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風蕭蕭

作者:徐訏
風蕭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十一

二十一

「凡是我肯回答的我一定忠實。」
「可以接見人麼?」
「你以為我能夠勝任我的職務?」
「這連我都不知道。」她說:「我們只知道我們的工作。」
「當全國動員赴救民族的時候,這類人材是征作間諜之用的。」她說:「我現在只問這句話,假如有人派定你,你願意接受麼?」
「現在,」她放低了聲音說:「我們的間諜工作已經展開起來,很希望你肯幫同我們工作。」
「不。」她說:「我還有話同你講。」
我似乎失去了自己,我在發光,在許多發光體中發光,像是成群的流螢在原野中各自發光。
「坐下談談好麼?」我回來坐在她的對面。她忽然用沉靜嚴肅的眼光說:
「我知道你們有錢。」我諷刺地微笑。
「那麼什麼是我的工作呢?」
「……」
「好久不見了,」她說:「今夜到我家裡來吃飯好麼?」
「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麼?」
「我發誓不將今夜史蒂芬太太同我的談話,對別人去說。」我繼續發誓。
她笑了,伸出她的手同我的親切地握著。最後她坐下來。似乎要說什麼,但是我先問了:
「你來看過我好幾趟了。」
「沒有人會以為我是合宜於這類工作的。」我說:「我又不敏捷,又不幹練。」
這真是我意料以外的問題,我很吃驚,像我這樣喜愛抽象哲學問題的人,怎麼竟被史蒂芬太太有這樣奇怪的猜想呢!我禁不住笑了。我說:
「否。」我說。
六點半鐘的時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裡,她在那間乳白色,點綴著黃綠的房間招待我。她有點消瘦,但精神還是很好,沒有一點不安與慌張。房間內空氣,還是明朗而新鮮,瓶花非常艷麗,淡竹葉和-圖-書盆也碧綠青翠,葉上還有剛剛灌水的痕跡。她站起來,兩隻紅棕色的狗從她的腳前站起,過來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揮它們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對面,她說:
「你是……?」
「那麼,」她笑了:「假如我問你,你可是政府委派的間諜人員?」
「是吃飯的時候了吧。」
「不。」她說:「假如有某一種工作,有人以為你最合式,你願意擔任這份工作麼?」
「假如政府派你做點間諜的工作,」她眼光盯著我的眼睛,冷靜得已經使我不相信是史蒂芬太太,她說:「你願意擔任麼?」
「請隨便問。」我微笑地靠倒在嫩黃色的沙發上。
「你的意思是守秘密?」我站起來悶。
我告辭出來,心中似乎都是興奮,覺得在這灰色平凡的生活中,現在可以有一個新奇的轉變,可以從煩瑣沉鬱的問題上,轉到乾脆明顯的工作去。這是多麼愉快的事。而幾年來,我想擔任一點直屬於民族抗戰的工作,現在居然一旦實現了。這是何等的生活。回到家裡,我不能安睡,我想理理我在研究的文稿,但在整理之中,我發現許多正在參考的書籍與材料,如一經擱起,繼續時又將重下一番工夫,必須再有一個月的工夫,才可以告一段落。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無可奈何之中,我只得放在一邊,沒有整理它,也沒有管它。心境浮起了繚亂的煩慮。我打開窗子,站在窗口,呼吸著窗外寒冷的空氣。天邊有無數雲瓣在推動,淡月忽隱忽顯,終於被雲層密密封住,於是下面的雲層又聚攏來,像織布似的,很快很快又編成一層,這樣一層一層的編織,天慢慢低下來,有風,於是雨點蕭蕭hetubook.com.com的下來,間隔著瑟瑟的雪子,偶爾飄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種凜冽的感覺。我不知道在想什麼,但是這種感覺於我是好的,像是排除了過去種種的膩熱,我吸收了新穎的水份。
「你怎麼想到這種地方去了?」
「我的行為詭秘麼?」
「許許多多論證。」她說:「我所見到的是你的生活與你的態度不一致。」
「你一方面有很強的民族意味,一方面你似乎對於戰事漠不關心。一方面很厭憎繁榮的都市,另一方面又鴆溺於都市的繁華。」
「我給你五分鐘的考慮。」說著她悄然走了出去。我一個人在房間內,這時候心中湧起了說不出的迷惘,像史蒂芬太太這樣的人會是間諜!那麼我為什麼不可能呢?自從七七以來,我始終迷戀於我所研究的哲學問題,而收穫遠不如先初的理想,一次一次的因時局的變動,因心境的不安,使我不能耽於工作。幾次三番都想到後方去找點實際切實有時效的工作,終因我的著作沒有完成而擱下。現在我的心境既然不宜於哲學的研究,有這樣一個機會,而照史蒂芬太太的態度,好像我對於她們的工作進行上是有點便利的。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答應她呢?
十二月十三日,我終於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平常一樣的安詳。那時上海電話裡很難說話,日本人派人在電話公司裡竊聽,一有懷疑就會出事情。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問,她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嫻雅恬靜地問:
「是的。」我說:「史蒂芬怎麼樣呢?」
「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
飯後,我們都沒有打破這沉默,也沒有站起,只是默默地坐在咖啡的殘杯面前,最後我說:和*圖*書
「如今,當這太平洋戰爭已經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確切地站在一條戰線上了。」
「你以為這是我一個人的猜想麼?」她還是莊嚴地說:「現在只是回答我『是』或者是『否』。」
這真是使我吃了一驚,像史蒂芬太太這樣雍容華貴的太太難道是一個間諜,我心中忽然浮起丁奇怪的感覺,我驚奇地問:
「我們都是美國駐遠東海軍的工作人員。」她冷靜地低下頭。
「現在已經打聽出,」她說:「他在浦東那面一個集中營裡。」
「為打聽史蒂芬的下落呀。」她微喟著。
「這是說,你相反方面的行為都是偽作,而一切的生活不過是你工作的手段。」
「這是怎麼講呢?」
「奇怪,我們都以為你是中國的工作人員。」
「自然。」我說:「也因此,除了友誼以外,我也特別的關念史蒂芬。」
「你過獎。」我說:「但即使是這樣,這只是一個思想家的才幹。」
「真的?」
她避開了我的目光,輕盈地站起,悄然走到我的附近坐下,她柔和地說:
「好的,我擔任我能力所及的工作。」
「我不是答應過你不撒謊麼?」
「假如可以的話,」她站起來,走向書架,拿出一本聖經莊嚴地說:「我希望你肯對聖經發誓。」
「可是徐?」
於是她伴我隨著兩隻紅棕的狗上樓,走進乳白色的房間裡,把兩隻狗指使到門外。關上門,她坐下了,我無目的地到書架前面瀏覽,她說:
「沒有。」她說:「除了交換俘虜的時候。」
「可以。」我說著勇敢地把左手放在聖經上,舉起右手,我說:「我發誓守秘密。」
門響,史蒂芬太太進來了,她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一聲不響的站在我的m•hetubook•com•com面前等待我的回答。我說:
所有的光芒都是笑。
「自然,」她說:「我想你的職務不會在你的勝任以外的。」
「這都是間諜的特徵麼?」
「一星期一次,但限於直接的眷屬。」
「如真是為愛與光明,我接受。」
「好的。」我說。
她裝著沒有聽見的走開去,走到窗戶口冷笑地說:「因為太危險嗎?」
天色暗下來,她開亮了電燈,走到窗戶邊,望著窗外,拉上了窗簾,於是回過頭來說:
「這些天你忙些什麼呢?」
「昨天去過。」她沉鬱地說。
於是她收起了聖經,放到原來書架上面,她莊嚴地過來,用乾淨的聲音說:
她微笑,不說什麼,我問:
「你去過麼?」
「……」
「但是你有冷靜的頭腦與敏捷的思想。」
「你需要錢?」
「在集中營,」她說:「很好,謝謝你。」她眼睛垂視著,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我可以知道你們的詳細的情形麼?」
「所有今夜蒂芬太太同我的談話,不同任何人去說。」史蒂芬太太說。
僕人拿著紅茶進來,尾隨著那只紅棕的大狗。於是史蒂芬太太為我斟茶,她叫僕人把狗帶出去,開始說:
「不早了,你需要早點休息。」
「好的。」我說。
她又悄然地走過來,冷淡而和氣地說:
她愀然無言,似乎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來,悄然背著我走向圓桌。我心中雖有說不出的同情,但是尋不出話可以安慰,我燃起紙煙,默默地望著她莊嚴的背影,我頭腦裡並沒有思索橫在她心頭的問題,也沒有考慮我們在什麼範圍內去幫助史蒂芬,我只是空虛而模糊的幌著我的同情與焦慮。
「是的。」她說:「假如你我的交情可以使你允許我不和-圖-書將我們今夜的談話說出去,請你發誓。」
「進去,你可以說是神經衰弱。」
「好的。」我說:「那麼我去了。」
「送點東西給他就是了。」她傲然微喟。
兩點鐘的時候,我感到倦,我開始就寢。憶及傍晚史蒂芬太太所談的使命,我興奮起來,我有矛盾的想法,也有奇怪的感覺,對於新有的使命是否能夠勝任,我自己毫無把握。但是我有學習的自信,我好像突然強壯起來,敏捷起來,也好像幹練起來,我看到黑暗中的光明,一小點,到處閃著,閃著,蠕動,蠕動,凝成一塊,拼成一片,融成一體,透露出光芒,亮起來,亮起來,照耀著玲瓏的大千世界,圓的,方的,六角的,菱形的,各色各樣的結晶,反射出五彩的光亮,我的肉體好像透明起來,有東西在我心頭跳動,是光,它越跳越高,越跳越高,高出我的心胸。
她同我一同下樓,兩隻紅棕的狗跟著我們。在飯廳裡,我們對坐著,一瓶很大葉的雛菊隔在我們中間,使我們互相容易避免了對方的視線,好幾次,她似乎有話要同我講,但不知怎麼,總沒有講出,我也像有許多話想談,但竟不知要說什麼話,非常沉靜,除了刀叉的聲音外,偶然是院外的汽車聲音,這沉靜的空氣溶沒了我們的話語,我們一直沉默著,沉默著。
「是的。」我說:「好久不見了。」
「怎麼樣呢?」
「你願意忠實地回答麼?」
「有出來希望麼?」
「這也許是史蒂芬,不是我。」我說:「我不過是苦悶與矛盾的集體。」
「不會派我。」我輕快地說:「間諜人員我想一定是敏捷幹練人才。」
「我也不知道,」她說:「明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叫你到費利普醫師診所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