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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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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五十

「白蘋,但是這件事情你還要過細考慮。」
「白蘋,能不能把這件事從長考慮一下呢?」
「她有沒有說一定要你自己去呢?」
我的話並沒有說完,我所想到的是昨夜談話以後,文件的失敗在我早已承認,而在我意識中大家對這個目標似亦已放棄了,但是,出我意料外的,白蘋忽然莊嚴地打斷了我們的話,她說:
「這是那個廚司的關係。」
「慢慢。」梅瀛子又說:「白蘋,我現在更覺得這件事要謹慎,你願意告訴我同這女僕接洽的詳細結果麼?」
「你如果這樣堅決,」梅瀛子沉著說:「我們自然與你同去,在較遠的地方等你,望著你接受了文件一同回來。」
但是白蘋看看錶,果然不安起來,而又不願拒絕梅瀛子的好意,她在屋內來回的走,梅瀛子則守著白蘋晃動的影子,我也不寧地看看白蘋,看看梅瀛子。
「你還約好同別人一同去麼?」梅瀛子問。
「梅瀛子,當我是你的屬員,你難道沒有話吩咐我麼?」
「怎麼?」
「已經沒有時間,」白蘋說:「我稍微吃點點心就要出發了。」
「你怎麼不早說?」我說著站起來:「白蘋,你太神奇了,一下午你竟創造了新的天地。我要用酒來慶祝你。」
「梅瀛子,是不是因為你神經過敏,所以有這樣不安與不放心呢?」
「你的意思,可是你要替她去完成這個工作?」
「我們對了表,說就在他們房子的裡口相會。」
「我不相信宮間美子貼身的女僕可以這樣容易被我們買通。」
「白蘋,相信我,讓我們放棄這份工作可以麼?」
「那麼你為什麼不叫那個廚子到她那裡去拿。」
「事情是這樣的,」白蘋說:「我們認識一個廚子,他是那女僕的小同鄉,從小在一起,他帶那個女僕同我相會……」
這以後,梅瀛子就再無勸阻白蘋的話,她注視白蘋的一動一笑,於是對白蘋叮嚀許多小心的話,她告訴白蘋一到那面,第一要注意汽車的所在,第二如和_圖_書果那個人遲遲不來赴約,千萬不要多等,馬上回車上來,——最後忽然又想到我們的汽車都不合用,她出去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們,有較合用的車子就可以開來。叫白蘋不要心急。
「白蘋,是不是可以冷靜一點考慮梅瀛子的意見呢?」
「再一杯,白蘋,我祝你今夜勝利。」
「文件。」我對於白蘋的話有點驚異,我說:「我以為我你現在的問題在宮間美子身上,不是在文件身上。」
「我用最誠摯的祈禱祝你勝利。」
這句話就此中斷,如果說下去,應當是:「假如毫無危險,這成功不是白白讓你分佔了麼?」不知怎麼,我馬上想到了這個,我明顯地意識到白蘋的心理正如我所料,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梅瀛子多一份勸阻,就是多一份給她反感。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想為梅瀛子,我聽從她的話總不是錯的;為白蘋,我勸阻她,至少是減去她的危險。於是我想到我的勸阻是無害的,我說:
「這是什麼話呢?」白蘋說:「假如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我怎麼能夠將危險交給你呢?」
梅瀛子同白蘋又舉杯一次,二個人都干了酒,一瞬間大家沉默,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今天她們兩個人的報告,都是她們所屬的工作團體的收穫。儘管我們工作的對象一樣,而這團體則是不同的,這裡面如果有競爭的意味,則正如梅武與宮間美子兩種意見的競爭,失敗與勝利雖說就會證實,但是所證實的不一定可靠,正如我們證實了梅武的正確而實際上正確屬於宮間美子一樣。在我,我身份的立場是白蘋的,而工作的立場則是梅瀛子的,而現在梅瀛子這種明明出於妒嫉的話,使我同情逐漸移到白蘋身上,我又興奮地說:
「是的。」白蘋說:「當時也來不及想到別人,而這件事整個都是我的責任。」
白蘋舉起了杯子,我與她碰杯,但梅瀛子這時候才懶洋洋地舉起了杯子,同我的杯子輕碰一下,我當時就和_圖_書一飲而盡,但是梅瀛子拿著未喝,她忽然莊嚴地說:
等兩張信紙都變成了灰,她才抬起頭來望我,但是我可沒有勇氣再這樣看她E 我換了一種視線望白蘋,白蘋則還同剛才一樣的煥發,這是多麼驚人的對比,我不願意多看,我收斂了視線低頭緘默。
就在這時候,白蘋在門口出現,她換了一件黑綢的旗袍,邊上鑲著碧綠沿條,耳葉上換了碧綠翠墜,這兩種綠色完全一致,像是比配而得一樣。她嫣然淺笑晃動著耳墜進來,緘默地望著梅瀛子,梅瀛子忽然閃著驚懼的眼光,她說:
「什麼暗號呢?」
「你的意思也不要我們同去嗎?」
「好朋友,能不能把感情放得平靜一點?」
「派另外一個人同我自己去有什麼不同呢?」白蘋文靜地說:「她們並不以為我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你,她們如果要有什麼毒計的話,一定會要求你去。」
白蘋微笑,她想了一想,大方地說:
「最可奇怪的是她一定要你自己去。」梅瀛子又說。
我沉默了,大家都沉默,白蘋悄悄的出去。房中只剩了我與梅瀛子兩人,我以為梅瀛子這時候總會對我說些吩咐的話,但是並不,她只是莊嚴而沉默地坐著,連眼睛都沒有望我。我也想不出話可說,我想到白蘋這時候在作什麼想呢?是不是也覺得梅瀛子的勸告是出於妒嫉。她要派另外的人,就是派自己的人,就是同白蘋分功;白蘋用莊嚴沉著的態度來拒絕梅瀛子的建議,顯然有一種自尊與驕傲的心理在裡面,這自尊與驕傲的來源,無疑是在對梅瀛子懷疑,而不願有他人參加她的成功。我說:
「不。」白蘋說:「我一個人。」
「是你自己說你自己去拿麼?」
現在,我開始明瞭梅瀛子所以萎靡頹唐的原因,我把手頭的信讀了兩遍,慎重地交還梅瀛子。她沒有看我,拿了一支煙放在嘴上,用桌上的打火機點燃了煙,於是就點燃那兩張紙,她望著融融的火光出神,就在那www.hetubook.com.com一瞬間,我看到她眼睛深處的蘊藏,那是一個無限深邃的秘密,閃耀著憂慮擔心與不安的光焰。
「她說最好是我自己,她可以有交代。」
「假如你已決定,」梅瀛子說:「多麼危險我們都要同你一同去。」
沉默,大家都沉默著,是期待,也是焦急。這一分沉默,是可怕,而又痛苦,到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靈還是禁不住有點戰慄。
「這是多麼不可靠。」白蘋說。
「你還戴耳環?」
「那麼,」梅瀛子忽然說:「假如這件工作無法放棄,能不能由我去接受文件,你們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我。」
「那麼我希望你瞭解我與白蘋的情感。」梅瀛子說:「不瞞你說,郎第儀的名字,我是很久就聽到了,她不會是一個無能的敵人。」
「她們怎麼料到我們會尋到他呢?」白蘋始終微笑。
這是一句什麼份量的話呢?我幾乎要同她衝突,但是我總於壓抑自己,換作平靜的語氣說:
「我已經什麼都考慮過了。」
「那麼,」梅瀛子說:「我們能不能派一個另外的人去接受那文件,而我們一同等在較遠的地方呢?」
我們都與白蘋碰杯。白蘋沒有猶疑,一飲而盡。
「但是不瞞你說,我已經佈置好一切,在今夜兩點鐘的時候,我要去取那文件。」
「對不起。」梅瀛子帶著怒意說:「我不希望你也參加做義務的兇手來陷害白蘋。」
「你?」我問。
「她說她在宮間美子打電話時聽到,那文件明天吃午飯時要送去的。而她夜裡一點無法出來。」
梅瀛子許久不響,她似乎凝神在想什麼。我一直沒有說一句話,在她們兩個人中,我今夜同情的是梅瀛子,但是她們這段談話裡,我則同情白蘋。她的莊嚴沉著的態度,對於一切好像都有把握;而梅瀛子的話中,其侷促不安與焦慮的心境殊令人不解。剛才我以為它是發於妒嫉,但是如今在她一凝神之間,我從她深邃黝黑的眼珠中心,看到一種說不出的閃動的光芒,和-圖-書是不安,是動搖,是擔心,是驚慌,是憂慮,也是害怕。我兀然被它感動,我覺得她所說的不一定是為妒嫉,而是因為她神經過敏的關係。我說:
「而且,我們的失敗與勝利還沒有決定。」白蘋忽然激昂地說:「我們的決定在是否拿到文件。」
「我怕這廚司都會是他們買通了的人物。」
「白蘋,相信我,相信我有比較冷靜的心來判斷一件事情,停止這份工作,並不是說我們缺乏勇氣,你應當知道最有勇氣的人才能懸崖勒馬。聽我話,白蘋。」
「今天凡是白蘋的朋友,」梅瀛子莊嚴地說:「就應當勸阻白蘋。」
「自然。」我說:「現在我們無法去注意這文件。挽回一件已失敗的事情,比創造一件新的勝利為難……」
「那麼你預備怎麼樣呢?」白蘋開始對梅瀛子說。
「我們實際上雖證明了宮間美子的可怕,她竟發現了我們的企圖;但在結果上,則反支持了梅武的信任,我想宮間美子的失敗並不亞於我們。」
「她沒有一定要我自己去。」
「不。」白蘋堅定的說:「我已經決定。我希望在我回來後,先會見你們一次,否則,等明天十一點我把文件還清後,再同你們見面。」
梅瀛子說了望望我,我點點頭。接著她幾乎用哀求的眼光望著白蘋,她說:
「是怎麼回事?」梅瀛子問。
「不,不。」梅瀛子忽然肯定地說:「白蘋,絕對不能去。」
「這是什麼話呢?」白蘋說:「我已經什麼都準備了,你看我已經換好衣裝。」
從她這句話,我所注意的是她的腳下,她穿的是一雙簇新的軟底皮鞋;而梅瀛子則特別注意她的頭上,似乎有異樣的感觸似的忽然問:
「我已經買通了宮間美子最貼身的女僕,她答應今夜兩點鐘把文件竊出交我,明天十點鐘她出來取還。」
「是這樣。」梅瀛子忽然低頭尋思,歇了一會又說:「那麼你為什麼不叫她把文件送來給你。」
「梅瀛子,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所要執行的是我所m.hetubook.com.com屬的決議,假如你認為這判斷與你的距離過遠,我希望你不要去。」
「有這樣的事情麼?」梅瀛子忽然興奮起來。
「我?」梅瀛子舉起低垂的視線說:「假如你們推舉我,我當然不推辭。」
我說著就到餐廳裡去取酒,我取了三種不同的酒,拿了三個杯子。興奮地回到原處,我沒有看到她們在說話,我意識到她們都很愉快興奮,但當我為她們斟滿了酒,從白蘋望到梅瀛子時候,我發現梅瀛子在沉思中緘默著,嘴角的笑容也不自然,這是為什麼呢?我當時馬上想到所謂「爭功」的糾紛,我猜到梅瀛子心中的妒嫉,白蘋的成績竟遠超於梅瀛子的收穫,而表現出來的又是這樣的出色。女孩子的心是狹窄的,出色美麗如梅瀛子竟也難免,我心裡這樣想著,但馬上假作不知,我舉起了酒杯對梅瀛子說:
梅瀛子低聲地在回答,我沒有注意她說什麼,我只是在想那封信裡的話。在這許多日子之中,梅瀛子竟毫不注意,也毫未想到背後有人在窺視她,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而宮間美子又是個多麼可怕的人物!我說:
就在這時候,阿美拿進了茶點,白蘋愉快地就點,我也吃了幾塊蛋糕,但是梅瀛子只喝了幾口茶。最後,她斟了三杯酒,她說:
「假如你們認為太危險的話。」白蘋說時雖是同樣的文靜與親切,但是我在她聲音裡發覺她的驕傲與自尊。
「梅瀛子,現在讓我們一同為白蘋光榮的勝利喝這一杯。」
「讓我們乾了它。」於是她舉起了杯子,又說:
白蘋所屬的既然都是樂觀的判斷,我想,那麼白蘋所遵順的所相信的,則是她的團體,在這一層講,梅瀛子的意見則是外層的。我對於白蘋的堅決開始非常飲佩,但是我對於她傲慢的態度則有很大的反感,而梅瀛子剛才對白蘋哀求的情緒,使我感到無限的懇切與可憐,我現在已經完全同情了她,我說:
「是我幸運的耳環。」白蘋說。
「你以為我們應當放棄這份工作了麼?」梅瀛子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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