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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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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四十八

「你困嗎?」
「我說不知道。」
「很好。」
「她們還沒有回來麼?」
最後我看到梅瀛子,音樂起時,第一隻我就與她同舞,我說:
「談到我?」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麼?」她加重語氣,但用生疏的國語說。
「是我怎樣?」
「是你,」我笑著說:「我有槍就開了。」
「你先說你的結果吧,白蘋。」梅瀛子說。
總之,我們的結論,目的不光在文件身上,而是在宮間美子身上,因為這次竊取文件的失敗是一件事情,而宮間美子的神秘則是以後工作上永久的威脅。
可是白蘋真是應聲倒了,我一時驚駭已極,我過去拉她的手臂叫:
「你記憶力真壞。」本佐笑了:「同桌吃飯的人都忘了。」
「我發現她就是宮間美子的時候,已經快散會了。」
「歇一會吧。」
「你們猜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還好。」她說:「大概因為說得不好,所以許多人面前不肯說。」
「就在北四川路過去幾條路。」
我們在七點鐘的時候各散,相約夜裡十點鐘再看大家所獲的結果。
果然,我看到了白蘋,伴她跳舞的是費利普醫師。我很驚奇,在前面,我細細的尋。我看不到人們的衣裙,於是我與梅瀛子舞過去,這時候我看到白蘋緊跟的人了,我立刻在她衣裙上看到藍色的墨漬,我急於細看她的臉。我擠過去,啊,果然是一個溫柔的臉龐,嘴角似乎始終有悲憫的表情,下頤有可掬的和藹,但是我忽然與她的視線接觸了,我頓悟到我曾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我在思想中探索,但怎麼也想不出來。
第六,怎麼樣可以去接近她,使她願意告訴我們地址,而叫我們做她家裡的常客?
白蘋笑著進來,像白色的海鳥在島巖上降落,她飄著純白的舞衣坐倒在沙發上。她說:
「沒有。」白蘋說:「我只是一個人在房子外面看著。」
接著她們就討論怎麼樣去探聽宮間美子的究竟,無論如何要在明天尋到幾個問題的答案:
我回到寓所,馬上就寢,但是我為我個人的私事而失眠。我覺得在這次工作沒有一個段落之時,實在無法提出我伴海倫去北平。而這次工作又拖涉到宮間美子身上,假如說文件的工作完全失敗,毫無希望,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脫身呢?不!這雖是一個段落,但我還不能脫身,原因是微妙的,主要的還是我自己的心理,這失敗如果終於我的被通緝,我也許可以脫身m•hetubook•com•com,否則就必須是勝利,而我有功績在上面;再不然是這失敗結束在我的被捕與被殺,那麼我的脫身並不是伴海倫去北平,而是伴史蒂芬去墳墓。一想到史蒂芬,他的僵直的身軀,他的無神的眼睛,他的紫色的嘴唇,就浮在我的眼前,對於這個活潑無邪的朋友,在我近來的生活中,當我疲倦或孤獨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他,這雖不一定是他臨死的神情,而總是同我認識以及與我同遊的任何一幕。在我的印象之中,他總是一個強健活潑愉快無邪的人,儘管我怎麼樣去推想他所擔任工作中之神秘,我總不覺得他有其他可怕的刁滑彎曲或陰澀的個性。每次想到他,我就有一種悲痛與顫慄,而接著是一種憤怒。當時就是這種憤怒使我聯想到我們民族裡萬千人民的慘遇,我覺得我應當支持下去,至少要到我們的工作明朗化了。我雖然不是一個間諜的能手,但在白蘋與梅瀛子中間,從互相猜疑與互相爭功的意識下,我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的。
「自然,難道我會飛進來麼?」
梅瀛子的話,也許有理,也許無理,但我並沒有同她爭辯,我說:
「怎麼啦?」沙菲問。
在我可是成了一個問題,我本來決定在這件工作以後到北平去,而且與海倫有約,但現在這工作已經以無結果作結果,而牽連到的問題又是更久長更渺茫的工作。我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覺與哀愁,但是當白蘋梅瀛子莊嚴而切實地在討論工作時,我當時無法提起我自己的心事。
「就算白蘋去打聽宮間美子的住址,這樣晚也該回來了,而且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一定需要今夜打聽到。」
「沒有什麼,」我說:「日本女人最勢利,總喜歡問人家的職業收入。」
「是的。」
「談零碎的事情,還談到你。」
她不響。
我說著走進我以前住過的房間,抽著煙在沙發上等白蘋與梅瀛子回來,但三支煙都變灰了,她們竟沒有來。我隨便抽一本書看,不知隔多少時候,書的字跡慢慢模糊起來,我就在沙發中瞌睡了。
「我在晚飯席上才知道,而且我怎麼想得到一個大家閨秀似的人會是……」
「你已經聽了半天我們的談話。」
「沙菲,你可知道坐在你右首的是宮間美子麼?」
她伸手到我大衣袋裡取煙,我看她吸著。車子已到了虹口,前面許多車子都星散開來,街市非常寥落。夜已將醒,有一二輛穢物車弛緩地在路https://m.hetubook.com.com上蠕動。薄薄的霧,車燈照耀處,可以看出它們蒸動。
「是的。」她說:「我們都記起一同吃飯。」
「你們見了面了?」我問。
「白蘋,白蘋!」
我攝出桌外,我一看果然是白蘋,我像放了心似的,我說:
「我很奇怪你到現在還不瞭解白蘋的個性。」
「你反倒問我了。」她說。我猛然想到也許梅瀛子關門的聲音,就是我夢裡的槍聲,我問:
「你在做夢?」
第三,她什麼時候來上海,主要的任務是什麼?
第五,對於她以後的行動怎麼樣密切地去注意她?
「我聽見的。」我說:「那是我夢裡的槍聲。」
「你什麼時候來的?」
梅瀛子還是嚴肅地坐著,若有所思似的沒有理會我的話,隔了許久的沉默,她才不耐煩似的說:
「於是她告訴你是宮間美子?」
「謝謝諸位小姐太太先生,今夜大東亞的民族有最美麗的聯歡。現在已經五點鐘,我們還有三個舞曲就宣佈散會,一夜來我們都帶著面具,我們現在要求諸位把面具撤掉,還有三隻舞,我們要用最真的笑容來盡歡。好,請大家撤掉面具。」
此後我尋不出話來說。舞後我看到白蘋,本佐次郎就在她旁邊,我知道他剛剛同白蘋舞畢,我就走過去問本佐:
「她不是不會說國語嗎?」
「我聽見你夢吃中直叫白蘋。」
「她們呢?」
「我很奇怪,」白蘋說:「你知道本佐次郎認識宮間美子怎麼不早說?」
「自然,」她笑著說:「是她招呼我坐在那面的。」
「而當時我已經找不著你們。」我補充著說:「你難道沒有看見宮間美子同本佐次郎他們同車走的嗎?」
「阿美為你開門的麼?」
宮間美子!簡直不能相信,她怎麼會說上好的國語,又改叫朝村登水子。是那樣一個古典閨秀般羞澀的姑娘,會就是房中幹這樣可怕勾當的女子,而又是具有這樣溫柔的臉龐與悲憫的嘴角的朝村登水子?
「她問你在什麼地方做事?」
「你所猜的很對,」白蘋說:「本佐次郎所知道的地址並不是宮間美子的地址。」
「啊,是宮間美子小姐,她換了禮服,我完全不認識她了!」
梅瀛子忽然站起來,很快的從沉鬱的態度中興奮起來,她望著白蘋說:
「大概也快了。」我進了門說:「你先去睡,我會替你應門的。」
「白蘋怎樣還沒有回來?」
「你好像很惦念她似的。」
「我一直沒有找到你,你記得我同m.hetubook.com.com你舞過麼?」
「不,」她說:「她看我走過去找位子,就招呼我坐在她的旁邊了。」
我這一吃驚實在不小,但是我還是假裝出幽默的態度說:
「那麼你是知道她去哪裡的了?」
「果然是你。」
在這樣肯定的心理中,我就無所猶疑與憂慮,我終於非常堅定,為進行夜間的工作,我就抱著確定的目的去找本佐次郎。
第二曲,我就與這個姑娘跳舞,我問:
「我倒以為你會像蛇一般的溜進來呢。」我笑著說:「白蘋呢?」
「真的,」忽然一個笑聲來了,她說:「怎麼這許久還不瞭解我的個性。」
「你都打聽到了?」我興奮地問。
「我正在想從你進來的風度來猜你工作的結果,如今我已經敢很確定的來慶賀你的凱旋。」
「就是你關門的聲音,我夢見白蘋應聲倒地了。」我說著。有一種異樣的感應,覺得白蘋的不回來有一點不好的兆頭。我說:「你以為她還沒有回來不會遇見什麼事麼?」
「那位美麗的女子是誰?似乎我有點面熟。」
第四,她的歷史是怎麼樣,來上海前幹過些什麼?
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梅瀛子,我從睡夢中醒來,我發現我已經滑在地上,梅瀛子就站在門口。我心頭還是怦怦地跳,我趕緊從地上起來,我說:
「那面。」她說著帶我過去:「你不記得這夾金皮包是我的嗎?」
但是這毋庸我懷疑,藍色的墨漬明明在她的衣裙上,而她操著純熟的國語,告訴我她是朝村登水子的聲音,也明明在我的耳畔,人間真是這樣的可怕與不可測麼?我整個的心靈在那上面戰慄起來。在第三隻的音樂中,我的思想沒有離開這份糾纏。我像失神一般的恍惚,一直到曲終的時候。
「我知道你在那裡躲著,我都看見。」
我吃了一驚,但忽然發現這聲音很熟,似乎並沒有蛇,有一個笑容,像百合初放,人就在房內,月光下,她說:
「要抽煙嗎?」我說:「在我大衣袋裡。」
「有恆路在哪裡?」梅瀛子問。
「在舞會裡你為什麼不說?」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五點鐘的時候,正當我與米可舞終,有人拍掌開始這樣宣稱。於是一聲哄起,大家鼓掌,接著就大家都拋去了面具。這時候,我有非常焦迫的心境想看到朝村登水子的真面目,但是我無從找她。
「這真是……」
第二,宮間美子是否常常在家,那面是否常有客人?
「我想你應當預先知道。」
「有一點。」
阿美睡眼https://m.hetubook.com.com朦朧的應門,她問:
「是的。」梅瀛子坐在我的對面,譏誚地說:「但是你竟還不醒呢?」
「我有,我有。」白蘋笑著把槍交我,我接了槍,開玩笑似的朝天花板開了一槍。
「她並沒有同我說過。」
似乎還是隱約地聽見音樂,我意識到別人在跳舞,我的身體很不舒服,捲曲著,不能舒服。我發現我在圓桌底下隱伏,好像是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我忽然看見一條藍色的蛇在桌邊游過。我心裡想,原來是宮間美子,啊,這一定是一個可笑的夢了。但是這蛇悄悄地駛過,突然把頭伸進桌下說:
我一瞥眼就見到白色的影子,吃了一驚,原來白蘋已經站在門口。梅瀛子的地位與門平行,所以沒有看到白蘋,她似乎並未被這突然而來的對白所驚動。我一面對白蘋表示歡迎,一面作為報告梅瀛子,一面站起來一面說:
我們取了衣帽,同許多外散的人們向主人向熟友招呼,我的心始終惦念這奇怪的交錯,我想假如我預先知沙菲的旁邊就是宮間美子時,當我發現藍墨漬就在她的身上,我同她跳舞時的談話,不是會有許多方便麼?我不知道沙菲是否知道她的旁邊是宮間美子,當汽車接著汽車,在寬廣的市中心柏油路駛向虹口時,我問:
「有上海地圖嗎?」梅瀛子忽然問。
「出來,我都看見。」
「你是說你本來不坐在那面,後來坐過去的。」我說。
「你看到藍尾蛇了嗎?」
梅瀛子忽然皺了一下眉,像沉思似的,她說:
「我一直到那裡去看過。」白蘋說:「是很普通的一幢房子。」
「不對,我想本佐次郎不見得會知道她確實的地址。」
「但這不是很容易知道的事麼?」
「你怎麼去知道呢?」
「本佐次郎送她到愚園路。」白蘋說:「實際上她住在有恆路。」
「我想舞過的。」
但是這時候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梅瀛子穿著白色的晚禮服,她笑著,露出杏仁色的前齒,她說:
「是不是你說過:『演得很好,演得很好。』呢?」我沒有細味她的話,坐到沙發上,手蒙著臉說。
「沒有。」
「白蘋呢?」
第一,與宮間美子同住的人有誰,那房子裡面住著多少人?
「你坐在哪裡?」
我不想同沙菲多談,我趕緊用別的話來支吾,我說:
「砰!」
「不就在白蘋的前面嗎?」
「啊,我還沒有告訴你,昨夜我在本佐次郎家裡與宮間美子同桌吃飯,飯後,我為伴沙菲回家一趟,所以沒有與他們同來,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宮間美子是同本佐次郎他們一起來的,明天一問不就得了麼?」
「奇怪。」她說。
「你也是戴銀色面具嗎?」
梅瀛子這時似乎很嚴肅,她靠在沙發上吸煙,並不理會我的話,半晌,她忽然望著我平淡地說:
「剛來。」她笑著進來:「你真行,這樣大聲的關門你會沒有醒,還說替阿美看門呢。」
「她同你談些什麼嗎?」
「我奇怪的是我們的哲學家竟會這樣的迷信。」梅瀛子始終笑著,但是我的心可不安起來。我站起,走到窗口。我拉開厚重的窗簾,天色已經透亮,我打開窗望冬晨的街道,街上有零落的行人,但沒有車,我希望白蘋的車子這時候會飛來,但是並不。
阿美送進茶點,我方才關窗回座。梅瀛子在為我倒茶,但我的思想在別處,我呆坐在那裡。忽然梅瀛子吸起煙,她把洋火在我面前一晃,她說:
「你放心,白蘋就會回來的。」
我毫不他顧的將沙菲送到她家的裡口。沙菲下車後,我就一徑駛車到白蘋那裡。
白蘋站起來,她走到寫字檯旁,從抽屜裡拿出地圖,梅瀛子這時也走到寫字檯邊,她開亮檯燈,於是白蘋鋪開地圖告訴她有恆路的所在,又告訴我們宮間美子的房子所在,是在一個叫作聚賢村的外面,房子的陽台就在裡口的旁邊,前面就是馬路。
白蘋站在門口沒有動,臉上浮著百合初放的笑容,我很奇怪白蘋的風采會這樣的煥發。
「你也覺得奇怪麼?」
「你是不是很重的關外面的門。」
「小姐,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麼?」
「那面。」
「白蘋來了。」
正當她取皮包的時候,我猛省到她的座位就在宮間美子的左首,那麼我在第一次找藍蛇女郎找錯的人就是她了。我的心一怔,覺得在這許多時間中,竟沒有找沙菲,否則我一定可比白蘋要早發現這所謂藍蛇女郎的。
「還用她說麼?」梅瀛子說:「這時候誰先知道宮間美子的住處,誰就是一種功績。」
「你怎麼說?」
我看見梅武宣佈散會,人們往來交錯,哄亂一時。我沒有看見白蘋,也沒有看見米可,我只看見梅瀛子在梅武的旁邊,但我無法去同她說話,似乎也無須同她說話;而一方面,本佐他們正找我說再會,我發現宮間美子也在裡面,他們是一同來的,所以也一同走;沙菲現在也在我旁邊,我當然要同她同走,她手上玩弄著銀色的面具,同我向本佐次郎們道別。等他們擠到別處說話時,我才想到我應當早點送沙菲回去,早點去白蘋家赴約,我問沙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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