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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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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五十八

我不能睡,萬種的哀怨擾亂著我。我開始理我簡單的行裝,把新制的衣裝同從費利普醫師地方帶來的提箱理在一起。那提箱裡只有兩套西裝,幾件內衣,五六本書,幾頁在醫院時摘抄下來的白蘋的日記與以前海倫給我的信,還有就是梅瀛子送我,被白蘋槍彈打穿,染過我許多血漬的那件晨衣,此外就是無關重要信件紙片。除了五六本書籍及一些不要的信件以外,多數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紀念物。我把白蘋的畫像從鏡框取出,同那幾頁日記的抄本以及海倫的信札,我還拿出了鏡框中那張海倫的照相,一同放到秘密的夾層裡。那箱子是我前天定做來的,最後我把新制的衣裝用品及提箱底的東西都理了過來。這是我唯一的箱子,此外就是一個簡單的行李袋,所有新購的被鋪,一直放在裡面,我蓋用的都是曼斐兒家的東西。
「這是說,你要把她帶走了?」
寫到那裡我就無法再寫,我把信收起,睡在床上,大概只有二小時的迷糊,我就起來。
一時間是乎離情別緒已經堆滿我心頭,所有生離死別的滋味我又重新溫起,我想到史蒂芬,想到白蘋,想到梅瀛子,想到海倫。最後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忽然我覺得我有看她一次的必要,一切其他的親友?我們將來一定可以會面,而她,則很可能就此永別,誰知道她的結果不是同史蒂芬白蘋或梅瀛子一樣呢?
「因此,我明天將偷偷地對她不告而別了。」我說:「我還希望你肯給她幫忙鼓勵與安慰。」
「你貴姓?」
但再看的時候,竟是他。
有風,我看見白雲與灰雲在東方飛揚。
我的電話同你的腳步前後在我們初會的客廳裡錯過,人生一切都像注定似的,是不?其實碰到了也無話可說,所以我也不叫他們來追你了。好在,一切未說的我們心裡都明白,一切要說的也已都說完了。
「是的,」我說:「我已經決定了。」
「可憐的孩子!我永遠感謝你。」
「今天你的面色很特別。」
我出去,看見一個捧著一個白包的人,立在客室的門外,在裡面的燈光側面照射之中,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我回到房間裡,我歇了一會,又繼續寫那封留給海倫的信:
「這是說你還是要一個人走的。」
這因為我是人,我是母親所生的人,我有人類所有的一切缺點。我無法使我的胸懷與上帝相等。
怎麼會是他呢?我想。
這當然只是我的理想,我的解釋,我自然沒有做到,也許永遠做不到,但是在最近以前我總在努力。
進來的是曼斐兒太太,我滿以為她來做最後的道別,但是她關上了門,輕輕地到我面前,用興奮而真摯的語氣說:
海倫:
我有三個鐘頭的休息。
「這樣也好,」她說:「我希望等我們的工作完成時,你們就可以完成了配偶。我將一直為你們的祈禱。」
門開了,兩隻英國種紅毛狗進來,它們過來吻我的衣履,於是修長文雅嫻靜高貴的史蒂https://www.hetubook.com.com芬太太進來了,露出歡迎的笑容說:
大家求歸宿吧,我將以慈珊三嬸的資格在世上出面了。
「你以為這就可以安慰自己了麼?」
「所有的女子本來就都是母性。」
——當我覺得自己不配談獨身主義的愛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愛倒是獨身者(雖然不是獨身主義)的愛了,為你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你愛我,這句話是多麼離奇呢?
「因為多見她一面,也就多一層被她束縛了。」
於是我勸她,我形容她一個人住在這樣的上海而沒有海倫的苦處,又形容內行旅途生的危險、我說她將來一定要後悔,又說海倫也許在旅途中會病倒,那時候想挽回就來不及了。誠如她所說,我說,戰爭總是暫時的,勝利和平就在面前,那時候如果海倫愛我的話,我自然馬上會回來。
「假如應當尊重的是這母性,我更應當重視曼斐兒太太的感情了。」我說:「而且,你知道我內行的生命同她應發展的生命是多麼不同呢?」
那天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海倫的旁邊,我心裡有許多話都無從說起,也不能說起,我盡力勉強地找許多抽象與空泛的話來談,每當她要接近現實的問題的時候,我總是支吾開去,但最後,她抓住了一個機會,直截了當的說:
史蒂芬太太的家園還是很平靜,迎春花與美人蕉都開著。我按鈴。
「青年人,從愛情嘗到苦的,也會嘗到愛情的幸福,勝利不就在面前嗎?這裡的門永遠為你開著。」
啊,原來是我留在慈珊三叔船上的大衣與上身。
「不,曼斐兒太太,你請坐。」我等她坐下後又說:「幸福不是在假定之下可以得到,幸福需要創造,需要努力,多一份創造與努力,我們幸福也多一種基礎與保障。」
我帶走你的照相,無論聚散離合,總是一個紀念,想你可以允許我的。

總之,我同你意見恰恰相反,如果是不結婚的話,我們沒有理由在一起,那麼這封信反而是在向你求婚了。
他從容地過來,很自然地走進我的房間,露著笑容,沒有說一句話,他打開白包。
「我不能再看一次梅瀛子麼?」
「正等你來一同喝點茶。」曼斐兒太太說著,就出去拿茶了。
阿美同曼斐兒太太拿茶進來,打斷了海倫的答辭。在茶座上,我發現海倫幾次三番要提到內地的事。我覺得提起來總是要我多說幾句欺騙的話,這在我是一種痛苦,在好幾次被我支開以後,我請求她為我奏一曲鋼琴,她沒有拒絕,是一意愛大利的seranade 吧,幽怨淒切,使我感到那正是離別的哀音,曲終的時候,我已經抑不住悲哀,勉強支持著說:
「誰?」
「不早了,很乏。」說著我就起身。
「不。」我說:「下午我已辦好還鄉證,明天我一早送行李去,後天我就走了。我要提早動身,不讓海倫知道。尚未送來的衣服,我也不想帶和圖書走了。」
在我驕傲地不斷贈予之中,我竟忘乎了始終在不斷地收受,當一旦這些收受完全斷絕之後,我才發現我並不能在這絕對贈予之中生存。
我送他到外門口,同他致謝道別。我回來急急拆信。原來裡面是一隻紅鑽方框白鑽十字架的戒指。信沒有署名,但當然是梅瀛子寫的。她這樣寫著:
「當我感到獨身主義者也必須以朋友社會人間的情感來維持他情感的均衡時,我覺得這獨身主義也就非常渺茫而空虛了。」
(全書完)
我總覺得人所製造的東西,再不會比我這只戒指美麗了,所以我送給你,你一定會喜歡它的,你將永不會忘我了,我想。
「早。」我說。
「世界是整個的,人類只有一個脈搏,我們只有一個心靈,多遠的距離我們還是在一起。」
「那麼你已經投降了,很好。」她說:「那麼你是預備帶她去內地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的愛,還有什麼價值?鑒於你母親對你的愛,我是多麼自形慚愧?為我這種的需要,就使母親失去更高貴而神聖的需要麼?
「但都活在我們的心中。」
「裁縫送衣裳來了。」阿美的聲音。
如果是屬於人間的本能的,那麼在我們之間,既不是母子兄妹,似乎是只有一個方式,那就是夫婦。

我沒有話說,匆匆道別出來,回到姚主教路。我告訴海倫我在拜訪史蒂芬太太,並且告訴她,史蒂芬太太很希望她去。
「到這邊來。」我鎮靜地說。
她剛拿起電話,又用手捫住了電話筒,輕輕的說:
「大概是累了。」我說。忽然她露著笑說:
當我在鼓勵人撫慰人的時候,我們都是時時在靠別人的鼓勵與撫慰,而我竟一直不知道這個,不知道這個,就不能算知道人世的溫暖與意義。
傭人在接電話,她同我握手,說:
最後我想到阿美,我留了兩千塊錢在桌上,又在信封寫:

你說:「——我現在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這樣的愛——」需要一個獨身主義者的愛嗎?它屬於精神,而不專一;它抽象,而空虛;它永遠是贈與而不計算收受,它屬於整個的人類與歷史,它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與上帝的胸懷相等。
於是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撫弄我的頭髮,良久不發一言,最後,她輕輕地微喟一聲,悄悄地走出去了。
五點鐘的時候,我穿著袍子,夾著那件永遠帶著笑容的老闆為我送來的西裝大衣(我留下了那件上身),在蒼茫的天色下,踏上了征途。
開門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傭人,我問:
「這不是同獨身主義挑戰麼?」她笑。
曼斐兒太太坐在我的對面,我說:
「早點睡吧,晚安。」她溫柔地說,輕輕地關上門,我滿心的淚水就在這門聲中泉湧www.hetubook.com.com出來。
「就這樣了。」
「海倫呢?」她問:「什麼時候去北平?」
而現在,我們還應當體驗反省。常常在我們工作之中,會發現我們愛情的昇華,有時候會覺得有上帝同一胸懷,在藝術裡,我們也可以有同樣的感到,但這與我們本能的人間的愛情,在矛盾之中還是和諧的。
「早。」
「誰?」我說著把信收了起來。
現在,美麗,高貴,忠實,虔誠——任何的冠冕加在我們友誼上,我都不覺得慚愧了。一切生離死別都未分開也永不會分開我們一同的笑,一同的哭與一同的嘆息與戰慄。
「比方說梅瀛子,你,我們都還有重會的時候嗎?」
「她說不去了。」

我給她一張片子,她拿去了,回來時她說:
「我們似乎還應當談談那天沒有結果的話。」
他把衣裳放在床上。於是從他極內的衣懷裡拿出一封信來,信封外面沒有字,裡面似還裝著東西。於是他說:
這樣想的時候,我從麵館出來,就搭上電車到辣斐德路去看史蒂芬宋太。
「關於我同你去內地的事情。」
「為你與海倫的幸福。」
但是人類從未達到理想,也不能允許達到理想,多少代人類的努力,理想離我們沒有近過。那麼我所謂獨身主義者的愛是多麼空虛而渺茫呢?
我悄悄的走進客室,海倫在看書,她母親在理東西。海倫說:
假如我們的愛是屬於精神的,屬於理想的,屬於我所說的獨身主義的,那麼,(我當時就用史蒂芬太太的話說)世界是整個的,人類只有一個脈搏,我們只有一個心靈,多遠的距離我們還是在一起。
「請進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但除了這,」她說:「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自|慰呢?」
「誠如你所說:『多一次勸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勸。』所以今天我沒有勸她,而且也預備不再勸她了。」
「可是不,」我說:「當我被生離死別所棄,成了孑然一身的時候,一切愛護我的女性都像是母親。」
現在,我如果跟你去北平,我犧牲的是肉體的生命,而你如果是跟我去內地,你犧牲的將是精神的生命。
「我們什麼都一致,問題只是你母親,我不願意傷她的心。」我說:「我希望你能夠得她同意。」
「她也想同我去內地。」
假如我們意識到我們只是這樣本能的相愛,我們不是很早就應有這樣的感覺了嗎?而你現在的感覺似乎也不是如此。至於我,我也還不能夠相信我的愛就是這個。現在無法來辨別,但是我在你身邊所感到的異樣的慰藉與溫暖,則完全是在白蘋死後,梅浪子散後,緊張的鬆懈,團結的渙散,熱鬧的冷落,凝固的崩潰之下的一種疲乏孤單與淒涼之故,這等於被棄的嬰孩在人人懷中都會覺得是母親一樣。
七點鐘我把已空的鏡框放在抽屜裡,偷偷地拿了行李出去。我把行李送www.hetubook.com•com到旅行社,過了磅,付了錢,我一個人到麵館去吃點心。
夜裡,我推說要寫幾封信,就到我自己的房裡,我繼續寫預備留給海倫的信:
「剛才母親好像不那麼堅持了。」
「晚安。」曼斐兒太太說。
海倫放下書,看著我,她說:
「關於……」
後來我想到該是曼斐兒母女睡覺時候了,我想過去同她們見最後一面。
她沉默了,於是我又抱話語支開去了。
當我知道,而且死心塌地做一個凡人的時候,我發覺我是多麼需要人間的愛!……
「我沒有想到這層。」我說:「對於將來,我現在再不敢想。史蒂芬死了,白蘋死了,都是我意想以外的事情。」
屬於理想的精神的,那麼我們無所不在無處不存,世界是整個的,我們的心靈只有一個,我始終會存在你歌唱與琴音之中,正如白蘋存在我的任何談話之中一樣。
出我意外的,曼斐兒太太忽然又啜泣起來。
「這是說……?」
我表示著欣慰的意思點點頭,我心裡想其實那只是你母親知道我明天就走不需要同你堅持罷了。忽然我對於海倫之被騙感到非常同情,我覺得慚愧,也感到難過,但是我不能有什麼表示。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話,覺得她一定會對她解釋與給她鼓勵的,於是我說:
我忽然想到梅瀛子,我說:
現在我去內地的工作是屬於戰爭的民族的,而你的工作是屬於和平的人世的。但我的是暫時,而你的是永久的,當我暫時的工作完成以後,如果我們大家覺得我們的愛是屬於後者,那麼我們才可以在一起了。
她走後,我一個人呆坐許久,我感到她今天的變化與對我的挽留,決不是因海倫的要求,而完全是對我惜別的情感。於是我在留給海倫信的信封上面寫:
那封信很長,現在想起來大概是這樣寫的:

是這裡,我第一次會到光芒萬丈的梅瀛子;是這裡,我第一次會見曼斐兒的母親;是這裡,我聽海倫兩次完全不同的歌唱;是這裡,我闖進了最陌生的社會,擔任了最神秘的工作;是這裡……
「兩千元給阿美,為我對她致謝。」
我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一種光亮與舒適,使我浮起過去的感覺。
別後,每天都想來看你,但一點沒有空,你很容易想像得到的。現在,一時恐怕沒有會面的機緣了。
「明天早晨。」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吃驚了。

曼斐兒太太用無限憐憫的眼光望著我,半晌,她說:
我讀了兩遍,默然在沙發上楞了許久。
「你叫海倫來看我。」

現在,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假如說我們必須在一起的話,那麼似乎人類除了所謂結婚的意義與方式以外,也沒有別種意義,也沒有別種方式了,但是,這是最人間,也是最本能的愛。
這封信大概就是這樣辭不達意。語無倫次,但是當時我的確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也不能寫得更好,反正這零亂與無序,也算是表示我臨別的心境,我封好,寫了海倫的名字。我將梅瀛子送來的戒指戴在手上,我開始預備就寢。
「我想後天,我還有幾件衣裳可以送來,」我說:「接著就可以預備動身了。」
「沒有別的話嗎?」我輕輕地問。
「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地方呢。你應當堅強一點。」
「我永遠在為你最高貴最純潔的母親祈禱。」
「還沒有動身麼?」她坐在我對面說。
「我現在決定讓海倫同你一同到內地去。你明天不用走了。」
「我們後天找個機會勸她。」
「信寫好了?」
「她剛起來,請你到客廳裡等一會。」
「但是,行期的提早與不讓海倫知道有什麼關係呢?」
「晚安。」我說:「晚安,海倫。」
——
「再會,我們永遠在一起。」她說著去接電話,用戀別的眼光望我。
夜。
「是的,」我說:「你們還不預備睡?」
「明後天你也該去看看史蒂芬太太,她很想你。」
「我。」
我傷感地沉默了。
我不懂你所說的獨身者的愛,我覺得世上的愛只有兩種:
「再會了。」我說。
「再會。」他笑容加濃了說。
「不去了?」這在她是意外的事情,但稍一凝神隨即露出俏皮的笑容說:「是不是因為你不去了呢?」
忽然,又有人敲門了。

「我們的友誼將永遠溫暖我最為悽苦寂寞的心境。」
電話鈴響,我起身告辭。史蒂芬太太交給我手,她說:
所以說可以一同去北平的話,那只是我們同樣有換那面環境的需要,或者說是同路,現在,我在事實上必須去內地,暫時我也不想做我研究的工作,那麼我們已經是分途了。
人類的可貴就因為有理想,而理想屬於上帝,向著理想努力,那就是在接近真接近美與接近善。
以後,大家好好體驗我們的究竟是那一種愛吧。
決定到北平去吧,史蒂芬太太會給你任何的援助。
「只要她幸福,我不會痛苦的。」
我沉默著。曼斐兒太太,似想走未走想說未說地望著我,最後,她又靠倒在沙發背上,誠摯地說:
「這不是已經解決了麼?」
理好行裝,我有無限的話要向海倫傾訴,於是我決計在臨行時留一封信給她,我找出紙筆,開始坐到桌上寫信,但是我的話竟無從說起,我寫了一張扯去,又寫了一張扯去,在七八張以後,我終於勉強寫了下去。
這才把她說動,她臨走時露出非常感激與戀戀不捨的表情,含著淚頻頻為我視福,我的心完全被她融化了。
「假如她不同意呢?」
「史蒂芬太太在家麼?」
寫到這裡,忽然有人敲門了。
「但是你呢?」
「你是對的,」史蒂芬太太說:「她還年輕,我們應珍貴她的天賦。」
他不是最近為我做衣裳的裁縫,而是慈珊的三叔帶我們去的那個裁縫店老闆——矮矮的身材,皙白的皮膚,胖胖的臉孔帶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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