙飯菜,筷是銀的,碗碟素平無花,都是白色,並不是上好的磁器,但都非常可愛。菜餚是三菜一湯,非常簡單。白蘋也沒有對我說一句客氣話,她吩咐阿美去燒點咖啡,於是舉起酒杯說:
得到她們的首肯,我叫車子駛到了錦湘。在那裡,我充分感到曼斐兒太太的和藹可親,曼斐兒小姐的恬靜溫柔。我好像發現了另外一個美麗的世界,有一種自然,單純,沒有激撞,沒有波浪的空氣,使我的煩雜的心境平靜下來,像混濁的水沉靜到清澈一樣,是溫暖和平的舒適叫我對她們母女羨慕。所以,在席終我送她們回去的途中,曼斐兒太太約我第二天晚上到她們家裡去吃便飯,我也就高興地答應下來。
我們喝了一口酒,大家都笑了。
「咖啡拿到我房間去。」
「那麼你喜歡什麼呢?」
白蘋的確沒有熱度了,我說:
「開吧。」白蘋沉吟了一會對阿美說。
「但是如果你讓我在舞場碰見你,我就當你不過是我的一個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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